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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國野心家 第一百零九章 厭戰(下)
今日公叔痤笑著飲酒,說著當年墨翟勸阻魯陽公的舊事,心情舒暢,因為魏韓聯軍已經圍困了鄭國的都城,鄭國國都內的民眾據那些隱藏其中的斥候說普遍厭戰,破城只怕就在數日間。
鄭國曾經是個兩千乘之國,擁有六萬都城城邑圈的國人卒主力,還有五萬各地鄉野之兵。
和韓國打了快五十年,再加上國土一分為三如今只剩三分之一,鄭國都城現在恐怕也只能集結不到三萬的征召兵。
軍心渙散、細作遍布、七穆余黨隱藏城中、鄭人心思不欲再戰,種種這些都使得公叔痤確信,最多十日,鄭都即可攻破。
十日,能干什么?
墨家什么也干不了,楚國什么也干不了,畢竟泗上義師剛剛從宋國開始撤軍,再加上這是墨家話語權體系下的誅不義之戰,不能從宋國借路,更使得公叔痤信心滿滿。
在公叔痤看來,分鄭是一步妙棋。
如果魏國不瓜分,那么鄭國早晚要被韓國單獨吞并,因為鄭國是魏韓聯盟的籌碼:比如魏墨開戰,那么魏國想要得到韓國的兵力支持,必須默許韓國吞并鄭國。
與其讓韓國自己吞了,不如和韓國一起分了,這樣便可以壯大魏國在河東的力量,同時可以將韓國的飛地繼續隔開,并且直接威脅到韓國的都城。
魏韓分鄭,也會使趙國緊張,誤以為魏韓的聯盟牢不可破,從而試圖緩和三晉的內部關系。
同時在鄭國獲得實利后,將中山國的法理讓給趙國,作為三晉同盟、共同反楚反墨、各管一攤的真誠表現。
中山國復國了,但如今有兩個中山君,一個是復國的中山君,另一個是魏公子摯。中山不再屬于魏,但法理的魏國中山君還是中山君。
魏趙關系緩和的關鍵,就在于中山國的法理,由公子摯將中山君的宣稱送給趙侯,同時給予趙國以中山國的山川地理圖。
這將重組三晉同盟,趙向東北、魏韓西南,使得彼此間利益暫時沒有太大的沖突。
瓜分鄭國之后,更可以把韓國拉入到對楚、對墨的第一線。只要楚國一日金玉其外、只要泗上一日咄咄逼人,那么魏韓同盟的關系就會一日穩固。
公叔痤不想和泗上開戰,尤其是適抵達了商丘、發表了墨家會信守盟約、墨者會為盟約信譽流盡最后一個墨者的血的宣言后,更是如此。
公叔痤確信一旦因為宋國和墨家開戰,那就是不死不休,到時候魏國將會虛弱到無以復加的地步,魏國經歷了魏擊的大敗家之后已經經不起這樣的國戰了。
一旦魏國虛弱,本可以作為盟友的趙國會立刻咬上一口,而有著西河之恨的秦國也絕不會放棄這個絕佳的機會。
公叔痤怕的不是墨家,怕的是和墨家火并后的“友軍漁翁得利”。
新鄭。
建在洧水和溱水交匯處的鄭國都城,其實仍舊叫鄭,只不過鄭國原來的封地在陜西。
昔年烽火戲諸侯后,鄭國舉國遷徙到了河南,在洧水溱水交匯的地方后來建設了新城,故而鄭人仍舊稱呼為鄭,而外部可以稱之為新鄭。
新某,這是典型的殖民地或者遷徙地命名法。
新鄭的城防,用火藥出現之前的標準是極為堅固的。
十二米高的城墻,二十米寬的城墻基座,即便上部城墻仍舊還有三米寬。
在墨子守城術的影響下,新鄭的城墻開始修筑“馬面”、“行墻”,但是因為財政和人力問題,只是在北面重點修筑了一下,因為那里沒有水面阻隔,是最容易被攻擊的方向。
只是伴隨著火藥的出現,新鄭的夯土城墻已經不夠看,只要稍微大一點的銅炮就可以轟開。
曾經少男少女們歡唱著情歌的、大膽的女孩子唱著歌主動引誘男孩子去游水的洧水溱水岸邊,已經布滿了魏韓兩國的軍隊。
銅炮在轟鳴,一發發鐵彈撞擊著夯土的城墻,那些歡樂不再,那些對唱過情歌的地方只余下士卒的軍鼓。
總攻還未開始,魏韓聯軍正在修筑營壘。
好在五年前的菏澤會盟規定了如果用灌水的方法攻城視為戰爭犯的戰爭法,魏韓聯軍并沒有考慮堆積筑壩以水淹新政的想法。
幾枚鐵彈飛來,在夯土城墻上打出了一個深坑,看來魏韓要集中火炮猛攻一處,以求破開城墻。
銅炮不是什么先進到高不可攀的技術,能夠在一千米外仍舊可以命中一間房屋的銅炮才是。
只要是能夠利用火藥推動彈丸飛出的、大口徑的東西,都可以稱之為炮,這是青銅時代就可以做到的技術,所差的只是出世二十年的火藥。
魏韓的銅炮野戰能力遠不如泗上,但是攻城卻也足以應付鄭國的城墻。
搖搖欲墜,不可堅守,這就是新政現在面臨的情況。
城墻上,原本歷史上這兩年內應該死在陽城、并且歷史上為墨家首先殉道的墨者徐弱、如今參加過費國起義、現在是援鄭軍事使節團的墨者徐弱,看著城下不斷翻騰起來的白色硝煙,長嘆一聲。
