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詭三國 第3664章孤城空釣千鈞餌,疑云驚破九重天
溫縣肯定是守不住的。
這一點,不光是曹操荀彧知道,程昱同樣也是清楚。
只不過是守多久的問題而已。
盡可能的將驃騎軍吸引到大河之北,然后拖在溫縣,能耗多久就耗多久……
這才是溫縣在戰略層面上的目標。
而程昱關于替身釣魚的推測,又結合其他方面的考量,這就使得曹操難以推測驃騎大軍的位置,驃騎軍可以進攻的方向依舊不能確定。
同時,在程昱的報告當中,體現出來的內部不穩,和驃騎軍的精銳斥候伏擊表現,都讓曹操對溫縣能否堅持到援軍到來產生了嚴重的懷疑。
大營中軍帳篷之中,彌漫著火燭蠟油灼燒的微微臭味。
就像是一種腐朽的味道。
荀彧感受到了曹操目光的重量,那目光里不僅是詢問,更是一種冰冷的審視。
程昱的軍報,像一塊投入深水當中的巨石,激起的不僅僅只是漣漪,而是蕩起足以吞噬一切的漩渦。
明公,荀彧的聲音低沉而清晰,每一個字都像是在冰冷的鐵砧上敲打出來,溫縣已成絕地,內憂外患……非一人之力可守……仲德……心力已竭。
嗯……曹操瞇起眼。
內憂外患這四字,說的是程昱,但是何嘗不是在提醒曹操本身?
荀彧他沒有直接說程昱出問題了,但心力已竭四個字,已是道盡一切。
曹操的指節停止了敲擊,那雙銳利的眼睛微微瞇起,瞳孔深處滿滿都是翻涌的陰霾。
他自然明白荀彧的未盡之言。
程昱送來的不是情報,是絕望的碎片,是失控的征兆。
那字里行間的混亂、焦慮,甚至隱約的推諉都在無聲地宣告一個事實,程昱作為溫縣的主帥,在這內憂外患的雙重壓力面前,已經失去了掌控局勢的能力和冷靜判斷的智慧。
不是所有人都能像是鍵盤俠一樣堅強堅韌胡攪蠻纏。畢竟鍵盤俠隔著一條網線,不是所有人都是黑客可以順藤摸瓜,但是對于程昱來說,溫縣所有的舉措,包括堅壁清野的焦土政策,一再加固的城防結構,都并不能阻擋驃騎軍的腳步。
程昱心中清楚,其他人也同樣明白。
所以當眾人聽到荀彧說程昱心力已竭四字的時候,心中多少涌動而起一些兔死狐悲之感。
曹操的目光再次掃過那份染血的絹布。
程昱提到親身負傷偵查,非但沒激起曹操的憐惜,反而像一根冰冷的刺扎進心里。
以身犯險,絕非帥才所為!
曹操心中冷哼。
一個合格的統帥,豈能輕易將自己置于險境?
這只能說明兩點:要么是程昱手下已無能人可用,要么是他自己亂了方寸,試圖行險一搏!
無論是哪種,都意味著溫縣內部已糜爛到令人發指的地步。
那些所謂的驃騎替身、釣魚之局,在曹操看來更像是程昱為自己失控尋找的借口,或是混亂思維下產生的臆想。
曹操認為驃騎不可能輕易的以身試險,所以如果說驃騎真的在釣魚,釣的也不是程昱,而是他曹操才是!
明公,如今我軍雖困于溫,然亦利于補給之短,兵援之速也。驃騎軍遠道而來,久則鈍兵挫銳,攻城則力屈,久暴師則國用不足。故而,溫縣當下之要,乃于拖延是也。荀彧繼續道,語速平穩,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然觀仲德之報,城內人心浮動,流言四起,細作難防,人心動搖,將校離心……此非久持之象。程仲德,恐難當此任矣。
曹操沉聲說道,文若以為,仲德尚能拖延幾日?三日?五日?還是……明日城頭便換了驃騎大纛?
