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詭三國 第3831章夙興夜寐
人心聚集,泰山可移。
大概一個半時辰,最多不超過兩個時辰,當前方的斥候傳回安全信號,這些分散的隊伍便會在某處預先偵察好的,確定具備良好隱蔽性的地點,進行短暫的休息。
休息時間極其寶貴,主要用于恢復人和馬的體力,補充水分和少量食物,以及處理個人緊急事務。
有良好的軍紀作為基礎,在休息的整個過程,這些分散的驃騎軍并沒有因為少了大將進行督查,就會散亂不堪,而是依舊保持著高度的秩序。
在一處利用天然巖洞稍作改造的補給點內,幾支火把被放置在洞穴深處,一方面驅趕蟲蛇,另外一方面也是為了確保空氣流通。
雖然在很多時候,漢代的人未必能知道二氧化碳中毒,或是其他的什么問題,但是在驃騎大將軍的操典之中,有一些關于水火的基礎知識,也就自然讓這些普通兵卒可以避免許多麻煩。
水燒開了再喝,地燒一圈后再睡,這種看似簡單的問題,真要做起來并不簡單。
需要有專職的人員進行維護,也需要所有人的自覺堅持。
巖洞之中,有兩名裝扮成為樵夫的后勤人員在負責維護。他們早已在此等候多時。
當帶隊的屯長上前,和后勤人員進行確認所屬的單位和人數之后,后勤人員便是從巖洞之中,在堆疊整齊的麻袋和陶罐取出了相對應的物資,開始按既定份額分發。
驃騎軍每人分得約合兩小把的炒米,兩塊炊餅,一塊半個巴掌大小的肉脯,以及一小撮用干葉包裹的咸菜。
整個的過程迅速,安靜。
驃騎兵卒依次向前,去領取屬于自己的那一份。
沒有人會去盯著巖洞里面的那堆疊的物資,也沒有人會表示他領的不夠,還要更多一些……
在搬運分發的過程當中,偶爾也會出現不小心將物資散落在地面上的情況,但是周邊的兵卒幫忙撿起來之后,并不是直接塞到了自己懷里,而是交還給分發物資的后勤人員。
即便是這驃騎兵卒可能還沒領到,肚中饑餓。
一種根植于眾人,屬于共同的規則意識,在此刻展現無遺。
規矩就是規矩,大將軍定的規矩。
一名面容黝黑,眼神沉穩的老兵,一邊珍惜地小口啃著肉脯,搭配吞咽著炊餅,一邊對身旁一名新兵低聲說道,前面的人要是貪心多拿了,后面跟著的兄弟,可能就得餓著肚子趕路,甚至餓著肚子打仗。仗還怎么打?拿了屬于自己那份,趕緊吃,吃完抓緊時間瞇一會兒,路還長著呢。
這不是本能。
相反,這是在抑制本能。
這種紀律性,絕非一朝一夕所能養成。
最為重要的,并不是站在高臺上的宣講,而是在隊列當中的言傳身教。
源于驃騎軍體系中經過長期灌輸和嚴格實踐而形成的理念,以及那套與舊漢軍截然不同、被嚴格執行到細枝末節的各種規矩和條例。
在驃騎軍中,克扣軍糧、虐待士卒、侵占物資,是與臨陣脫逃相差無幾的重罪,一經查實,絕不姑息,基本上都是掉腦袋的。
同時,對于保障士卒基本生存需求,公平有序地分配物資,維護后勤體系的暢通,則是從中低層的軍校,一直到高級將領,都必須履行的核心職責,并與他們的考績升遷直接掛鉤。
軍法官又加強了防范惡的籬笆……
但是即便是如此,也需要時時刻刻的警惕和維護。如果說稍微有一些破壞,就會像是破窗效應一般,人人都會將心底的那份惡宣泄出來。
這也恰恰觸及了古今中外權力運作中最核心的,也是最頑固的悖論。
統治者并非不懂這個道理,但他們依然會成為破窗者,甚至是率先破窗……
當一個人掌握了權力,但是缺乏有效的制衡時,對于規則的認知會發生根本性的變化。
權力不分大小,甚至是類似于當下這種分發物資的權力。
先分給誰,后分給誰?
