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詭三國 第3766章居安思危,思則有備,有備無患
河內郡守府邸,庭宇深廣。
秋陽透過高窗,落在鋪地的青磚上,切割出明暗交錯的界限。
斐潛一身常服,坐于主位,并無多少奢華裝飾,唯幾案之上堆積的文牘輿圖,昭示著主人日夜的勤勉與權柄的重壓。
堂下許褚持鉞而立,宛如鐵塔一般。
曹操推衍的也不能算錯。
斐潛確實是移軍到了河內一帶,并且派遣張遼進攻朝歌,劍指鄴城。
因為這本身就是戰略上的需求,算是明牌。
一方面是大軍在河洛長期就食,給河洛造成了很大的壓力,現在轉移到了河內之后,利用這一段時間姜冏朱靈收集的糧草,以及程昱的贈與,也就相對會輕松一些。
另外一方面,汜水關斐潛確實可以打,但是明顯弊大于利,只要不是頭腦發昏,斐潛定然不會選擇強攻汜水關,而嵩山一線又是多山道崎嶇,不利于騎兵展開作戰,若是和曹軍在嵩山反復爭奪,利于曹軍的步卒,卻無法完全施展出騎兵的犀利。
而當下,斐潛在河內,不僅是安排民生政務,軍事行動,還要見一個人——
崔琰。
老曹同學預定的背鍋俠。
作為冀州土著,他是天然的代理人,白手套。
崔琰感受到了危險的降臨,他必須要自救,于是在派遣了子弟前往幽州效果不顯著之后,他也就只能冒著危險,前來拜見斐潛。
當然這個所謂的危險,如果早上兩年,那就真的是危險,而現在么……
同樣一件事,時過境遷,自有不同。
崔琰在侍從引導下步入堂中。他頭戴進賢冠,身著深衣,步履從容,儀態端方,眉宇間既有士族高門的矜持,亦有一絲難以掩飾的憂思。
崔琰緩緩行至堂中,依禮長揖,然后拜見。
山野鄙人崔琰,奉河北諸友之托,拜謁驃騎大將軍。將軍虎步河朔,威德并施,滌蕩胡塵,安輯百姓,琰雖僻處鄉野,亦聞風而仰止。今得睹威儀,幸甚至哉。
崔琰緩聲說道,顯然是多有準備,一句話里面,透露出來的意思何止三層?
斐潛已經過了那種時時刻刻都要指點一番的年齡,所以他即便是聽出來了崔琰的意思,也沒有點出來,只是目光平靜地打量他片刻,方抬手示意,季珪先生,清河名門,海內大儒,不必過謙。賜座。看茶。
侍者引崔琰于客席坐下,又是端來了茶水。
香茗氤氳,一時無人言語,唯有堂外遠處隱約傳來的操練號角聲。
誰先說話誰先輸。
這似乎應該是小兒之間的賭氣爭斗,卻變成了華夏的上位者很喜歡玩的一種模式。自覺高傲,不求于人,所以都是別人來求他,自然就要位于下風,要先開口而求。
崔琰顯然也明白這一點,所以他就捧著茶碗喝茶,不緊不慢,似乎他來這里,就是為了喝一碗茶。
斐潛卻放下了茶碗,先生此來,非僅為慕虛名而來。關東局勢,波譎云詭,曹孟德挾帝西向,兵鋒雖暫止于汜水,然其志不小。關中懼之,心緒惶惶。先生可有策以教?