這話說得已經是很不客氣了,完全不像是曹操昔日的習慣。
其實老曹同學口才相當不錯的,而且也很會為人處世。
在歷史上的記載之中,曹操多次在曹氏夏侯氏將領在場的情況下,卻轉頭贊美異姓將領。
比如五子良將什么的就經常得到他的口頭表揚,而且是當眾稱贊……
畢竟口頭表揚什么的最容易兌現……
可是現在,曹操連絲毫的寬容都沒有表現出來,而是辛辣的譏諷,這幾乎說明曹操對于程昱的耐心已經低至了冰點,甚至失望得都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了。
當然,也有可能是現在壓力實在是太大了……
郭嘉,程昱,滿寵等等,以及偏武將系列的樂進,于禁,韓浩等等,都是曹操在前期發掘,任用的寒門子弟,軍中伍佐。
曹操提拔寒門,是因為他真的就想要打破士族門閥,為廣大寒士歡顏么?
其實不是,至少不是完全是。
用寒門,是因為寒門的性價比較高……
嗯,咳咳。
所以,當下程昱的價值,在曹操心中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崩塌。
如果說是之前手頭比較寬裕的時候,曹操自然也就會比較大度一些,但是眼下幾乎可以說是生死之戰,程昱在關鍵時刻掉鏈子的行為,自然就引來了曹操極度的不滿。
一個無法提供準確情報、無法穩定軍心、反而送來一堆自亂陣腳報告的謀士,一個連自己情緒都控制不住、需要靠沐浴更衣來偽裝鎮定的統帥,其存在的意義何在?
曹操天性多疑,此刻程昱報告中的每一個矛盾點,都成了他懷疑程昱忠誠與能力的證據。是否隱瞞了更壞的消息?是否已生異心?
這混亂,是否就是他想傳遞的無力回天,是為程昱自己開脫的借口?
然后就可以光榮轉進,理所當然的撤退了事?
這些念頭在曹操腦中瘋狂滋生。
拋去這些,暫且不論……
曹操聲音低沉,宛如悶雷在中軍大帳之內翻滾,仲德查探多日,這驃騎主力究竟位于何處?!
這才是真正的核心問題,是決定整個兗州乃至他曹操命運的關鍵!
他程昱辛苦勞累,甚至流血受傷,這些確實功勞,曹操也不會給與否認,但是最為關鍵的這個問題,在程昱的報告之中,對此語焉不詳,甚至互相矛盾!
這才是程昱最為致命的失職!
曹操猛地一拍案幾,溫縣告急,一再告急!卻只會「告急」!連敵主力去向都探不明!仲德!仲德!汝究竟在作甚?!
曹操為什么沒有派遣武將去駐守溫縣,而是派程昱?
除了程昱走馬上任之前的拍胸脯之外,更重要的也是曹操和荀彧對于整體戰略的考量。
如果僅僅是武將,那么除了在軍事上有所加強之外,其他沒有什么任何的好處,說不得一個偽報,就能輕易的騙開溫縣的大門……
而程昱是在曹操麾下,謀臣之中,少有的指揮過軍事作戰,同時也懂得后勤保障,處理過民生政務的全才!
可偏偏這樣一個被曹操寄予厚望的全才,卻交上來這樣一份報告……
帳內氣氛瞬間降至冰點。
曹彰、夏侯威等人噤若寒蟬,連呼吸都放輕了。
就連典韋如山般的身軀,也是微微繃緊,手握緊了在他身旁的巨戟。
荀彧心中嘆息,知道程昱在曹操心中,已被打上了不堪用,甚至是可疑的記號。
明公息怒。荀彧再次開口,試圖將話題拉回戰略層面,程軍師所報「驃騎釣魚」之事,雖顯荒謬,但細思極恐。
曹操也吸了一口氣,文若請講。
若驃騎以其身為餌,誘仲德出城,那么其主力必然已經布下天羅地網!黑石峪輜重車隊……護衛薄弱?屯糧之所?荀彧眼中閃過銳利的光芒,此情報來得突兀,更似……又一道香餌!意在誘我分兵救援,或……引誘明公主力判斷失誤!
