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詭三國 第3756章常武
夜色如墨,馬蹄聲聲踏破沉寂。
轉過眼前的土塬,杜畿勒住韁繩,任由坐騎在崎嶇山道上喘息。
他抬手抹去臉上滴落的汗珠,指尖觸到冰涼的兜鍪。
臨行前,荀攸特意命人取來的制式盔甲,此刻正沉重地壓在他的肩頭。
驃騎軍的盔甲。
杜畿原本是抗拒穿這一身的盔甲的……
因為他覺得自己應該是大漢子民,而不是驃騎下屬。
即便是他在驃騎之下擔任了藍田縣令,杜畿依舊覺得自己只是在完成屬于大漢臣民的責任。他不會抗拒斐潛政治集團的指令,并不是因為斐潛本人,而是因為斐潛取得了大漢西京尚書臺的權柄。
這邊是大漢的制度。
可是現在么……
夜風自土塬底部盤旋而上,帶著土腥味的濕氣和隱約的血腥氣息。
杜畿看著周邊,問身邊的護衛,也是驃騎軍的斥候,距離伊闕關還有多遠?
大概還有六七里。斥候回答。
杜畿遠眺,遠處的山體,在黑夜之中只有一個模糊的輪廓。
杜畿摸了摸胯下戰馬。
戰馬依舊在劇烈喘息著,泵動的血脈也宛如杜畿現在的心境。他同樣也是一匹被滾滾浪潮而驅趕的馬,即便是他原本的想法可能僅僅是在草原上自由自在的馳騁,也不得不戴上了羈轡。
或者說,從他接受藍田縣令的那一天起,走到這一步,便是已經無法避免了……
杜畿不由得回頭而望,那邊是長安的方向。
是杜氏世代居住的關中平原。
也是其他關中姓氏居住的土地。
只不過,前一段時間,少了一家。
當韋端的頭顱被懸于長安城門示眾時,杜畿他站在沸騰的人群中,清楚地聽見了自己心跳的聲音。
那不僅僅是恐懼,更多的是某種更復雜的東西在胸腔里震顫。
王隊率可知道天子現下在何處?杜畿突然問道。
斥候王隊率愣了一下,顯然沒料到這位關中名士會在此刻提起此事:聽說天子到了汜水關?被曹氏逼迫的……
火把爆出一個火星,映亮杜畿沉靜的側臉。
杜畿點了點頭,卻沒有繼續說下去。
天子……
君王……
若是君王離開了王位,便是什么?
杜畿心中發沉。
他想起那日荀攸召他入府時說的話,伯侯可知為何令你前往河洛?
當時他跪坐在席上,只覺得荀攸書房里的坐席格外刺扎。
蓋杜氏最早向驃騎將軍輸誠?杜畿當時如是回答。
荀攸卻笑了,因你杜氏懂得何時該伸手,何時該縮手。韋端錯就錯在既想取關中糧帛,又舍不得漢室官印。
韋氏倒了……
死的死,亡的亡,還有剩余的一些人,被發往隴西。
或許百余年過后,還會有什么隴西韋氏,但是至少現在,關中沒有韋氏的名頭了。
夜風撲面,杜畿明白荀攸那笑容里的深意。
關中士族從來不是在選擇君主,而是在權衡利益……
那么天下的士族呢?
他們嘲笑普通的百姓民眾如同散沙,純屬烏合,而他們自己呢?
就不是散沙,也不是烏合了?
就像他們杜氏,在韋氏倒臺時,也不是急切的吞下了原本屬于韋氏的一處鹽井、兩處莊園么?
家族之中的族老卻還在喊著可憐韋氏……
多么諷刺。
杜從事,休息差不多了。斥候王隊率說道。
駕!杜畿點了點頭,催馬前行。
鐵甲在夜色中鏗然作響。
其余的驃騎斥候自是跟上,十余騎在狹窄的山道上拉成長列。
馬蹄踏碎月光,杜畿的思緒卻飄得更遠。
他想起臨行前族叔特意前來叮囑,此去河洛……天子尚在汜水關,驃騎雖強……當謹慎小心……
這些老家伙……
這不就是和荀攸說的那意思一樣么?
可是賭局早已開始。
當杜畿最先將藍田的秋獲親自送到了長安之時,當杜畿從荀攸手中接過了驃騎制式盔甲之時,當他馳騁在這一條通往伊闕關的山道上之時……
杜氏早已經坐在了斐潛的賭桌上。
戰馬起起伏伏,思緒也上上下下。
暫駐!王隊率突然低喝,所有人勒馬,左前方!王二,帶兩個人上去看看!
一名斥候領命,帶著另外兩名斥候奔上了土塬,片刻之后朝著杜畿和王隊率喊道,安全!都死了!
