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詭三國 第3791章篳路藍縷,以啟山林
一離開武關道,山勢就漸漸變得險峻起來。
也更加難走了。
蔡瑁推了推往下滑的兜鍪,擦了擦汗。
他年歲不小了,走這種山路,體力消耗極大,要不是他多少還有點武將底子,說不得當下心臟都快跳炸而亡!
別小看高度差,就算是五岳之中最矮的個頭,都可以讓缺乏鍛煉的家伙半路就像是要斷氣了一般。
歇……歇一會……
雖然很不愿意承認,但是蔡瑁依舊忍不住出聲,讓隊伍再次停留下來。
這里沒有路,官道上有曹軍把守,他們需要繞過這一段。
蔡瑁撐著腰,靠在山石上,一邊喘息著,一邊看著自己走過的這條幾乎是分辨不出的小徑,不管是來的那頭,還是去的那邊,蜿蜒著,沒入濃密的原始森林。
左右都是參天古木,遮天蔽日,只有零星的光斑透過層層疊疊的枝葉灑落下來,在鋪滿腐葉的地面上投下變幻莫測的光影。
難啊!
尤其是中年之后再創業……
呼……呼……蔡瑁張著嘴,艱難的呼吸著。
狼狽么?
就像是勞作一生,一身傷痛,明明再過兩年要退休了,結果被告知還要再等幾年的那種狼狽。
要是沒有斐曹相爭,說不得現在蔡瑁就可以享受退休生活了……
哦,應該是離休。
畢竟在荊州工作的那些年,在投了曹操之后,在曹操的首肯之下,也就算是視同了。
可現在,一場空啊!
蔡瑁緊了緊身上略顯歪斜的衣甲,稍微緩了一點氣回來。
林中帶著腐殖質氣息的空氣,時刻提醒著不可以在這種地方久待。
雖然說秋冬之時,不管是瘴氣還是蟲豸,都比較少了,但是如果不小心穿過什么吸血蠱蟲之地,那真是一晚上就可以將人直接活活吸死!
蔡瑁看了看身前身后的百余名蔡氏私兵。
這是他如今僅存的家底了。
和蔡瑁一樣,這些蔡氏私兵,都是累的不行,一個個都狗喘氣似得,可依舊和蔡瑁一樣,都不敢解開衣襟,松開戰甲。
畢竟上一個不聽勸的,已經不用再勸了……
他們個個面帶疲憊,眼神中既有對未知前路的茫然,也有一絲劫后余生的慶幸。
蔡瑁不由得暗自嘆息,他抬頭看了看遠處折返回來的武陵蠻,不由得苦笑了一下。
曾經叱咤荊襄的蔡氏家主,如今竟要依靠這些武陵蠻子,像山鼠一樣鉆入這不見天日的密林,去進行一場勝負難料的賭博。
這讓蔡瑁心頭涌起一股難以言喻的苦澀。
又怎么了?武陵蠻投來不屑的眼神,似乎在眼神里嘲笑蔡瑁,以及蔡氏兵卒都是弱雞。
蔡瑁緩了口氣,擺擺手,沒事……剛才緩不過氣來……現在好一些了……
那……蔡將軍,這次要跟緊了……
武陵蠻頭領,一個名叫阿木果的精悍漢子回過頭,用生硬的漢語說道。
他皮膚黝黑,身形矯健如豹,腰間掛著彎刀,背上負著短弓,在山林間行走如履平地。
在他左右跟著幾個差不多同樣裝束的蠻兵。
這是諸葛亮特意讓沙摩柯撥給蔡瑁的,用以引導蔡瑁這支奇兵繞過曹軍營地,潛入荊州的向導。
蔡瑁點了點頭,沒有說話,只是默默跟上。
腳下的路根本不能稱之為路,不過是野獸踩出的小徑,或是雨水沖刷出的溝壑。
藤蔓荊棘不時勾住衣甲,發出刺耳的撕裂聲。
林中寂靜得可怕,只有眾人沉重的呼吸聲、腳踩在腐葉上的沙沙聲,以及遠處不知名鳥獸的啼鳴。
蔡瑁的思緒,不由得飄回了不久前的驃騎軍商縣之中……
諸葛亮,那個曾經一度稱蔡瑁為蔡公的年輕人,額,現在雖然也偶爾還是這么稱呼,但是其中的意味卻已經大不相同了。
在商縣,諸葛亮找到了他,侃侃而談,語氣平和,卻字字句句都敲打在他內心最脆弱的地方。
蔡公……諸葛亮的眼神清澈而深邃,仿佛看透了蔡瑁所有的心思,曹子孝焚蔡洲,意在絕蔡氏。此乃蔡氏之大恨也。曹軍做出如此天人共憤之舉,此仇不報……公若甘心就此沉淪,則蔡氏百年基業,盡付諸東流矣……
蔡瑁當時就想要一巴掌扇過去!