“沒有行墻、沒有土壘、沒有凹角、沒有足夠的火炮……鄭都守不住。”
他喃喃自語,因為他已經看出來魏韓聯軍的用意,簡單無比,卻又極為有效:集中所有的火炮,猛攻城墻的一點,使之坍塌。
城墻一破,新鄭便可宣告陷落。
旁邊的另一名拿著望遠鏡的墨者擦了擦鏡片上的塵土,搖頭道:“除非組織夜襲反擊,搞掉魏韓的炮兵。”
徐弱苦笑道:“民眾皆無戰心,誰人肯效死而戰?況且炮兵陣地魏韓聯軍防護森嚴,貿然夜襲也只能是自尋死路。”
說話間,又是幾枚鐵彈飛來,很快在夯土的城墻上留下了幾個深坑。
徐弱并不是這一次來和鄭國談判改革變法后加入非攻同盟的使者,而是之前就派來的軍事使節。
他已經來了很久,本來他以為上面的命令是讓他們作為教官來改編鄭國的軍隊、修筑新式的城墻,但現在看來并非如此。
在鄭國的墨家組織遲遲沒有給徐弱等人下命令組織防御,即便鄭君乙已經哭求墨家幫助守城,但墨者以中央的命令未到為理由,并沒有接過守城的虎符。
并且還學著當年曹劌論戰的樣子,質問了鄭君幾句“何以戰”,鄭君默然不能答。
現在徐弱等人接到的命令是在城墻上觀摩一下魏韓的攻城戰術,晚上要寫出來報告。
對于魏韓的攻城戰術,徐弱覺得并沒有什么可以借鑒的。
彭城不是新鄭,如果魏韓聯軍選擇這種戰術攻打彭城或者沛邑,簡直就是找死。
新式的城防體系和泗上傲視天下的炮兵,都可以讓在徐弱眼中漏洞百出的炮兵陣地化為齏粉,沒有炮兵優勢想要攻陷彭城或者沛邑那樣的城邑,只怕要填進去四五倍于守軍的性命才有可能。
徐弱的身邊,就是幾名征召起來的鄭人守軍,有人手持明顯是泗上出產售賣的火繩槍,有些甚至是極為落后早已經完全淘汰的手炮,還有一些手持弩和弓箭。
徐弱彎著腰在城堞地掩護下走到了那幾人身邊,那幾人看了看徐弱捆扎在手臂上的赤幘和墨者特有的軍服,便很有禮貌地告了聲好。
一鄭人士卒便道:“這墨者,你看鄭城能守得住嗎?”
徐弱道:“使用武器的,終究是人。守不守得住,不在于城墻之險,而在于你們愿不愿意守。”
那鄭人呸了一口罵道:“鬼才愿意守。給誰繳稅不是繳?給誰耕公田不是耕?”
在旁邊另一個明顯是個落魄士階層的守城者也嘆道:“昔者,衛懿公好鶴,鶴有乘軒者,將戰,國人受甲者皆曰:使鶴,鶴實有祿位,余焉能戰!”
“衛懿公既然讓鶴得利,那么衛國就該讓鶴來保護。這不是一樣的道理嗎?”
“七穆之爭,爭來爭去,卻再也沒有子產這樣的人物。土地被七穆公族所分,我等少土無地,那自然是讓有土有地的人去作戰。”
“爭奪搶掠土地的時候沒有我們,守城的時候卻讓我們流血,這和衛人都讓鶴去守城有什么區別?”
“你們墨家不是常說,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嗎?諸侯有國,大夫有家,我等庶民,無家無國,若非是不登城則受罰,誰人肯戰?”
徐弱點點頭,這是墨家的道義,墨家在天下統一之前也絕對不會鼓吹民族國族的概念,所以必須要認可而且要大肆傳播這鄭人的說辭。
旁邊另一人道:“既是國君假裝我們是國人,那我們也假裝守一下城。待城墻一破,便做鳥獸散。我若死了,又不曾有人替我養妻兒,家中的賦稅還要繳納、公田還要耕種,我歉駟氏的利息債務每年還要妻兒償還,所以我不能死啊。”
“魏人來了,韓人來了,無非也就是收稅服役,肉食者投降仍舊食肉,我等吃賤食的依舊吃著粟米,無甚區別。”
“若是魏韓皆喊破城免稅、免賦、一切高利貸利息作廢,只怕我便已經打開城門相迎了呢。”
旁邊幾個鄭人都哈哈大笑,這時候攻城還未開始,下面的炮聲并不能影響到他們的玩笑。
笑聲中,有人以炮聲為樂、以軍鼓為韻,沖著旁邊藏在城墻后的鄭人唱起了“流行歌曲”。
“女曰雞鳴,士曰昧旦。子興視夜,明星有爛。將翱將翔,弋鳧與雁。”
歌中是一幕最簡答也最常見的生活畫面。
女的說雞叫了,快點起來了。丈夫說天還沒亮我再睡會兒。
妻子說不信你看,啟明星都出來了,別懶了,趕緊趁著早收拾下弓箭去捕鳥,再晚了可就不好射了。
他這么一唱,便有幾個人吹著口哨起哄。
有人戲謔地喊道:“可不能死啊,死了的話妻子改了嫁,倒是要催別人起床了哦,說不定還要埋怨埋怨你以前在床上不行遠不如人家,好叫那人聽了后樂呵呵地起床呢。”
炮聲中,一眾人都笑,城墻上漾起了一陣快活的氣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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