杜畿也登上了土塬。
眼前橫七豎八倒著十幾具尸體。
看衣著是曹軍,但致命傷多數都在背后。
杜畿下馬查看,他注意到這些曹兵尸首腳上的草鞋都磨破了,露出紫黑色的腳指頭。
再去周邊查看一下!
王隊率發出指令。
斥候四散而開。
杜畿站在這些曹軍尸體面前,心中微動。
這一刻他忽然想起,他少年時讀《史記》,最初曾不解為何范雎要勸秦昭王。
然后,他以為自己讀明白了,但是現在發現,他之前的明白,不過只是明白了一個表面……
而更為深刻……
就像曹操明明擁立天子,卻放任士卒饑寒;就像斐潛打著匡扶漢室的旗幟,卻將關中士族牢牢綁在自己的戰車上。
王隊率,杜畿突然問道,若天子此刻下詔,命驃騎將軍交出兵權,你說關中將士會從否?
王隊率顯然被這突兀的問題驚住,半晌才道:在下只是個武人,只知驃騎將軍帶我們打勝仗,分田地……至于天子……
王隊率笑了笑,露出了幾顆大牙,嗯,天子么……說實在話,但若說要交出兵權,弟兄們怕是不答應。
杜畿點了點頭,目光停留在了曹軍兵卒尸體裸露的腳指頭上。
很樸實的回答,卻道破了這個時代的真相。
漢室四百年積威猶在,但當皇帝不能給士卒軍靴,不能給百姓飯吃時,忠義就變成了空中樓閣。
大漢強大么?
強大。
大漢孱弱么?
孱弱。
安全!
這里也安全!
沒有異常!
散出去的斥候此起彼伏的喊道。
收隊!王隊率下令,然后對著杜畿說道,應該是之前的曹軍潰兵……沒什么事了……
杜畿翻身上馬。
他想起離西京之時,有些清流名士的嘲諷,說杜氏背棄漢室,投靠武夫。
可那些清流誰又知道,關中百姓如今能吃飽飯,不是因為天子在許縣或是汜水關下了多少詔書,而是因為斐潛重修了鄭國渠白渠,深耕了河東關中的田畝,還減少了百姓要繳納的賦稅征調……
或者那些清流其實知道,但是裝作不知道。
就像是裝作誰家沒有五十萬錢?
有意思么?
走!杜畿催動戰馬,加快速度!
十余騎再度奔馳起來,大地在馬蹄下掠過。
前方,伊闕關的輪廓漸漸顯現出來,山風刮過耳畔,帶來若有若無的血腥氣息。
快!快!
杜畿不由得打馬向前。
杜畿他忽然明白,有時候并不是想走就能走,想停就能停,而更多的時候,是不得不走,甚至想要停下來,都是不可能了……
來者何人?!
關墻上傳來喝問,箭垛后露出森寒的弩箭。
斥候王隊率舉起令牌:「藍田令驃騎府參軍從事杜畿,奉荀使君之令前來!」
驗過令牌行文軍令之后,關門緩緩開啟一道縫隙,杜畿策馬而入,第一眼就看見關墻內躺倒在草棚內的傷兵。
濃烈的血腥味混著金瘡藥的氣味撲面而來,幾個醫官正在火把下為傷兵剜去箭鏃。
杜伯侯?一個渾身浴血的將領快步走來,正是伊闕關守將張烈。
他甲胄上滿是刀痕,左臂簡單包扎著,還在滲血,你怎么來了?
杜畿遞上荀攸簽署的命令,荀使君有令,命將軍與黃老將軍即刻放棄伊闕,退守雒陽城。
張烈接過文書,就著火光匆匆瀏覽,臉色越來越沉,退兵?即刻退兵?可是……
他遲疑了一下,黃老將軍已帶兵出關夜襲去了。
杜畿只覺得一股涼氣從脊背竄起,夜襲?主公不是再三囑咐,不可浪戰!
張烈皺眉,可兵法有云,「兵之情主速,乘人之不及」是也……
杜畿也皺眉,忽然想起了他之前讀《史記》的時候,不也是如此么?便是苦笑了一下,張校尉,這后面還有半句「由不虞之道,攻其所不戒」,你認為現在這是「不虞之道」,曹軍就是「不戒」?
張烈愣了一下,忽然伸手給自己一個巴掌,老將軍本不愿去……是在下堅持……某以為曹軍白日猛攻,器械精良,若任其組裝完畢,關墻必不能守……
話音還未說完,忽然在關外鼓聲大作。
喊殺聲震天動地!
壞了!