好一些的分給誰,差一點的又是給誰?
當掌控這種細微權力的人開始試圖插隊,并且沒有受到任何的制止和懲罰的時候,就自然而然的會產生一種錯覺,既然我可以制定和修改規則,那么我自然也可以凌駕于規則之上,成為規矩的例外者。
這是人性弱點與政治規律之間的致命沖突。
懂的道理,是認知層面的問題。
克制欲望,是心性和制度層面的問題。
驃騎軍之所以能做到現在這般的程度,是因為從上至下,都有一種堅定的信念,只要自己嚴格遵守規則,上級和整個體系就絕不會虧待自己,功勛和戰績都少不了自己的。
這種建立在制度保障之上的相互信任,是維持這支軍隊在極端惡劣和隱秘條件下,依然能保持高度凝聚力和潛在戰斗力的無形支柱,也是斐潛敢于執行如此高風險戰略行動的底氣所在。
這種分散的行軍,困難不是沒有,但是遇到困難的時候,怎么做,也是影響整體行動成敗的一個關鍵點。
在另一個臨時休息點之中,當一支部隊抵達時,帶隊的隊率發現補給點之中儲備的清水似乎比預定計劃要少了一些。
經過簡單詢問,留守的后勤人員解釋,前幾日天氣異常干燥無雨,附近原本作為主要水源的那條山溪水量銳減,他們雖盡力儲存,仍未能達到預期儲備量。
隊率得知情況后,沒有絲毫猶豫和抱怨,而是立刻檢查了一遍隊伍情況,下達了清晰的命令,所有的清水優先保障在軍隊之中個別因行軍強度大而出現輕微脫水跡象的士卒,確保他們能盡快恢復,然后再保障戰馬的飲用水,而其他的身體狀況尚可的兵卒,將會被減少一小部分的水量。大部分的兵卒需要再忍耐和堅持一段路程,預計在天亮前抵達下一個、標記為水量更充足的水源地時,再進行充分補充。
包括隊率自己。
命令被迅速傳達至每一名士兵。
這一關乎每個人基本需求的調整,并未在隊伍中引起任何明顯的騷動。
其余的驃騎兵卒安靜地席地而坐,利用這寶貴的休息時間恢復體力,或是仔細檢查著自己的武器和鞋履。
沒有人交頭接耳,沒有人低聲抱怨,更沒有人會去質疑上級的決定。
因為隊率自己也同樣減少了水量。
集體的信賴,來源于對于集體領導者的信任。
他們相信隊率做出這樣的命令,是有原因的,并且必然是當前最優的選擇,下一個水源地必定能讓他們解除干渴。
這種對集體決策的絕對信任,以及超越個人痛苦的克制,與舊大漢軍中一旦遭遇補給困難便極易出現的騷動、搶掠、乃至嘩變潰散的局面,形成了猶如云泥之別的鮮明對比。
整場跨越河內郡西部復雜地域的大迂回行動,就像一臺超越了時代的精密度量衡器具在穩定運行。隨著這樣一支又一支的部隊分散潛行,驃騎軍不斷向西南方向推進,距離最終的目標越來越近……
秋日的陽光,帶著一絲有氣無力的暖意,照耀在鞏縣殘破的城垣與新近加固的曹軍營地之上。
曹洪按著腰間的環首刀刀柄,眉頭緊鎖。
眼前的那些正在重新挖掘壕溝,樹立柵欄,修復工事的曹軍兵卒,似乎和之前沒有什么區別,依舊像是螞蟻一般來來去去,但是曹洪總是感覺有什么不對勁。
空氣中除了彌漫著塵土,以及各種臭汗酸腐氣息之外,似乎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緊張味道。
曹洪剛剛接到了來自雒陽大營,曹操親筆所寫的命令,令他務必在鞏縣做好萬全之備。
萬全之備啊……
曹洪心中不由得有些感慨。
曹操雖然沒有明說什么,但是在言辭間透露出對河洛局勢的深深憂慮,甚至暗示了可能面臨最壞情況的打算。
伊闕,太谷,難道是出問題了?