崔琰愣了一下,甚至有些下意識的舉起手想要掏耳朵的動作,然后才反應過來,大將軍……這……說笑了……
斐潛笑了笑,卻不再應話。
對于斐潛來說,崔琰是某種程度上的反對派。
殺了,自然最為簡單。
沖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
崔琰不服,就屠盡崔氏,清河郡再有人不服,就屠滅清河,殺一日還有反抗就屠十日……
這無疑是后世鍵盤俠最喜歡的言論舉措,而實際上這依靠殺戮而降服的言論,幾乎就是在替小辮子漂白,也是為了小鬼子洗地。
有一些人總是認為恐怖和屠殺是一種高效、徹底的統治手段,可以一勞永逸地解決問題。
如果斐潛是侵略者,他自然可以這么做,但是他是規劃者,他必須小心的走好每一步。
歷史已經反復證明,純粹依靠恐怖維持的政權是極其脆弱的。它可能在一時之間壓制住反抗,但同時也埋下了更深刻、更強烈的仇恨種子。一旦統治者的威懾力出現絲毫減弱,反抗會以更猛烈的方式爆發。
而且征服與統治本身區別就很大。
殺戮可以征服一片土地,消滅一部分人口,但無法真正統治人心。有效的、長久的統治需要建立制度、發展經濟、爭取民心(或至少是大部分精英和民眾的默許)。小辮子入關后,初期有血腥鎮壓,但最終也不得不采納文化體系、開科取士來籠絡士族豪強,以實現長治久安。
鍵盤俠在面對復雜的社會治理問題時,多維度的思考顯然令他們無所適從。而不服就殺提供了一種極其簡單、粗暴的解決方案,迎合了這一部分人尋求思維捷徑和心理快感的需求。它不需要理解復雜的政治、經濟、文化背景,只需釋放一種原始的暴力沖動。
這種言論往往源于對力量的一種幼稚崇拜。它幻想存在一種可以無視一切規則、純粹由暴力定義的權力,并將擁有這種權力視為終極的政治治理手段。
斐潛需要的是征服么?
不,斐潛需要的是統治。
崔琰略一沉吟,便是拱手而道:大將軍快人快語,琰亦不敢虛言矯飾。誠如大將軍所言,河北士庶,確有望驃騎如大旱之望云霓者。然,觀望之余,亦不乏深憂。
斐潛點了點頭,示意崔琰繼續。
崔琰面露誠懇之色,說道:河北所憂者,乃大將軍之新政也。琰嘗聞,「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今觀大將軍新政,頗有振聾發聵之處,然琰私心有所惑焉。昔周公制禮,孔子述經,皆所以明人倫,正人心,此華夏之根本也。今大將軍興工學,倡匠技,乃至商賈之事,皆授官秩,是否恐有本末倒置之嫌?傳有曰,「德成而上,藝成而下。」若匠械之巧重于詩書之教,琰恐禮崩樂壞之漸也。
斐潛微哂,先生之言,乃老生常談耳。昔管子治齊,設輕重九府,通魚鹽之利,遂成桓公霸業。太公望亦出于販鬻之間。豈可謂商賈無益于國乎?周禮亦有云,「百工之事,皆圣人之作也。」禹圣,尚躬親治水,手胼足胝。墨翟之守,公輸般之械,皆利國利器也。今先生獨尊詩書,而輕百工,豈非偏頗?正所謂「周雖舊邦,其命維新。」若固守陳規,何以應世變?
崔琰自稱野人,斐潛也就順勢稱其為先生,兩人默契的回避了一些問題。
崔琰顏色稍變,但是依舊說道:大將軍引古證今,琰受教。然論有云,「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小民無知,方能畏天命,敬大人。若使匠役皆通文墨,商賈盡知法令,則上下之序亂矣。琰恐其如決堤之水,一旦漫漶,難以制也。
斐潛正色說道:先生謬矣!書曰,「民惟邦本,本固邦寧。」又云,「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民若愚昧,邦本何固?昔衛文公衣大布之衣,務材訓農,通商惠工,遂能中興衛國。若依先生之言,使民愚昧以馭之,此非治國,實乃牧畜也!孔子曰,「有教無類。」何以先生之教,獨限于衣冠士子耶?
崔琰額角微微見汗,又是再拱手而道,大將軍言重矣。琰非欲愚民,實懼禮法弛壞。觀大將軍治下,頗多更張,其勢甚急。譬如均平田畝,其意雖善,然似與民爭利,恐失豪右之心;又設考功課吏之法,似棄鄉論清議,而專尚刑名術數,琰恐長此以往,禮樂不興,仁義弛廢。昔日暴秦之亡,皆因苛法峻制,不施仁恩。大將軍乃漢室柱石,當以儒術為基,緩圖王化,何以效商君之急策耶?且土地乃祖宗所遺,舉薦乃鄉評清議,此二者實系國本。琰恐人心動搖,非社稷之福也。還望大將軍緩圖之,以安天下士人之心。詩云,「柔遠能邇,以定我王。」宜懷柔也,自然天下歸服,還請大將軍三思。
還懷柔,還緩行?
