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詭三國 第3793章君以此始,必以此終
夜風。
秋夜寒風。
僅有的幾顆寒星點綴在天幕,吝嗇地灑下微弱的光。
這是個殺人的好天氣啊……
曹軍斥候李七伏在馬背上,任由戰馬沿著熟悉的小徑緩行,整個人卻緊繃得像一張拉滿的弓。
寒風刮過他破舊的皮甲,帶走本就稀薄的體溫,卻吹不走他心頭的苦澀。
也吹不散他的迷茫。
這個天下變化得太快了……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類似刷短視頻那樣,不爽就手指一劃,下一個。
在幾年前,甚至是在一年之前,曹軍斥候李七依舊還覺得大漢山東依舊是強橫的,是富裕的,是有定鼎天下的氣勢的……
可為什么會變成了現在這樣?
他惶恐,迷惑,害怕,但是他也不知道自己應該怎么辦,或者是做什么。
寒風吹拂而過,像是鬼魂在黑暗之中呻吟。
曹軍斥候已經死了很多了,包括他的師傅。
那曾經是軍中最富經驗的老斥候趙老三,去年底就是在這片區域的黑夜之中,失去了性命。
等他第二天再去尋找的時候,只找回了一具被驃騎弩箭射穿咽喉的冰冷尸體。
自那以后,李七每次出哨,都感覺師傅那雙未能瞑目的眼睛在背后盯著他……
或者不是師傅的眼,而是驃騎軍斥候的眼?
驃騎軍的斥候,裝備精良,馬快刀利,一個小隊相互之間配合默契,就像是一個人。
尤其是他們那種能在暗夜中精準狙殺的弩手,更是所有曹軍斥候的噩夢。
李七所在的這支斥候隊,年初時還是滿編百人的精銳,如今算上傷殘,能上馬的已不足四十。
七哥,這次……我們怕是回不來了吧?
出發前,同帳的瘦猴一邊幫他檢查馬具,一邊低聲嘟囔,眼里滿是兔死狐悲的凄惶。
營地里彌漫著一股壓抑的絕望,就像這越來越冷的天氣,看不到盡頭。
大家私下里都罵丞相窮兵黷武,罵上官克扣糧餉,罵這該死的戰爭沒完沒了。
可罵歸罵,天亮了口哨一響,還是得爬起來,披上冰冷的甲胄。
能去哪兒呢?
家鄉早就殘破不堪,稅賦比戰前還重。
投驃騎?
誰知道過去會不會被當成細作砍了頭?
就像營正說的,他們是曹丞相的兵,這身皮穿久了,就脫不下來了,只能一條道走到黑。
留給他們選擇,并不多。
或者說,從頭到尾,他們都沒什么選擇,只是被動的,習慣的,跟著曹氏的戰車,一路狂奔。他們不清楚未來如何,也不知道大局怎樣。
他們永遠活在今天,感慨昨天,卻沒有明天。
這一次打完……我們能回家么?
出發之前,隊內的瘦猴問李七。
李七沉默著,沒回答,也不知道要怎么回答。
當年投曹軍之時,曹軍打著要匡扶社稷,平定天下,讓天下百姓民眾重新過上好日子的旗號……
要說起來,曹操也沒說謊,確實在打敗了黃巾,二袁之后,李七他們過得比黃巾大亂的時候要好一些,至少飯食是有得吃了,不像是黃巾之時都要去啃土,吃鼠肉。
可好景不長。
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錢就不經花了。
從時常可以吃肉,變成了偶爾才能吃肉,再往后連正常飯食都吃不起了……
有人說這是李七他們自己的問題,因為他們不努力,不奮斗,不存錢,不儲蓄等等。李七想了又想,沒想明白,或許就真是李七他們自己的問題吧。
當年招募李七他們的軍吏說,只要三年!
三年過后,就可以天下太平,各回各家!
三年之后,又是三年。
然后再三年……
所以現在面對廋猴的問題,李七也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只是默默將一枚貼身藏著的,已經摩挲得有些包漿的驃騎銀幣塞給他,你在俺后面,別沖太靠前……俺要是回不來,這錢……捎給俺娘。
瘦猴接過錢,手有些抖,我先幫你放著,你回來還是給你!
