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詭三國 第3689章脂粉難遮尸氣漫,冠蓋空懸沐猴戲
病來如山倒。
破傷風也并不是100必死的絕癥,即便是在古代。
古代醫生完全不知道破傷風是由土壤、灰塵、動物糞便中的破傷風梭菌引起的。自然也不可能注射破傷風抗毒素或破傷風免疫球蛋白,它們能中和血液中游離的毒素。
古代完全沒有這種生物制劑,但是人類本身的抗體,卻有一定的概率可以吞噬破傷風梭菌。
雖然概率不高。
一般來說在古代的幼兒和老人,感染上了破傷風病毒之后,致死率幾乎是百分百,而年輕人相對好一些,大概有1020的幾率,靠著自我免疫系統抗過去。
但對于程昱來說,他不僅是年齡大了,而且城內的衛生條件很差。
年齡大是自然規律,和程昱本人沒有什么關系,畢竟時間流逝,誰也控制不了,但是城內的衛生問題么……
尤其是水。
程昱下令在溫縣周邊施行三光,并且還要污染水源……
即便是程昱親兵在給程昱喝的水是經過了加熱消毒的,但是其他的普通用水呢?
使君……使君……
幾個親兵首領圍在榻邊,個個面無人色,汗水滾滾而落,滴落在地上,形成一個個類似于血跡的斑點。他們是程昱的心腹,是私兵部曲,早已和程昱綁死。
程昱若在,他們或許還有一線生機;程昱若倒,或者他這副駭人的模樣被城上軍民知曉……
恐怕溫縣上下,瞬間就會轟然而裂!
那些之前被血色,被殺戮,被壓制的兵卒士族百姓……
他們之前可以高喊著代表天子,代表丞相,代表使君,可是他們現在意識到,天子太遠,丞相不在,若是使君死了……
雖然他們天天都在喊什么為百姓請命,但是他們一輩子都在為程昱服務,為程昱負責。
畢竟百姓民眾那么多,聰明的倒也罷了,愚蠢的實在是讓人頭疼,要是真的像是口號一樣為百姓請命,那么不就和菜市場買菜差不多了么?每天忙著百姓民眾的雞毛蒜皮,累都累死了,還怎么創收,怎么發家,怎么致富?
為自己計,只向上級負責,就簡單,省事,更有錢途。
可現在他們的上司,眼瞅著就快不行了!
他們還能向誰負責?
當程昱倒下之后,他們假借程昱名頭,所代表行事所壓制下去的那些憤怒,怨恨……
會將他們撕碎!
殺……殺光……河內……叛賊……烹……烹了他們……程昱話還沒說完,便是腰猛地一挺,又是一陣劇烈的抽搐,口中呵呵有聲,吐出了白沫,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瞪著虛空,仿佛看到了索命的惡鬼。
快!快按住使君!親兵頭目陳伍聲音嘶啞地低吼。
幾人撲上去,用盡力氣才勉強按住程昱痙攣的身體。
看著程昱扭曲的面容和那散發著死亡氣息的傷口,陳伍的心沉到了谷底。
他不是醫官,但見過太多戰場傷患,這種金瘡痙的癥候,十有八九是沒救了。
陳……陳頭兒,怎么辦?
一個年輕些的親兵聲音發顫,外面……外面都在傳使君不行了……昨日東城幾個兵卒私下嘀咕,被隊正抓住了,砍了一個,鞭了其他的……可……可人心更亂了!要是……要是再看不到使君露個面……
陳伍臉色鐵青。
他知道問題的嚴重性。
程昱就是溫縣最后的精神支柱,是大漢曹軍在溫縣行使生殺權柄的代表人物,是懸在所有守軍頭頂那把名為軍法的利劍。
劍若折了,人心立散。
必須讓程使君再次出現在城頭!
哪怕只是晃蕩一圈,只是露出一個影子!
一個荒誕而絕望的念頭在他腦中成型。
去找!找最好的胭脂水粉來!還有……找幾個巧手木匠,按使君的身形,打一個……能坐住的架子!要快!偷偷的!陳伍咬著牙下令,眼神兇狠地掃過手下,此事若泄露半個字,我們全都死無葬身之地!想活命,就給我把嘴縫上!