比起其他穿越者來說,斐潛都已經算是夠慢了。若是按照所謂正常速度,斐潛現在都應該是開拓外太空,平行宇宙去了……
斐潛默然片刻,似乎在感慨著一些什么,然后緩緩的說道:吾嘗讀史,有一事不明,愿先生教之……自孝武獨尊儒術,迄今四百年,何以胡佛之教,反行于中土?彼教義理淺薄,多有愚蒙之言,何以能動華夏之民心?
胡佛?崔琰有些沒反應過來。
不是說緩行么?
跟佛又有什么關系?
關中……
不是五方上帝教么?這不是道系的,而是佛系的?
崔琰一時之間有些思維混亂起來。
他并不知道,斐潛的感慨,并非是針對于崔琰個人,而是對于歷史。
百姓愚昧么?
確實。古今中外,皆是如此。
在歷史長河當中,百姓如河內的魚,奮勇一生,為得就是在上游去產卵,然后魚卵順流而下,變成小魚之后又是再繼續父母的道路。
有熊年年立于河中,歲歲飽餐,可是魚群之中絕大多數魚,都不會管落入熊嘴里面的魚是如何的苦痛。
唯有極少數的魚,試圖脫離河流的束縛,躍出水面觀察四周。
崔琰是其中一條。
孔子也是。
斐潛則是另外一條。
若是歷史真的按照孔子所規劃出來的路線,指引的方向去走,華夏會很精彩,很強大,很輝煌的……
孔子說,有教無類。
他們表面上都說好,說遵從孔圣人的教誨,然后有類方教。
儒教,被漢武帝捧上去了,也就和下面的脫離了,高高在上,飄在云端,卻忘記了孔子當年是坐在樹下,走在鄉野之中,傳授知識道理。
脫離出來的間隙,原本應該是本土教派,道教的生存空間。
但是道教么……
也想要上進啊!
道教覺得儒教待著的那塊云彩,原本是屬于道教的啊……
兩家在上面爭,下面光明照耀不到的地方,自然就有黑色或是灰色來填補。
于是乎,才有了佛教興盛。
佛教敏銳的察覺到了歷史上儒教道教在中下層的空白,于是便滲透進來,填補了這個缺口……
人類,對于知識的渴求,是一種本能。
對生命本質的探索,心靈的慰藉與內在和平,普世的道德規范,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等等,哪一項不是儒教,或是道教,亦或是佛教等的本義?
是人類本身需要這些,所以才有了各種教派,而不是有什么神圣、什么天帝閑著無聊玩耍,才有了人類。
就像是皇帝。
先有六國,方有始帝。
先有民眾百姓,才有國家,然后才有皇帝。
對于教派來說,其權威來源于信仰,而對于皇帝來說,其權威來源于公信……
兩者名稱不同,但是實際上是類似的。
斐潛沒有著急說什么。
崔琰思索了片刻,說道:胡佛之興……蓋因世道昏亂,黎庶苦厄,故求寄托于來世耳。亦或道家清靜無為,未能慰藉人心,遂使胡教乘虛而入。
斐潛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先生所見,與某略同……不過……
斐潛停頓了一下,看了崔琰一眼,說道:儒教本源于先秦,孔子刪述六經,開私學之先,本有教化萬民之志。然自秦漢一統,儒術為帝王所用,漸成官學。其學日尊,其道日隘。士族壟斷經義,以繁瑣章句為能事,以清談玄虛相標榜,于民生疾苦、國家實利,反是漠然視之。先生僅言道家清凈,卻不知這儒學之錮,又是如何分說?
這個……崔琰目光閃動,心頭念轉。
自董仲舒倡天人三策,儒學遂為帝王術。其時經義本為治世之要,然如今竟成門閥攀附之階。試看太學諸生,萬人誦經,竟為求「師法」「家法」之異同而爭論不休。章句之徒皓首窮經,于《堯典》二字注疏至十余萬言,于《禹貢》山地考據至數萬語。這般學問,與販夫走卒何干?與饑寒百姓何益?斐潛神色漸漸銳利,更可嘆者,豪族子弟以經學為晉身之階,互相標榜清流,實則結黨營私。彼等終日高談「天人感應」,卻不見餓殍遍野;空論「春秋大義」,竟無視吏治腐敗。如此儒學,已失孔孟濟世之本心,自然難慰百姓疾苦。
說到此處,斐潛嘆息一聲,反觀胡僧,雖無精深義理,卻肯躬身行善。設粥棚于災年,施醫藥于疫時,更以輪回之說,給苦難眾生以虛妄之盼。百姓豈辨經義高下?但知誰人施粥治病耳。儒門自縛于經卷,佛門卻行走于阡陌,此消彼長,豈非必然?