軍令如山,李七他們偵測的目標,是汜水關西側那片驃騎軍經營了數月的大營。
據說那里曾經旌旗蔽日,炊煙連綿數里,是懸在曹軍頭頂的一把利劍。
可近來,觀測的哨兵發現那里的動靜越來越小,炊煙也變得稀稀拉拉。
上面懷疑驃騎軍主力已然他調,但吃夠了斐潛詭計苦頭的曹營高層,誰也不敢輕信這看似誘人的空隙。
于是,像李七這樣的斥候,便成了投石問路的石子,用性命去驗證一個猜測。
李七甩甩頭,努力驅散腦中的雜念,將身體壓得更低,幾乎與馬頸貼合。他選擇了一條極其隱蔽的路線,繞開可能設有陷阱的常規通道,專挑難行的丘陵背坡和林地邊緣前進。
每走一段,他都要停下來,耳朵緊貼地面,仔細分辨風聲以外的任何異響。
他的手始終按在腰間的環首刀上,手心全是冷汗。
腦海中不斷閃過師傅教過的要點,注意鳥雀驚飛,留意地面是否有新鮮馬蹄印或人為偽裝的痕跡,警惕黑夜里面的任何反光點……
那可能是弩箭刀槍的寒光。
就這樣提心吊膽地摸黑前行了將近大半夜,但李七預想中驃騎斥候的攔截,卻始終沒有出現。
這反常的寂靜,反而讓李七更加不安。他寧愿遭遇一場激烈的搏殺,也好過這種未知的,令人窒息的等待。
終于,透過稀疏的林木,遠處驃騎軍營寨的輪廓在夜色中隱隱浮現。
李七不敢再往前了。
李七棄馬,將戰馬拴在一處隱蔽的溝壑里,自己則像貍貓一樣,利用地形和陰影,悄無聲息地向前匍匐接近。
他查看了許久,然后準備前往驃騎軍營地外圍的一處制高點哨卡。
按照常規,那里應該有至少有一伍的哨兵值守。
李七的心跳得如同擂鼓。
他幾乎是貼在地面上,一寸寸地挪動。
終于,哨卡的木制輪廓近在眼前。
他屏住呼吸,仔細觀察……
哨卡的門虛掩著,里面黑洞洞的,沒有任何動靜。
他小心翼翼地繞到側面,尋找攀爬點。
沒有警戒的呼喝,沒有弩箭破空的聲音。
只有風吹過木頭發出的嘎吱聲,顯得格外刺耳。
李七咬咬牙,冒險探出頭,取下了弓箭,瞄準哨卡的頂部。
下一刻,他整個人僵住了,瞳孔因難以置信而驟然放大。
哨卡頂上,那不是活人,而是一具用稻草扎成的,套著破舊驃騎軍服的假人!
被一根木桿挑著,在夜風中僵硬地搖晃著,偶爾會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
假人頭上歪戴著一頂斗笠,在星光下投下扭曲詭異的影子。
李七愣了好一會兒,才猛地回過神來。
他收回弓箭,攀爬進了哨卡,然后發現哨卡里面空蕩蕩的,無人值守。
他強壓下心頭的驚駭,又連忙出了哨卡,居高臨下的仔細觀察驃騎軍營地內部。
借著微弱的星光,可以看到驃騎軍的營帳大多完好,但寂靜無聲,轅門處的障礙物也擺放得整整齊齊,卻只有零星的巡邏士兵活動的跡象……
整個龐大的營寨,仿佛是被抽走了所有的生機,變成了一個空殼。
李七不敢久留,懷著巨大的困惑和一絲劫后余生的慶幸,以比來時更快的速度,悄無聲息地退回了拴馬處,然后打馬揚鞭,向著曹軍大營疾馳而去。他要盡快將這個驚人的發現稟報上去。
曹軍大營,中軍帳內,燭火通明。
曹操正與韓浩、典韋商議軍情,案幾上鋪開著河洛地區的輿圖,上面密密麻麻標注著敵我態勢。
曹操原本是要讓韓浩去防守大河上的幾個渡口的,但是后來荀彧說了一些理由之后,便是改成了荀彧前往……
韓浩眉頭緊皺,眉宇間帶著揮之不去的疲憊和憂慮。他和李七一樣,也不看好這一場河洛之戰。可他說了不算,所以也沒辦法說什么。
韓浩也覺得大漢山東現在應該是問題很多,很大,可是要讓他去講,或者說讓他去做什么來改變,修正這些問題,韓浩也沒這個能力。
至于典韋,倒是根本就沒想這些事情,他只想要報仇。
黃忠一刀砍傷的不僅是典韋的胳膊,還砍傷了他的面子,所以典韋現在心心念念的,就是什么時候砍下黃忠的腦袋,這樣才能讓他重新平復心境。
因此典韋當下在軍帳之中所謂商議軍情,更像是湊數的,他只等著曹操號令,攻下雒陽,砍下黃忠人頭……
典韋不怎么說話,韓浩也不太好明說什么。
其實不僅是李七,韓浩,就連曹操自己都覺得事情不對勁……
到了當下,也就只能顧及眼前。
當李七被親兵引入,略顯得有些緊張的將所見情形,包括空營、哨卡、草人、死寂等等,一一稟報完畢時,帳內出現了一瞬間的死寂。
再探!再報!