次日清晨,天色陰沉。
溫縣城頭的氣氛比往日更加詭異。
守城兵卒們被勒令站得筆直,目光卻不由自主地瞟向通往城樓的那條甬道。
一陣壓抑的腳步聲傳來。
陳伍在前,身后是撐著華蓋的程昱親衛,在華蓋之下,兩名親衛緊緊地貼著穿著錦袍的程昱,一步一進,仿佛是一行被無形大手抓著控制絲線的木偶。
程昱頭上戴著一個斗笠,垂下的面紗在風中飄動著……
在守軍們驚疑不定的目光中,他們走到主將旗幡之下。
陳伍深吸一口氣,回首示意。
程昱身邊的親衛,微微顫抖的手,揭開了斗笠的面紗。
城頭的守軍,包括城下遠處若有若無窺探的驃騎斥候,在這一刻都看到了程使君……
程昱身著華麗的錦袍,端坐在一張特制的、帶有靠背和扶手的結實木椅上。
他的臉上涂抹著厚厚的、慘白的脂粉,那是為了試圖掩蓋那病態的潮紅和灰敗,兩頰呈現出不自然的胭脂紅,就像是猴子的屁股。嘴唇也涂了朱色,但是不正常的紅色更像是飲血的鬼。
最詭異的是他的姿勢……
在錦袍之下,他的身體實際上被幾道寬厚的布帶牢牢地捆縛在椅背上,雙臂也固定在扶手上,只有頭能微微晃動。
陳伍站在一旁,用盡全身力氣,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洪亮而充滿底氣,程使君在此!溫縣城高池深,糧草充足!丞相大軍指日可至!再有妄議軍心、動搖守志者,立斬不赦!使君坐鎮,與爾等同生共死!
他的聲音在寂靜的城頭回蕩。
守軍兵卒們瞪大了眼睛,看著在城頭上站著,但是實際上是偷偷被綁在了特制椅子上的程使君,沉默著。
就像是多年前一樣的沉默著。
雖然說脂粉掩蓋了細節,距離也模糊了表情,但那僵硬的坐姿、不自然的捆綁痕跡、以及那死氣沉沉的感覺……
絕非一個健康的統帥應有的樣子!
可是,沒有人敢站出來。
畢竟當下溫縣之中的兵卒也好,百姓也罷,都是大漢山東三四百年一次次篩選過的……
忍著么,不管冷熱,都是能忍的。
那些冒失鬼,仗義執言之徒,為眾人抱薪者,已經一次又一次的在領導也不容易,要多理解,顧全大局等等篩子之中落選了。
剩下的,也就自然是像當下這樣,他們不敢出聲,不敢質疑,只是把頭埋得更低。
只要有任何人,在此刻說一句話,陳伍等人的西洋鏡就會被揭穿,可是……
陳伍掃視一圈,忽然覺得自己腰桿又直了,底氣又足了,吞了一口唾沫,聲音也變得更大了,聲線也不顫抖了,爾等聽好!溫縣重地!事關大漢生死!如有枉顧大漢,背叛丞相,違抗使君軍令者!殺無赦!
陳伍一連串的,代表大漢,代表丞相,代表程昱下達了一系列的命令。
接到命令的人也沒敢問一個為什么,只是撅著屁股退了下去。
就在陳伍叉著腰,還想要抖幾下的時候,程昱的頭顱似乎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了一下,喉嚨里發出一聲極輕微的,如同破風箱般的呃呃聲……
陳伍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后背涌出了大量的冷汗,這才意識到他們已經在城墻上待得時間太長了!
他猛地一揮手,厲聲道:爾等堅守崗位,不得懈怠!如有閃失,軍法無情!