還是曹操對于攻克雒陽已經失去了信心?
曹洪咀嚼著曹操所寫的那四個字,一股沉甸甸的壓力壓在肩頭。
他麾下兵力不算充足,且多為步卒,大多數都是從汜水關之中帶過來的。
驃騎大軍撤離了汜水關之后,曹洪便是重新領兵站領回了鞏縣。
這不是什么值得榮耀的事情……
在曹洪感覺里面,就像是撿了一塊驃騎軍丟下的骨頭。
鞏縣原本是作為汜水關的前沿防線,才曹洪原本預計里面是要抵擋驃騎軍的……
人比人,會氣死人。
城比城,也同樣會氣死……
鞏縣,雒陽,為什么會這么大的差別呢?
現如今雖然說陜津遭遇到了驃騎軍的進攻,但是其他方向上還是比較的平靜,而且有荀彧駐守陜津,河東驃騎軍也不是那么容易就可以過河的……
而且陜津距離雒陽還是有不少距離的。
現在就是雒陽城……
為什么就能堅持得住?
據說曹操也動用了火藥,但是好像效果并不好。
曹洪微微嘆了一口氣。
雖然說心中多少還有點疑惑,但是曹洪依舊是嚴格執行了命令。
他加派了多隊斥候,向西、向北偵查,重點便是巡查孟津、小平津兩個渡口,以及扼守雒陽北面,視野極佳的北邙山的崗哨,看看有沒有什么異常。
不久之后,派遣出去的小隊都回來了……
報!將軍,孟津方向未見敵軍大隊蹤影,只有零星舟船巡邏,岸防如常!
報!小平津守軍回報,一切平靜,未發現敵軍渡河跡象!
報!北邙山各哨位烽火臺信號正常,未見異常煙塵!
一連串的回報似乎都在印證著表面的平靜。
曹洪聽著這些消息,緊繃的心弦略微放松了些許。
或許真是兄長多慮了,驃騎軍的主力,應該還在冀州糾纏,或是如一些流言所說,已經轉向了兗豫方向。
然而,曹洪并不知道,就在他收到這些平安消息的同時,真正的威脅,已經悄無聲息地繞到了他的視線盲區之下。
北邙山,這片綿延于洛陽城北的山嶺地帶,在秋日下顯得蒼茫而沉寂。
曹軍原本設立在山上的崗哨,是要用于補充監視北面黃河的方向,但是曹洪和曹操都沒想到,這北邙山上的眼睛,已經有一只不受他們的控制了……
在這些崗哨之中的曹軍士卒,并非曹軍中受重視的部隊,駐守在此,枯燥而清苦,補給也時有不繼。
原本曹軍什長李七投降了,于是朱靈就知道了崗哨之間的聯絡暗號,巡查手段。在李七的遮掩之下,連續幾波的巡查,都被完美的應對過去。
天色漸漸向晚,夕陽將群山染上一層凄艷的橘紅色。
一名負責了望的驃騎士卒,看到了遠處黃河北岸,利用陽光反射傳來的隱蔽信號。他連忙找到了朱靈,上報了發現聯絡信號之事。
朱靈也是立刻再次的確認。
等到朱靈確定了是信號,而不是誤判之后,不由得興奮起來,因為這意味著驃騎軍的前鋒已經抵達了北岸的預定位置!
時機到了!