曹操最先反應過來。
驃騎軍不在汜水關?韓浩有些不敢置信。
斐賊跑了?典韋瞪圓了眼,果是無膽之輩!
很快,再次派出的曹軍斥候,帶回了更詳細的消息,驃騎軍大部隊確實已經不在汜水關營地。
汜水關營地之內只有少量的驃騎部隊,甚至連對于曹軍斥候都視若不見。
這消息,既在曹操的意料之中,又在他意料之外。
意料之中,是因為曹操早已通過多方渠道確認,斐潛的主力騎兵確實已經北上,一路攻克了河內,占領了朝歌,甚至連大將張遼等都出現在了冀州戰場。
斐潛用兵,向來善于調動對手,其舍棄汜水關外的疑兵大營,集中力量打擊曹軍的戰略要害冀州,也符合其一貫的風格。
所以斐潛的大軍不在汜水關,是曹操早有預判的……
但意料之外的是,斐潛竟然撤得如此徹底,連象征性的留守部隊都懶得布置,只用一些草人空營來虛張聲勢。
即便是曹軍斥候說營地之內還有零星的巡邏隊,但曹操認為這零星的驃騎部隊,可能就真的只是零星,只是用來維持營地外殼而已。
這就有些尷尬了。
要知道,曹操已經做好了準備吃掉汜水關營地這些驃騎分部的準備……
畢竟雒陽被圍,距離雒陽最近的援軍,自然就是驃騎汜水關營地。
在曹操原本的計劃當中,這一部分的驃騎軍得知雒陽被圍之后,十有八九是會回頭援救的,這樣就給了曹操埋伏包圍的絕佳機會。
剩下的一兩成,是猶豫不決,不敢出擊,那么曹操也可以直接派遣典韋韓浩等猛將,借著地勢將驃騎軍這汜水關分部堵在關隘前,然后擊潰,吃下。
這樣一來,一方面可以振奮士氣,獲得一些曹軍之中難得的戰馬資源,另外一方面也可以在汜水關的大漢天子和臣民面前,再次展現曹軍的實力……
這一切的計劃,原本是很美好的,就像是山東之地給與民眾的承諾。
但是現在,又雙叒叕出問題了。
按照道理來說,曹操等山東之人,應該習慣了這種時不時會出現各種計劃外問題的情況,但是當下驃騎軍展現在汜水關營地的這種近乎放棄的態度,反而讓生性多疑的曹操感到一絲不安。
這會不會是另一個更深的陷阱?
故意示弱,誘使他全力進攻雒陽,然后……
曹操的目光再次落到輿圖上。
不過現在曹操派遣夏侯威堵住了潼關坂道,又是派遣荀彧在大河渡口設伏,河洛之中的驃騎軍似乎只剩下了雒陽之中的這些,驃騎主力確實是前往了冀州,那么在知曉了雒陽出事后,能從冀州瞬間飛回河洛嗎?
顯然不能。
那么,斐潛的底氣何在?
難道回了關中?
不對啊,夏侯威上報潼關周邊沒有發現大規模騎兵經過的痕跡……
過河了?
荀彧那邊也沒有發現異常。
要么是他們兩個在說謊?
抑或是驃騎軍做了什么掩飾?