然后立刻示意其他親兵,重新給程昱蓋上面紗,抬著特制木椅,舉著華蓋扇,匆匆而去。
程昱陳伍一行離開了,但是城頭依舊是死一般的寂靜。
只有寒風卷過旌旗,發出嗚咽般的聲響。
被抬回城門樓內室的程昱,在解開束縛的瞬間,身體猛地一彈,又是一陣劇烈的痙攣。
臉上的脂粉被冷汗和口水糊成一團,狼狽不堪。
呃……爾等……安敢……安敢如此……辱我!程昱在短暫的清醒間隙,也明白了陳伍等人究竟是做了一些什么,渾濁的眼睛里爆發出極度的憤怒和屈辱,喉嚨嗬嗬作響,掙扎著想要起身,似乎還想要摸刀砍向陳伍。
陳伍噗通一聲跪倒在地,以頭搶地,聲音帶著哭腔和極度的恐懼:使君息怒!使君息怒啊!非是小的們膽大包天!小的也是不得已啊……軍心!軍心要散了!城外的驃騎賊子虎視眈眈!城內的刁民、那些心懷叵測的士族子弟……都在等著看使君倒下啊!小的們……小的們只是想借使君虎威,震懾宵小,撐到丞相援軍到來啊!使君!小的們身家性命全系于使君一身!萬般無奈才出此下策!求使君明鑒啊!
他身后的親兵也跪倒一片,瑟瑟發抖。
程昱死死瞪著陳伍,胸膛劇烈起伏,眼神中充滿了暴戾、屈辱,還有一絲陷入絕境的野獸般的瘋狂與茫然。他張了張嘴,指點著陳伍,似乎想說什么,但是下一刻,又一陣的劇烈的痙攣襲來,將他拖入更深的譫妄深淵,只剩下無意識的嘶吼和身體的扭動。
快!快按住!快綁住他!
陳伍見狀,連忙將抽搐痙攣的程昱按住。
其他親兵也上來幫忙。
陳伍看著眼前這曾經令不少人聞風喪膽、令兵卒百姓戰栗的程昱,如今成了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被他們像戲臺上的傀儡一樣擺弄,被像是瘋子一樣的扎捆。
一股巨大的悲涼涌動上他的心頭,但是隨之而來的是更深沉的恐懼。
他知道,這出荒誕的戲碼,演不了幾次了。
每一次亮相,都是在加速暴露,都是在刀尖上跳舞。
丞相的援兵……
到底在哪里?
他和手下這些親兵的末日,似乎隨著程昱生命的流逝,正一步步無可挽回地逼近。他們就像被困在這座孤城中的囚徒,守著必將崩潰的秘密,在絕望中等待著那不知何時會落下的屠刀。
溫縣,某條死寂的后巷。
一個穿著破舊短褐的老兵,剛從城頭輪值下來,靠在冰冷的土墻上,蜷縮在這還算是平靜的一小塊區域內,貪婪地吸著渾濁的空氣。
旁邊蹲著個面黃肌瘦的年輕兵卒,有些神情緊張,左右張望。
每一次巷子口有人影晃動,都會引起年輕兵卒的緊張反應……
王……王叔……那……那真是程使君?年輕兵卒的聲音細若蚊吶,帶著無法抑制的恐懼,我……我好像聞見……聞見……
他不敢說那個臭字。
腐朽的臭味。
再多的胭脂水粉都蓋不住。
老兵王老栓渾濁的老眼掃過空蕩蕩的巷子,才用幾乎聽不見的氣聲說:人?哈哈,那……那還算是個人嗎?綁得像個牲口……涂得像個紙人……那味兒……呵呵,俺在戰場上聞多了……那是爛到根兒里的味兒!
老兵嗤之以鼻,陳伍那幫殺才,在演鬼戲呢!
那……那我們……咋辦?年輕兵卒顯然不知所措,一副都快要被嚇哭了的表情。
咋辦?王老栓嗤笑一聲,滿是絕望的嘲諷,等著唄!等陳伍他們演砸了,等驃騎軍打進來……或者……等咱們餓死、病死、被當成「惑亂軍心」砍死!
啊?年輕兵卒愣了半響,才低聲說道,難道就沒有人……沒人看出來,說一聲么……
看出來的……怕是不少……王老栓嘿嘿笑著,但是說一聲的么……哈哈,哈哈……之前不是有個誰……就那伙房那事,站出來給大伙兒說話么……后來呢?