蔡洲被焚,難道不是你小子引曹軍來的么?
只不過蔡瑁心中也清楚,這事情也不能完全算是諸葛亮的責任。
他當時自以為是……
不過想是這么想,氣勢上不能弱,蔡瑁反駁說道:孔明何必危言聳聽?昔日曹氏挾天子令而來,我蔡氏……算了,這陳年舊事就不提了!現如今驃騎將軍,雖雄踞關中,然其新政……恐非士族之福。
蔡瑁這話說的,多少是有些底氣不足。
斐潛的《告天下士民書》,他早已通過各種渠道知曉其內容,那均田畝、廢察舉、興考功等條款,如同利刃,直指他們這些世家大族賴以生存的命脈。
如果說在曹操那邊無法得到視同的優待,又沒辦法在斐潛這里積累戰功,獲取勛田……
那么將來蔡氏還能有什么好?
諸葛亮微微一笑,并不直接反駁,而是話鋒一轉:蔡公可知,為何曹仁不惜焚毀蔡洲?非因公兵力強盛,實因蔡氏在荊州士林民間,仍有潛在之望。曹氏挾天子以令諸侯,看似勢大,然其根基在北,于荊州實乃無根之木。主公興仁義之師,布新政于天下,所重者,乃民心也。蔡公若能趁此良機,重返荊州,振臂一呼,聯絡舊部,于曹軍后方掀起波瀾……待王師南下,荊州光復之日,蔡公便是首功。屆時,不僅蔡氏可重振聲威,于新政之中,亦未必不能尋得立足之地。主公用人,重實績而輕門第,寒門之士,皆得重用,何況蔡公這等州郡名族乎?
蔡瑁聽了,不由得心中發寒。
他明白諸葛亮是什么意思……
如果蔡氏,或者說蔡瑁不豁出去,那么荊州就沒有寒門了么?
就像是當年蔡氏蒯氏等人可以把持的地方權柄,那么將來斐潛入主荊州之后,就找不到新的人來頂替?
比如蔡瑁眼前的諸葛亮……
到時候蔡氏可就真一點機會都沒有了!
立足之地?蔡瑁咀嚼著這四個字,臉上露出一絲痛苦之色,只怕均田令下,就算得回蔡洲,亦是田畝盡失,如同那舉孝廉之輩,仕途斷絕吧?
蔡瑁沒有找諸葛亮要什么保證,或是什么承諾,因為諸葛亮只是將軍府從事,既不是主事,也不是令君,更談不上替斐潛給出什么條件了。
關鍵是諸葛亮也清楚蔡瑁知曉這一點,所以自然也是很溫和,甚至是隨意的笑了笑……
蔡瑁笑不出來。
他想起了他在荊州,包括襄陽的產業,那是蔡氏幾代人積累的財富和權勢的象征,如果真的完全棄之不顧,從頭開始……
蔡瑁舍不得。
同樣的,諸葛亮也知道蔡氏舍不得。
所以蔡瑁除了一搏之外,別無他選。
諸葛亮看著蔡瑁,目光變得銳利起來:蔡公!驃騎大將軍新政,雖有更張,然意在破除積弊,富國強兵。譬如均田,雖抑兼并,卻亦給士族留有定額田產,非盡奪之;譬如考功,雖廢察舉,卻開寒門進取之途,士族子弟若有真才實學,何懼與寒門同場較技?此乃大勢所趨,順之者昌,逆之者亡!蔡公乃明智之人,豈能因小利而失大節,因守舊而棄新生?
蔡瑁沉默了。
諸葛亮的話,像一把冰冷的刀子,剖開了他內心遮掩的外衣,裸露出恐懼和猶豫來。
曹操確實靠不住。
事實已經證明了。
那么,斐潛就能靠得住?
