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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狼公孫 第七百一十六章 夕陽下的人
西云橘紅將要落下,殘留余煙的城頭上方,于禁臉上熏黑染有血垢,提著缺口的刀壓著墻垛,視野對面的兵鋒在金鳴之中正緩緩后撤,他朝地上吐了一口帶血的唾沫,將一具中箭的尸體抱了起來,那是一名替他擋箭的士卒,年齡才二十,成親三年,還有一個兩歲的孩子。
“今日他們攻城沒有出力,晚上小心偷城!”
朝傳令兵吩咐了一句,他將那死去的士卒交給麾下親兵:“好好安葬,家人給一些補償。”說完,拖著破爛的披風巡視這段交戰的城墻,今日攻城的依舊是遼東的兵馬,幽州田豫的士兵、郭汜的西涼兵依舊沒有動作,只是將這座毋極城圍住,大抵還是打算讓他投降。
“將軍,如今毋極已為孤城,北地騎兵將我們后方完切斷了,下面士兵人心惶惶,這仗沒法打了。”
副將朱靈一身血污,有自己的,也有敵人的,之前他一直單獨領軍,因為言語上暗地中傷過曹操,所以被其奪了兵權,只得做于禁副將繼續留任,北地兵鋒南下后,便是隨軍開拔入駐毋極縣。
于禁停下腳步,看了他一眼,又望了望外面延綿展開的北地軍營,大戰之時,他特意讓人注意了眼前這位朱靈,以免出現接戰投敵的事情,好在連續數日對方都并未做出出格的舉動,眼下,他語氣稍緩:“主公此時應該已到了冀州,不管公孫止意欲何為,城是我于禁守的,要么戰死,要么完好無缺的交回主公手里,投降之事免談!”
“可這樣下去總不是辦法,中山國如今只剩這毋極沒有陷落,我們后方到底是情景,打沒打仗,主公來沒來,所有人都不知道——”朱靈語氣也急了。
“——那就更不能退!”
陡然暴喝的聲音打斷了對方話語,夕陽之中,于禁抬起環首刀指著城外的原野,眼眶布滿血絲,嘶吼:“公孫止野蠻兇性,赫赫之兵又如何,他沒有足夠多的糧秣支撐,打不了多久!三五年,他北地必跨!守住這里,于禁只能做曹家的鬼,做不了公孫家的將!!!”
“你這是讓咱們所有人都跟著你去死——”
“朱靈!你要怕,現在就跳下城墻,城門絕對不會給你開!”
倆人爭吵之時,一名墻垛后的士兵大喊:“于將軍!快看城外,有一人騎馬朝這邊過來,好像是想要進城。”
于禁一把撇開朱靈,大步走了過去,視野望去,一名騎士身著鎧,拖著長長的紅披風,看模樣似乎是一名北地將領。他瞇起眼睛,伸手一張:“拿弓來!但凡來勸降,一律射死,不得靠
近城墻半步!”
說著,接過親兵遞來的弓,抬起手臂朝越來越接近城門的騎士瞄準了過去,就在弓弦緊繃射出的一瞬,那騎士勒馬停下,當著城墻上所有人士兵的面取下了鐵盔,露出黝黑的臉龐,相貌濃眉長眼,下頷短須,看去頗為英武,他望著城頭挽弓的于禁,笑了起來:“于將軍不認識我了?當年在軍中,昂經常向將軍討教排兵之道。”
“大公子——”這第一聲卻是朱靈先發出的。隨后,旁邊挽弓的手臂也陡然放了下來,哐當一聲,弓箭掉在地磚上,于禁瞪大眼睛,整個身子幾乎都往外面探,喉結滾動,就是難以發出聲音來。
片刻之后,他大吼出來:“開城門,放大公子進來!”