張烈顧不得和杜畿再說什么,急急往關前奔去。
杜畿也緊緊跟在其后,等兩人登上了關墻垛口,往外眺望,不由得臉色都有些煞白。
只見河岸上曹軍如潮水般涌出,將一支驃騎軍部隊團團圍住。
雖然隔得遠,但仍能看清那支部隊試圖結陣突圍,卻被曹軍死死纏住。
某去接應老將軍!張烈轉身欲走。
杜畿一把拉住他:校尉且慢!曹軍早有埋伏,此去兇多吉少!
可黃老將軍還在下面!張烈眼睛赤紅,還有我們三百精銳兒郎!豈有見死不救之理!老將軍若歿于此,我張烈還有何面目立于天地間!爾等守城,親衛隊隨我救人!
關外突然亮起一道炫目的刀光,即便隔這么遠也能感受到那股凌厲氣勢。
只見一員老將在敵陣中左沖右突,所過之處曹軍紛紛倒地。
是黃老將軍……張烈聲音發顫,他還在戰……
張烈朝著杜畿一拱手,關中暫交給杜參軍了!某接應老將軍回關!
等……杜畿還沒說完,張烈便是已經轉身急行而去。
杜畿緊緊抓住冰冷的垛口,指甲掐進石縫。他看見那員老將試圖沖向一艘高大的樓船,卻被一個巨漢攔住,兩人戰作一團。
刀戟相交的火星即使在黑夜里也清晰可見。
這一刻,杜畿突然無比清晰地意識到……
這就是亂世的選擇。
不是等你準備好了,想好了,才悠閑的選這個,或是選那個,而是像是當下一樣,所有的情況撲面而來,所有的選擇都在眼前跳動著,轉眼之間可能就消失了這個選項,然后那個選項又是搖搖欲墜!
一邊是樓船上那個挾天子令諸侯的曹操,一邊是關下那個為斐潛浴血奮戰的老將!
一邊是四百年漢室正統,一邊是能給百姓溫飽的實際統治者!
杜畿想起離開長安時,荀攸最后說的話……
伯侯此去,當知天下大勢不在虛名,而在民心。
關下突然爆發出震天的戰鼓之聲,杜畿看見曹操出現在樓船高處,玄色大氅在火光中獵獵飛揚。
而黃忠似乎被那巨漢逼得節節后退,戰馬踉蹌,長刀的光芒也不如先前凌厲。
傳令!讓傷兵先出關!快!全部動起來!
杜畿不再看關外的戰況,他必須做出最壞的準備。
混亂的光暗之中,忽然噴濺出了大量的鮮血。
那鮮血在火把映照之下,顯現出了一種妖異的紅,如同盛開的罌粟,在夜色中綻放出令人心悸的絢爛。血雨先是噴涌到了空中,然后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在灑落在泥土上,迅速被干渴的大地吸收,只留下一片深褐色的痕跡。
得手了!
典韋鐵戟斬落,頓時覺得手感不同。
不是硬碰硬的震動,而是破開了什么皮肉的舒暢感。
那種感覺,就像熱刀切牛油,順滑得令人心悸。
鐵戟上傳來的反饋讓典韋心中一陣舒爽,臉上不由得浮現出了一絲笑意。他能感覺到戟刃撕裂物體的觸感,甚至能想象出對方內臟被攪碎時的慘狀。
可是在下一刻,典韋就感覺有些不對勁!
因為手感有異!
確實是破開了血肉,但是這感覺……
這就像是硅膠和真貨,雖然商號稱絕對仿真,但是上手了畢竟有差別……
作為一個久經沙場的戰將,典韋對兵器入體的感覺再熟悉不過。
這一戟的手感太過柔軟,完全不像是穿透鐵甲和骨骼應有的阻力。
典韋定睛細看,冷汗瞬間爬滿了脊背!
自己劈中的哪里是黃忠的身軀,而是黃忠胯下那匹戰馬的馬腹!
戰馬的腸肚已經被劃開,內臟和鮮血正汩汩流出!
那匹忠誠的戰馬發出一聲凄厲的嘶鳴,前蹄揚起,隨后轟然倒地。
而原本馬背上的黃忠呢?
不好!
典韋心中猛的發寒,幾乎是本能一般就往后躲避。他的戰斗直覺在瘋狂報警,每一個毛孔都在吶喊著危險。
只見黃忠從戰馬傾倒的另一側靈巧地翻滾而出,人還未完全站起,長刀已經如閃電一般橫著斜撩而上,直取典韋咽喉!
黃忠步戰的技能也是不弱!
他和典韋同樣都是出身獵戶,而典韋只是靠著身體強橫勢大力沉,而黃忠的技巧顯然要更勝典韋一籌!
在火光和血色之中,長刀在黃忠手中猶如活物,刀尖微微顫動,封死了典韋所有可能的退路!