曹操目光閃動,片刻之后又放下了對于夏侯威和荀彧的懷疑。
退一步來說,若先不考慮進攻,曹操目光停留在伊闕關、太谷關之處,這兩條通往豫州穎川的退路,目前仍牢牢掌握在曹軍手中。
這是他的底氣所在。
進,可攻雒陽;退,可守關隘,有了這兩條退路,冒險的代價似乎就在可控范圍之內。
真的就是如此么?
斐潛小兒,當真狂妄!典韋忍不住出聲,帶著些莫名的憤怒,竟以空營辱我軍!主公,此乃天賜良機!雒陽城內,那誰只懂得種田,而那黃忠老邁,還有那什么杜氏,從氏,更是沒聽說有什么戰績!如今城內皆非大將之才,兵力不過數千!我軍若能全力猛攻,必可一鼓而下!屆時,縱使斐賊主力回援,我軍已據堅城,可戰可守,亦可盡毀河洛糧儲田畝而退,使其數年之內無力東顧!主公,下令罷!
韓浩卻顯得更為謹慎,主公明鑒,斐子淵用兵,詭譎難測。其棄空營而不毀,恐有深意。或是誘我急攻雒陽,疲我軍力,待我師老兵疲,再以奇兵襲之?亦或……其在河洛另有埋伏?某以為,當加派斥候,廣布眼線,詳查驃騎軍主力確切動向,方可萬全。
曹操沉默著,腦海中飛速權衡。
韓浩的擔憂不無道理,斐潛確實擅長后發制人。
但戰機稍縱即逝!
若等待查明確切消息,恐怕驃騎軍已在回師路上。
到時候,不僅雒陽難下,連全身而退都可能變得困難。
破壞,徹底的破壞,將河洛再次變為白地,這才是他此次出兵最核心、也幾乎是唯一可能實現的戰略目標。
至于占有河洛……
曹操之前或許有過這樣的計劃,但是滿寵和程昱死后,這就成為了不切實際的幻想。
現在他的目標,就是砸爛斐潛東出的這塊跳板,拖延其統一天下的步伐。
風險與收益在曹操心中激烈交鋒。
最終,對戰略目標的渴望,以及手中掌握的伊闕、太谷兩條退路帶來的安全感,壓倒了那份疑慮。
曹操抬起頭,緩緩的說道,元嗣之言,老成謀國。然兵貴神速!驃騎主力既然不在河洛,此乃千載難逢之機!豈可因疑而錯失?
曹操聲音漸漸的拔高,氣勢也漸漸增強,傳令全軍!即日起,停止對周邊村鎮之清剿,各部收攏兵力,打造攻城器械,準備攻克雒陽!
沒錯,雒陽一直都沒有得到完整修復,所以如果強攻,還是有一些機會的……
機會,現在最重要的就是抓住機會!
而且,如果說不能將雒陽打疼,打殘,那么驃騎軍就依舊有機會在河洛重新恢復!
除此之外,曹操在心中依舊存有一部分的希冀!
如果能調動一部分驃騎軍,消滅一部分,那么對于將來的戰局無疑是大大的有利的!
若是斐潛一時之間被冀州和豫州的肥碩所吸引,那么就更好了,曹操就能爭取到更多的時間,說不得還可以用換家戰術,再次進攻河東!
戰爭的齒輪,再次加速轉動起來。
曹操要與時間賽跑,搶在斐潛回師之前,完成一場極致的破壞,也完成他的戰略計劃。
震天的戰鼓撕破了黎明的寂靜。
曹軍行動起來,終于是放開了手腳,對于雒陽展開猛攻。
黑壓壓的曹軍如同決堤的洪水,從四面八方涌向這座古老的都城。
旌旗蔽空,刀槍如林,揚起的塵土遮天蔽日,連初升的朝陽都為之失色。
曹操立馬于中軍麾蓋之下,他要不惜一切代價,以最快的速度,將雒陽城連同其周邊區域,徹底摧毀。
如此一來,河洛也就沒有了支撐點,就將被徹底毀滅!
只不過不知道為什么,當曹操注視著雒陽城的時候,總有一種感覺,就像是他將毀滅的不僅是眼前的這個古老都城,還會牽連著毀滅另外的一些什么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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