毋極城中出現短暫的混亂,士兵一個個探頭張望那名騎馬緩緩步入城中的身影,交頭接耳的聲音在城上絡繹不絕的傳開,甚至傳去其他墻段,讓許多士兵以及軍中將校感到驚愕、發呆,一部分曹軍老人興奮的哈哈大笑起來。
于禁快步跑下墻段,朱靈等一批將領也跟在后面,他們心里終究是復雜的,大公子曹昂為人剛烈、寬厚、待人友善,很小的時候就在軍中出行,哪怕后來加入曹軍的于禁也有過許多次的交集,接觸的每一次都非常融洽,若是不出意外,這位大公子將會繼承整個曹家,甚至不會有人反對。然則,宛城一役,昂公子身死的消息傳來,讓于禁也在那段時間感受到一些哀傷。
雖然之后丕公子成為嫡長子,為人也聰慧,但于禁總覺他心胸有些狹隘,不如昂公子待人和睦大氣,而最重要的是,丕公子對于軍事一道并不擅長,可事實已是如此,不管是他還是其余將領也只能接受了。
然而——
于禁跑下石階,來到城門口,看著沉重的門扇一點點打開單人通行的縫隙,他能感受到自己身子都在微微顫抖,裂開的縫隙漸漸擴大,城門前人的聲音都降低到極致,單人獨馬的身影從外面進來,身材壯碩,罩一件紅披風,頷下已蓄起了胡須,雖然皮膚黑了不少,但整個人給他一種寶劍在鞘的沉穩。
——死去的人回來了。
“大公子……”于禁忍不住輕輕喚了一聲。
“于將軍,許多年沒見了。”
曹昂翻身下馬,朝他走了過去。
所有人,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下面的身影上,夕陽西下,倆人不久后走上城頭,聊起了一些過往,也談到眼下的局勢,染紅的西云翻卷滾動,這座城中,乃至中原許許多多的生命可在這一刻改變……
夕陽照拂大地,橘紅的光芒讓人睜不開眼睛,夏季干燥的塵土在無數逃難的腳步中彌漫升起,五月的溫度漸漸燥熱起來。曹妤灰頭土臉的在人群中蹣跚南下,饑餓讓她身子變得更加消瘦,原本之前的一股英氣蕩然無存,跟隨身邊的那匹瘦馬在上個月被人一群難民殺死分食,就連手中的那柄長劍都差點被人搶去。
兵災落在冀州北部所有人頭上,城中的人尚還好一些,城外的平民只能聚集起來,結隊南下避難,嗚咽咽的人海,夾雜在中間的曹妤只能感受到周圍是難民,再遠一點都看不到,只有人們茫然無助的表情,和餓的發慌眼神,不時在人群中尋找什么,偶爾還能聽到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喊,她也只能捂著耳朵不敢去聽,也沒有多少力氣去管。
如今南下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道了哪里,有時遇上一座村鎮,有富戶搭起粥棚接濟,曹妤不顧形象的沖上去,用臟兮兮的手捧了一碗,大口大口的吃完,旁邊不遠還有那富人家中的奴仆賣力的吆喝:“兵災大難,逃又能逃哪里去,與其餓死在路上,不如賣身主家,也能混口溫飽,干些力所能及的活兒,等兵災一過,就放你們回去家鄉…….”
曹妤蹲在路邊看到一個漢子將妻兒帶了過去,推給了那坐在棚中的管事,然后迅速的去拿擺放一旁的糧餅,因為多拿了兩個,被幾個長相兇戾的家丁劈頭蓋臉的打上一頓,他妻兒麻木的看著他,不久,就被人拉上一輛沒頂的轅車,與其他女子、壯丁一起拉走,周圍還有多數人獨自,或帶著家眷將加入這一幕里,戰亂的年代,并不算稀罕。
天要快黑盡的時候,延延綿綿的隊伍還在前行,一些走累了三五成群在路邊,或霸占附近樹林休息,提防野獸和后方潰敗下來的逃兵。曹妤不敢歇息,就在不久前,她知道前面快要到阜城,慌慌張張的就要進去,然而被守城的士兵擋了下來。
“我是你們丞相的女兒,我叫曹妤!放我進去啊——”她揮手去推對方,終究不如男子力氣大,被狠狠摔了回去,狼狽的爬起來時,就聽那士兵的聲音在說:“丞相的女兒不在府中待著,會像你這般模樣混在難民里?太守已置下了粥棚,你可以去那邊吃上幾頓,休息幾晚,但城里就別想進去。”
殘陽如血。
曹妤重新走回延綿的難民里,哭聲、慘叫又回到耳邊,將她驚醒過來,不久,搖晃的視線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虛弱的趴在路邊,幾縷蒼白在晚風里輕撫,過去時,那位曾給她水喝的老婦人已經一動不動了,那位木訥的兒子少
了一條腿,鮮血染紅大片土壤,就趟在不遠早已沒了呼吸。
她跪了下來,將那老婦人翻過來,枕在膝上,干枯的眼皮虛弱的睜開看到曹妤時,已經沒牙的嘴皮嚅了嚅,似乎想朝她笑,顫顫巍巍的手在身上移動,從懷里掏出半塊干糧,塞到女子手中。
“到了南邊……會好起來….的姑娘…..別怕…..我……年輕的時候……也經歷過…..”老婦人拍拍她手背,聲音斷斷續續起來:“.….好幾次…..都沒死…..就是大兒子……死了…..老伴兒餓死了……就我沒死…….現在…..我走不動了……你要走好…..”
“.…..要活著。”
最后一點聲音斷了,曹妤捂著嘴,嘶啞的哭出來。
嘈雜、混亂的隊伍還在繼續前行,偶爾有人投來目光,隨后又轉開變得冷漠。原本安穩平和的冀州轉眼就變了,儼然與從前成了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不久,人潮涌動起來,有聲音吶喊:“曹丞相的兵馬北上了!”
曹妤捏著那半塊干糧抬起頭來時,更多的訊息從人的口中吶喊傳向這邊,“北地都督的大軍也朝這邊壓來!”
“鄉親們快跑啊,這里要打仗了!”
“.…..往哪里走啊!”
“他們還要不要人活了……”
“忍一忍,打完這場仗,以后冀州就太平了,不會有仗打了。”
無數的聲音混雜在一起,無數人在一刻停下了腳步不知繼續南下,還是原路返回,天光暗下來了,只是混亂的隊伍中,不見了曹妤的身影,她提著長劍朝可能是戰場的方向奔跑過去。
宜人的夕陽也在此刻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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