曹操之前說是保蔡氏榮華富貴,養老無憂,可是這才過了多久,就變了主意,說是要讓蔡氏再繳納錢糧,出人出力。蔡氏蔡瑁咬著牙給了,原想著之前都給了,沉沒成本太大,結果呢?沒多久,曹氏又是伸手要錢要糧要人!
然后,斐潛的新政,雖然嚴苛,可從斐潛到關中之后,大方向上就甚少有朝令夕改的情況,就算是呂布在西域鬧騰,也依舊保了一條命,比起曹仁直接燒了蔡洲……
好吧,至少是好一點。
那一天,燒掉的不僅是蔡洲的房舍莊園,更是他蔡瑁對曹操殘存的幻想。
而斐潛這里,至少軍功就是軍功,若是真能獲得首功,自然也就有立足之地了。
在家族存亡的關頭,這點可能性,就像溺水之人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
更重要的是,諸葛亮點出了他內心深處一絲連自己都不太愿意承認的念頭,蔡氏昔日在荊州經營數代,枝繁葉茂,豈能真的甘心就此沉淪,完全舍棄?他蔡瑁,當年也曾是手握荊州水軍,與劉表共治荊襄的風云人物啊!那種呼風喚雨的感覺,雖然短暫,卻令人難忘。
最終,在諸葛亮的分析和沙摩柯派出的蠻兵向導的保障下,蔡瑁做出了決定。
與其在安全的地方一事無成,還不如為了蔡氏拼死一搏。
也為了蔡瑁他自己那點未曾完全熄滅的野心。
嘩啦——
前面帶路的阿木果突然停下腳步,舉起了手示意。
隊伍立刻靜止下來,所有私兵下意識地握緊了手中的兵器,緊張地望向四周。
只見阿木果蹲下身,仔細查看了一下地面,似乎查看了地上的腳印,又湊到一叢灌木旁嗅了嗅,然后走回來對蔡瑁低聲說道:將軍,有曹軍的巡山兵……剛過去不久……我們還要繞一下……
蔡瑁心中一緊。這是又快轉回官道,結果碰上曹軍巡邏隊了嗎?
還是說快到荊州區域了?
蔡瑁完全沒有概念,但是見阿木果這么說,他也只能這么聽。
別說蔡瑁在荊州呆了大半輩子,就算是待一輩子,他也不可能熟悉這里的每一片山頭。若是走在官道上,那么蔡瑁還能熟悉些,但是一離開官道,蔡瑁就抓瞎了,除了東西南北之外,其他的還不如眼前的這些武陵蠻。
蔡瑁點了點頭,示意阿木果帶路。
隊伍悄無聲息地轉向另一條更加隱蔽難行的小徑。
蔡瑁看著阿木果等人敏捷的身影,心中五味雜陳。
這些一度是被他視為蠻夷的武陵蠻,此刻卻成了他和這一百多蔡氏子弟的依靠,是他們的向導,指引他們前進的風向標,也掌握著他們的小命……
武陵蠻他們在山林中的生存能力和敏銳的直覺,是久居城邑的蔡氏私兵遠遠不及的。
蔡瑁心中感慨,這何嘗不是一種諷刺?
經書傳家士族子弟,在亂世之中,有時竟要依靠這些化外之民才能重新獲得一線生機……
這一繞,結果又是數天。
連續在密林中跋涉,風餐露宿,食物接近匱乏,只能靠獵取一些小獸和采摘野果充饑。
蔡瑁何曾受過這等苦楚?
他感覺自己的骨頭都快散架了,腳上磨出了水泡,然后水泡又是被磨破,每走一步都鉆心地疼。
蔡氏私兵們更是疲憊不堪,士氣低落。
可是……
每當蔡瑁忍不住,想要停下來,甚至心中打退堂鼓的時候,看到阿木果等人依舊矯健的身姿,心中便是一寒!
蔡瑁意識到,這是諸葛亮給他最后的提醒!
不進則退!
寒門,百姓,甚至這些武陵蠻……
若是蔡氏連武陵蠻都比不上,那么還有存在的必要么?
該死,該死啊!