若是釣魚一事,乃驃騎替身所為……荀彧起身,走到一旁的地圖邊上,手指點著在鞏縣之西的驃騎大營,若替身有其一,焉知無有其二?
曹操又是吸了一口山東炊餅。
荀彧的手指從河洛劃向了汝南,指向了荊襄一帶,若是驃騎主力已經悄然從伊闕關南下……其目的就必然是此處!破荊襄,而逆許縣!直指潁川腹地……甚至……是明公之所在!
這個推斷,讓曹操瞳孔驟然收縮。
若以彧之見,荀彧輕輕拍了拍地圖,聲音低沉,驃騎素為奸猾,故而……上下之處,若驃騎之所現,多為替身!此刻驃騎主力,正隱于河洛之中,得見主公之所在,方是應棋落子!
夏侯威聽得有些糊涂,暈頭轉向的有些不清楚荀彧到底在說一些什么,一會兒說驃騎在溫縣伏兵,一會兒又說要攻打荊襄,然后還說是在河洛潛藏……這,這不是廢話么?方才曹操都說了,不明白驃騎主力在何處,現在你個荀彧又來說一堆可能在這,也可能在那的廢話……
這究竟是幾個意思?
可是曹操顯然沒有表示荀彧說的是廢話的意思,而是目光死死的盯著地圖。仿佛要透過地圖上的標識,看到斐潛大軍的動向。
程昱的混亂情報,此刻在荀彧的分析下,反而勾勒出一個更龐大、更危險的輪廓……
一個由驃騎布下的誘餌,以及在誘餌之后,以程昱的恐慌為催化的,最終目標直指他曹操本人的驚天陷阱!
曹操瞇著眼。
這才是驃騎的手段啊……
現在山東炊餅顯然已經不夠曹操吸了,他只好啥都不吸,緊緊的抿著嘴。
之前曹操他進軍關中,又是轉道進軍河東,目的就是了逼迫出驃騎軍的主力進行決戰,
沒錯,決戰!
曹軍看起來是在拼消耗,可是消耗的并不是目的,而是手段!
斐潛有一個致命的弱點,而現在出現的驃騎替身,也在某種程度上體現出了斐潛對于這個弱點的一種彌補,亦或是一種無奈之下的選擇。
驃騎,只有一個!
曹操還敢將曹昂,曹彰,甚至是曹丕扔在戰場核心要點上,可是斐潛敢么?
死了一個曹昂,曹操確實是傷筋動骨,痛入心扉,但是老曹同學還有其他的兒子可以頂上來,即便是可能不如曹昂,但是一個不行,兩個上來頂!
可斐潛呢?
如果斐潛,或是斐潛的兒子斐蓁,死了的話……
曹操的嘴角向上微微翹了一下,然后很快的又重新向下壓了下去。
所以決戰,無疑是解決關中這一團亂麻的利刃!
當然,砍得斷,便是曹操贏,砍不斷,就是斐潛贏。
就像是賭桌之上的一翻牌,兩瞪眼。
而之前曹操的運作,包括現在斐潛的布置,其實都是圍繞著最終翻牌而進行的前置準備,都在盡可能的削弱對方的力量,擴大自身的優勢。
冀州,無疑就是曹操現在扔給斐潛的一塊肉,一個巨大的,香甜的誘餌。
溫縣就是露誘餌外面的鉤子,因為需要確定這誘餌確實是被斐潛這條大魚給吞了,而不是僅僅被什么螃蟹小龍蝦的夾子給咬上去的……
冀州士族,百姓民眾,甚至是曹操在鄴城的一切,都是壓在賭桌上的籌碼。
陳群無疑是明白,或者說是和荀彧之間有隱晦的通氣,所以他才一股腦的放棄了冀州其他縣城,只是拼命的修建鄴城,囤積糧草,人力物力,顯然是做好了要長期抗戰的準備。即便是驃騎軍有火藥,有火炮,但是面對重重的堅城,想要攻克依舊是難度很大。
火藥火炮確實可以炸開城門,但是如果連城門都用砂石封死了,現如今的黑火藥的威力就不夠了……
至于黑火藥之上的炸藥科技樹,硝化甘油,苦味酸,以及再往后的硝化纖維,硝化淀粉,硝酸銨等等,都是需要化學基礎科技樹發展到一定階段才能產生出來的,沒有點亮其他前置,光如何穩定出產合格的硝酸這一點,都能死死的卡住炸藥發展的喉嚨!