現在能掐斷曹軍斥候的消息線,也就關系到驃騎軍主力渡河之時,能不能盡可能的隱蔽,擁有更多的時間……
首先就是要解決北邙山上其他兩處崗哨。
朱靈找到正在一處巖石后休息的李七,詢問有沒有什么可以盡量不驚動其他曹軍的方案,拿下曹軍的崗哨。
尤其是在最高峰之處的那一處崗哨,更是這一次行動的核心要點,如果說被崗哨點燃了狼煙,那么必然會驚動在雒陽的曹軍。
李七思前想后,最終想出了一個辦法……
北邙山中心崗哨相對較大,中心位置設在一個相對平坦的山坡上,用木頭搭建了一個簡易的望樓和幾間窩棚。在簡易營地的兩邊各有警戒哨位,總人數也比李七那邊要多,總共有百五六十的人。
在李七前來的方向的一個崗哨上,有四五名曹軍士卒正無精打采地或坐或站,百無聊賴的等著天黑。待看到李七一行人從側峰而來,起初有些警覺,可等看清是自己人,尤其是認出了李七之后,戒備便放松了大半。
王老哥!哥幾個都在呢?李七揚起手中的野兔,臉上擠出熱情的笑容,今兒運氣不錯,搞到點肉食!怎么樣,弄點柴火,咱們烤了打打牙祭?我們這鹽快沒了,跟你們換點?
你小子怎么跑這里來了?這不符合規矩啊……而且就一只兔子,夠誰吃啊?那被稱為老王的什長,是個面色黃瘦的中年漢子,看到肥嫩的野兔,眼睛頓時亮了一下,咽了口唾沫,還有,哈啊……那什么,換什么鹽?呵呵,我看出來了,你肯定不是要換什么鹽的……
李七頓時愣了一下,整個人都僵硬了。
跟在李七身后的朱靈也是腰背微微一弓,準備發難,卻聽到那老什長繼續說道,我看啊,你是準備要換個地方吧?
換……換地方?李七有些懵,然后磕巴了一下,你,你怎么知道?
嗨!這還有什么看不出來的?老什長說道,上來吧……這鳥不拉屎的地方,誰喜歡待著啊……我跟你說,一只兔子,肯定不成的……
李七喘了一口氣,后面,后面還有……這一只給你的……
還有?老王的目光在朱靈等人身上掃過,見他們雖然沉默,但衣著號坎無誤,并未起太大疑心,注意力更多被野味所吸引,那感情好!算你小子還有點良心!正好今天搞到一小袋粗鹽,換你一只肥兔子!兄弟們,去個人弄點柴火!
一名曹軍兵卒笑呵呵的應答一聲,便是轉身去旁邊樹林邊撿拾柴火。
李七和朱靈等人慢慢走了上來。
老王也往前走了幾步,樂呵呵地準備去接李七遞過來的兔子。
李七裝作不小心松手,兔子頓時跌落在地上。
老王下意識的一低頭,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跌落地上的兔子上,還幾乎本能的急伸手去撈抓……
李七合身撲上,一手死死捂住老王的嘴,一手扣住其手臂,將其猛地拖倒!
與此同時,朱靈也是如同閃電般的彈起,手中短刃化作一道寒光,刺入旁邊那名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曹軍士卒的咽喉!
其余驃騎士卒也同時動手,或用短刃,或用絞索,幾乎是在瞬間,就將這個外圍的警戒點內的曹軍清除殆盡!
整個過程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除了被捂住嘴的悶哼和身體倒地的聲響,幾乎沒有發出任何大的動靜。
那名去撿柴火的曹軍士卒抱著柴火剛轉過身,就看到這駭人的一幕,嚇得魂飛魄散,剛準備叫喊出聲,一名驃騎兵卒已經到了近前,一刀砍在了其脖頸上!
李七控制著驚恐萬分的老王頭,短刃壓在其脖頸上,別叫!叫就捅死你!想要活命就眨眼!
不殺了老王頭,并不是李七朱靈心慈手軟,而是想要靠近最上面的小營棚,還是留著老王頭會方便一些。
老王頭瘋狂眨眼。
李七緩緩的松開了捂在老王頭嘴上的手。
老王頭喘息著,目光往朱靈的方向上轉了轉,我就說么……你,你小子,想換的不是鹽……別,別動手!我,啊,我也想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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