……年輕兵卒沉默了下來。
站在人群堆里,就會扯著脖子喊「就是」,「沒錯」,「支持」……老兵王老栓吭哧吭哧的笑著,真要露了面……那就是上官說得對,上官辛苦了,上官不容易……我他娘的也是這樣,你還指望著誰去站出來?
老兵渾濁的眼中沒有憤怒,只有一種被生活磨平了所有棱角的麻木,你說,誰出頭?你?我?別傻了!出頭的那啥都先爛!那些縮在深宅大院里的老爺們,比鬼都精!他們都不動,我們這些爛命,憑什么動?等著吧……總會有忍不住的「蠢貨」先跳出來……到時候,再看看能不能撿條活路……
溫縣,某士族旁支的偏院。
一個穿著半舊綢衫的中年文士,聽著心腹家仆低聲匯報城頭所見。
他捻著稀疏的胡須,眼神閃爍不定。
綁在架子上,打著華蓋扇,涂脂抹粉……陳伍那幫人,真是狗急跳墻了。中年文士嘴角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譏誚。
郎君,這可是天大的把柄!要不要……想辦法捅出去?或者聯絡城外的驃騎軍?這可是大功一件!心腹家仆有些急切地說道。
蠢貨!中年文士低斥一聲,捅出去?捅給誰?讓那些泥腿子兵知道?他們知道了,除了炸營亂砍亂殺,還能干什么?第一個遭殃的就是我們這些有家有業的!聯絡驃騎?城門被那些親兵的人看得死死的,飛只蠅蟲出去都難!萬一事泄,那瘋狗臨死前,還不把我們都拖下水,烹了泄憤?
他站起身,踱了兩步,眼中是精明的算計和冷酷的自保,使君若是真完了,那些親兵護衛他們也蹦跶不了幾天!現在一動不如一靜。驃騎軍破城是遲早的事。我們要做的,是把自己摘干凈!約束好族人奴仆,緊閉門戶,什么也別看,什么也別管!等城破了,我們不過是「被逆賊裹挾」的良善士紳!懂嗎?至于誰去當那個戳破謊言的「義士」……哼,自有那些活不下去的賤民,或者被逼到絕路的蠢貨去干!我們,等著「撥亂反正」、「棄暗投明」便是!
他揮揮手,示意家仆退下,仿佛談論的只是一件無關緊要的生意。
大家都是聰明人。
溫縣,黑市。
一個賣雜糧餅的壯漢,餅又小又硬,還摻雜了木屑土粉,價格卻高得離譜。
幾個面有菜色的百姓圍著,眼中是饑餓的綠光,卻懾于壯漢手中的匕首,也不敢亂動。
一個寒門子弟,用一塊玉佩,外加一條長衫,才換了一小塊的餅子,也不敢揣著走,便是當場掰開,一半自己塞到了嘴里,一半分給同行而來的另外一名寒門子弟。
狼吞虎咽之后,他們踉蹌著走出了黑市。
這正經吃食……太貴了……先頭的那寒門子弟,抬頭望了望城守府的方向,低聲對同伴憤憤道,一天天的……真真是豺狼當道!程氏倒行逆施,其爪牙更是沐猴而冠,草菅人命!此等奸佞……
他同伴嚇得臉色煞白,一把捂住他的嘴,驚恐地四下張望,趙兄慎言!慎言啊!你想死別拖累我!管他是人是鬼,是坐著還是綁著!只要那桿旗還在城頭飄著,那些人手里的刀就能砍了你我的頭!你想當英雄?看看周圍!
他指著那些麻木、畏縮、只顧盯著糧餅的百姓,誰會跟著你?他們只盼著別人去送死,自己好撿口吃的!省省力氣,想想怎么活到破城那天吧!
趙氏寒門子弟看著周圍麻木畏縮的人群,看著糧販貪婪又警惕的眼神,聽著同伴恐懼的勸誡,滿腔的憤怒和微弱的正義感,瞬間被冰冷的現實澆滅。他頹然低下頭,攥緊了拳頭,卻終究沒有再說一個字……
他那點可憐的清議,那點弱小的正義,在生存和屠刀面前,脆弱得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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