至于在這個過程當中的冀州士族,冀州百姓,老曹同學對于他們的死活,并不在意。
因為從某種層面上來說,老曹同學的基本盤,是豫州而不是冀州。
如果到了二選一的環節,老曹同學的選擇,就像是當下一樣,他肯定,也只能是選豫州。
同時,為了執行這個戰略,曹操和荀彧甚至已經準備好了替罪羊。
沒錯,就是崔琰。
如果曹操最終勝利,那么冀州士族和百姓的傷亡之罪,最后都會落在了崔氏崔琰身上!
這也是為什么崔琰之前在許縣,某些言行,甚至是有些明目張膽的舉動,卻依舊可以輕松的離開的根本原因……
封建王朝么,一個大人物的倒臺,絕對不會僅僅是因為貪色欲,搞腐敗。
曹操贏了,那么崔氏崔琰就是背黑鍋的無二人選,而如果是斐潛贏了,那么崔氏就會成為荀氏第二,成為驃騎統御冀州的重要工具……
所以將驃騎主力引到冀州去,禍禍冀州的士族,百姓,對于曹操當下來說,無疑是利大于弊的。
可現在問題就是,驃騎不上鉤!
驃騎不上鉤的原因,在荀彧的分析當中,同樣也點明了……
就像是老曹同學惦記著驃騎的腦袋一樣,斐潛同樣也計算著要曹操的首級。
對于驃騎軍來說,取冀州,顯然不如取荊襄汝南!
雖然說取了冀州,就可以有施展驃騎騎兵的場所。冀州四通八達,驃騎騎兵可以自由馳騁,甚至可以和幽州的騎兵兵合一處!
可是……
又有什么用?
驃騎騎兵確實可以在冀州自由馳騁,可是那些冀州的縣域鄉鎮,根本不用打!
驃騎騎兵一到,便是會立刻投降!
那么馳騁不馳騁,重要么?
然后想要到豫州來,那就要渡河,一旦被曹軍卡在渡口之處,那么就算是騎兵在冀州跑得再歡快,難不成還能水上漂不成?而且大河下游,冰封的可能性極小,想要用騎兵直接踏冰過河,基本上可以說是不可能的。
這一來一去,留給曹操的操作空間就大了!
到時候,兵線漫長的就不是曹操,反而是斐潛!
新占領的區域要不要派人馬駐守?派少了沒有用,派多了兵力必然分散!到時候只需要搞一兩次的起義,或是反叛,就足夠讓驃騎兵馬在冀州大地上東西奔走,南北疲命!
可惜啊,可惜!
驃騎就沒咬溫縣這鉤誘餌!
報——!!!
一聲凄厲的急報聲撕裂了帳內的死寂,比之前溫縣的情報更為急促。一名風塵仆仆、甲胄染血的信使幾乎是撞入帳中,撲倒在地,手中高舉一份插著三根染紅翎羽的竹筒。
這最高級別的八百里加急軍報!
啟稟丞相!汝南急報!驃騎麾下,麾下司馬氏……自伊闕方向突入汝南郡!兵……兵馬萬余!直指荊襄!宛城亦有異動!汝南太守曹子誠告急!!
信使的聲音帶著哭腔和極度的恐懼,沙啞,顫抖。
哄然一聲,大帳之中人人驚顫。
汝南!
南陽!
荊襄!
這就是許縣的南大門!
荀彧的推斷,瞬間被證實了大半!
驃騎主力果然是不在河內!
莫非是驃騎軍利用程昱的恐慌和情報混亂,完美地掩蓋了真正的戰略意圖——
這是要聲北擊南?!
難道說,斐潛反過來以溫縣為餌,不僅是釣住了程昱,也麻痹了他曹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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