蔡瑁想到這些,便只能咬緊牙關,繼續前行。
夜晚,他們找了一處背風的山坳休息。
因為距離目標比較近了,為了避免曹軍暗哨登高看見火光,只能是擠在一起,靠體溫抵御山中的寒氣。
蔡瑁裹著油毯,靠著一棵大樹,望著被枝葉切割得支離破碎的夜空,思緒萬千。
他想起了少年時在襄陽的優渥生活,詩酒風流,交游廣闊;想起了姐夫劉表初入荊州時,蔡氏鼎力相助,他也得以執掌水軍,權傾一時;想起了劉表死后,荊州紛亂,他如何在曹操、斐潛之間搖擺不定,試圖為蔡氏謀取最大的利益;想起了他最終選擇獻州投降曹操,本以為能保住富貴,卻不料換來的是猜忌、打壓,乃至蔡洲被焚……
一步錯,步步錯?
或許吧。
在這天下崩裂的大時代,像蔡氏這樣的地方豪族,看似風光,實則如履薄冰。
依附強者是他們的生存本能,但誰才是真正的強者?
只能是憑他們各自的眼光了。每一次選擇,都伴隨著巨大的風險和代價。家族的利益、個人的抱負、時代的洪流,交織在一起,讓人身不由己,心力交瘁。
而現在……
蔡瑁又想到了斐潛。
這個崛起于北地,如今已隱隱有席卷天下之勢的驃騎大將軍,究竟是怎么想的?
他的新政,真的能成功嗎?
如果真的成功了,天下會變成什么樣子?
士族……
還會是以前的士族嗎?
蔡氏,又該何去何從?
諸葛亮說的立足之地,聽起來美好,但具體如何立足?
是將家族數百年的積累拱手讓出,去適應那套全新的、陌生的規則嗎?
蔡瑁感到一陣茫然和恐懼。
對未知的恐懼,往往比已知的危險更折磨人。
將主,喝點水吧。一名親兵遞過來一個水囊,打斷了蔡瑁的思緒之前煮過的。
蔡瑁接過水囊,喝了一口冰冷的水,稍微清醒了一些。
他忽然呆住了,目光落在了水囊上。
煮過的……蔡瑁喃喃說道。
蔡氏親兵不明就里,有些茫然的點頭,對,昨天晚上煮的……將主,怎么了?
蔡瑁沉默片刻,如果……我是說如果……這一次不是驃騎軍……我們遇到山泉取水……會煮過再喝么?
蔡氏親兵愣了一下,搖頭說道:不會的……我們之前就是直接灌了喝……
呼……蔡瑁長長的呼出一口氣,他將水囊遞還回去,嗯,你也喝一些吧……
親兵退下了。
蔡瑁似乎是又想明白了一些事情,目光也漸漸平穩了下來。
次日的午后,前方的山林漸漸稀疏,隱約可以聽到水流聲。
阿木果爬上一塊高聳的巖石,眺望了片刻,滑下來對蔡瑁說:將軍,前面渡過這條河,再往東南走一天,就能避開曹軍主要關隘,進入襄陽周邊了……
襄陽!
蔡瑁精神一振!
終于快要到了!
好!阿木果頭領,辛苦了!此番返荊,全依賴頭領向導!待我聯絡荊州舊部,必是重重酬謝頭領!蔡瑁不由得露出了一絲笑容。
對于蔡瑁表示的酬謝,阿木果只是點了點頭,臉上并沒有什么表情:將軍客氣了,這是沙摩柯大首領的命令。
……蔡瑁眨了眨眼,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
隊伍加快速度,向著水聲方向前進。
很快,一條不算寬闊但水流湍急的河流出現在眼前。
河水清澈,撞擊著河床上的卵石,發出嘩啦啦的聲響。
阿木果指揮蠻兵砍伐樹木,搭建簡易的木筏,準備渡河。
蔡瑁站在河邊,看著忙碌的眾人,心中百感交集。他默默地調整著呼吸,努力平復緊張的心情。
荊州,襄陽,蔡洲,我蔡德珪,又回來了!
但這次冒險潛入荊州襄陽周邊,依舊是前途未卜,吉兇難料。
事已至此,他已沒有回頭路可走。
只能沿著這條充滿荊棘的道路,一步步走下去。
為了蔡氏,也為了他自己那點殘存的、不甘沉寂的野心。
在那片熟悉的故土上,重新點燃希望,或者……
從此再無襄陽蔡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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