就在方才,黃忠知道和典韋繼續硬拼下去,肯定吃虧。
典韋氣力雄渾,雙戟又沉重異常,不可以力取勝之,所以黃忠故意買了個破綻,用戰馬為餌,引誘典韋上鉤。
這一招自然是險之又險,但也是大出典韋意料。
典韋果不其然,鐵戟砍落,力道和殺意全被戰馬所吸收,而黃忠就抓住這一瞬間,回手一刀,反斬典韋!
刀光如匹練般劃破夜空,帶著尖銳的破空聲,典韋急側身閃避,雖避開要害,左肩上鎧甲卻被長刀直接一刀劃開,鮮血頓時涌出,染紅了戰袍。
鐵甲被整齊地切開,下面的皮肉翻卷,深可見骨!
典韋悶哼一聲,生死之間,他右手的鐵戟便是呼的一聲橫掃而出,做出要與黃忠搏命的架勢。
這一戟看似兇猛,宛如受傷的野獸狂暴一擊,實則留了三分余地。
典韋雖然勇猛,但并不魯莽,他知道在一側手臂受傷的情況下,再繼續與黃忠這樣的高手纏斗極為不利。
黃忠立刀架開典韋掃來的鐵戟。
兩件兵器相交,黃忠頓時發現力度不對,再想要反擊,卻見典韋已經撤入了曹軍兵卒掩護之中。
曹軍士兵立刻組成人墻,長矛如林,擋住了黃忠追擊的道路。
黃忠失去了戰馬,關鍵是自己的弓箭也被戰馬壓在了地上,一時之間也取不得用。他那張著名的鐵胎弓被壓在垂死的戰馬身下,箭袋也散落一地。
無奈之下,老將軍只得眼睜睜的看著典韋脫離戰圈,憤恨的發出指令:撤!我們也撤!
樓船高臺之上的曹操,看見典韋負傷,不由得一皺眉頭,臉上原本的笑意頓時凝結起來,再看黃忠等似乎準備撤離的架勢,便是立刻下令:來人!傳令!不可縱虎歸山,強弩硬弓,射殺之!
曹操確實愛才,但是要看是什么時候……
此刻的曹操,聲音冷峻如鐵,沒有絲毫猶豫,也沒有任何的愛才。
黑夜之中,火光閃動,人影亂晃。
曹軍弓弩手弓箭手想要瞄準不易,但亂箭之下,躲避更是艱難!
箭矢如飛蝗般射來,破空之聲不絕于耳,形成一道道致命的帷幕。
黃忠試圖帶著剩余人馬突圍,待聽到耳邊尖銳呼嘯之時,急欲撥打箭矢,卻已晚了一步……
這一刻,黃忠深切體會到了歷史上關羽的痛楚。
長刀固然犀利,但想要撥打密集箭矢,遠不如長槍或長矛來得便捷。他奮力揮刀格擋,刀光形成一道銀幕,但仍有力所不及之處。
卟!的一聲,一根流矢箭矢射中黃忠小腿。
箭矢來得極其刁鉆,正好從他鎧甲的接縫處射入。雖然箭矢力道并不大,但是黃忠小腿之處并沒有足夠的盔甲防護,頓時踉蹌了一下,差點摔倒在地。箭鏃深入肌肉,卡在腿上之間。
一陣劇痛傳來,鮮血噴涌而出,順著小腿就往下流淌。
血液很快浸透了戰靴,在地上留下一個血腳印。
護住將軍!
黃忠手下護衛急聲叫道,立即有數面盾牌護在黃忠身前。士兵們用身體組成人墻,不惜以生命為代價保護主將。不時有士兵中箭倒地,但他們前赴后繼,用血肉之軀為將軍筑起一道屏障。
黃忠咬緊牙關,左手握住箭桿,猛地一扭,將露在外面的箭桿折斷。然后伸手猛的一拍,將帶著箭頭的半根箭矢從小腿另外一側直接拍出!
鮮血噴濺!創口被擴大,但異物的取出讓小腿的肌肉不再僵硬。
黃忠知道這樣做會擴大傷口,但是不拔出異物,傷口周邊的肌肉就會痙攣得連行動都困難!
越是在這樣的情況下,越是不能停下腳步,否則必死無疑!
黃忠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但他的眼神依舊堅定。他一邊接受護衛簡易的戰場包扎,一邊大吼道:撤!往伊闕關撤!
黃忠強忍劇痛,每個字都像是從牙縫中擠出來的,有些顫抖,但是依舊充滿了力量。他的臉色蒼白,但目光依然銳利。
在親兵的護衛下,黃忠帶領殘部且戰且退。每一步都異常艱難,鮮血不斷從傷口滲出,但他始終挺直腰板,毫不示弱。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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