崔琰知道這說的是佛,但是又不是佛。
崔琰思考了片刻,便是快速的說道:大將軍所言甚是。胡佛言輪回往生,不過以虛妄之樂誘引愚眾,豈真能解民生之困?
崔琰輕輕抖了一下衣袖,聲調也似乎因此而有點激昂起來,儒門縱有流弊,然《周禮》言制度,《尚書》載治道,《春秋》明大義,皆實實在在治國安邦之術。豈因章句之徒迂腐,便全盤否定圣人之道?
停頓了一下,崔琰偷偷瞄了斐潛一眼,壓低了些聲音,若論蠱惑人心,何止胡佛?昔日五斗米道割據漢中,以符水治病聚眾……更有那太平道以妖言惑眾,致天下大亂……此等邪說,較之胡佛尤為不堪是也……
崔琰是在說道,但是同樣也不是在說道。
儒門積弊非一日之寒,自黨錮之禍以來,清流之士多遭禁錮。且看今日朝堂,宦官外戚交替專權,正人君子皆避禍于林下……崔琰微微傾身,似乎在感慨,又像是在表示什么,冀州名士儒者,如今空懷經世之才,卻不得明主以事啊……
崔琰嘆息一聲,語氣又是很快的轉成了慷慨,若得明主振衰起敝,重開白虎觀講經之盛況,使通經致用之士各得其位,以《禹貢》治河渠,以《周禮》整吏治,以《春秋》決獄訟,何須假借胡佛之術安頓民心?若得良材輔弼,修明政教,則百姓自然歸心,何患胡教之蔓延?
斐潛看著崔琰,似乎從他身上,看到了許多人的影子。
有人說,世家士族的形成,是秦漢帝國體制在歷史實踐中,其內在矛盾與外部社會基礎相互作用后,所產生的一個意料之外,卻又情理之中的歷史結果。然后就必然言其是在西漢皇權指向官僚之后埋下的種子。
秦朝建立了中國歷史上第一個中央集權的官僚帝國,但其粗暴的統治方式使其迅速崩潰。西漢繼承了秦朝的大一統,但是也帶來了一個問題……
一個皇帝,如何有效地統治一個疆域遼闊、人口眾多的帝國?
漢代給出的答案,是依靠一個龐大的官僚系統。
然后怎樣選拔官僚?
察舉制度。
然而,察舉的標準是道德和學問。
這兩樣東西在農業社會,幾乎必然被壟斷在有產階層,也就是地主階級手中。只有無需從事生產勞動的家庭,才有余力讓子弟讀書、修習儒家經典、積攢名聲。于是,官僚的選拔源頭,就開始向地主階層傾斜。
所以并不是官僚天生傾向于地主,而是在漢代,只有地主才能當官。
而在地主當官之后,為了保持自己本階級的利益,又會傾向于將儒家經典設為做官的重要途徑。經學成為官學,研究經學就是研究做官的學問。經學世家開始出現,他們通過學術壟斷,進而實現了對官僚選拔環節的隱性控制。
誰家掌握了最權威的經學解釋,誰家的子弟就更容易被察舉。
那個階層,那個類別的子弟在官場上占據了優勢,自然就會將所有的經義,所有的律令都解釋成為有利于自己階層,自己類別的意思……
至于真相……
不是還可以拋開真相不談么?
就像是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對不對呢?
對的,但是經濟基礎又是什么?
就避而不談了。
權力的資本化和資本的權力化,本身就是合二為一的,不可能單獨談論某個方面,但是就有人可以直說其一,不言其二。
就像是崔琰。
秦漢中央集權的官僚制,本意是要打破貴族世襲,實現皇帝對天下的直接統治,也就是編戶齊民。而為了維持這個官僚系統而設計的選拔制度,是在和當時的社會經濟基礎結合之后,結果催生了新的、更穩固的世襲階層。
世家士族。
皇帝本想打造一個聽話的工具,但這個工具卻有了自己的生命和根基,最終反客為主,成為了皇帝的主人。
如此等等,其實也都沒有錯。
但是同樣的,這種理論,也忽略在過程之中非常重要的一個環節,也就是斐潛和崔琰所說的某一點……
正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可是現在,斐潛明知道不同,還是要謀上一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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