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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國野心家 第一百七十四章 不可撼動的力量(四)
聽聞了這三件事后的田和,怒極反笑。
半邊身子的忽然麻痹和胸口的劇痛,都不能遏止他的笑聲,空蕩的宮殿中回蕩著這充滿怒氣的哈哈聲。
“好霸道的墨家!好霸道的墨家!”
連說兩聲霸道,此霸道非彼霸道。
霸者,伯也,一方諸侯之長。
霸者,通魄,月初之精華,天子不可霸,因為天子是滿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只有不得九州的諸侯才是月初殘月。
何謂霸道?
辟田野,實倉廩,便備用,案謹募選閱材伎之士,然后漸慶賞以先之,嚴刑罰以糾之;存亡繼絕,衛弱禁暴,而無兼并之心,是以為霸道。
也就是說,發展生產、尚賢任能,不兼并他國的土地、扶弱而讓那些小國的祭祀得以延續,這是霸道。
墨家行的不是王道,也不是霸道,但在天下諸侯眼中,以他們的眼界和認知,墨家行的就是霸道。
潡水一戰使得越國喪失泗上的霸權,雖說那些土地都屬于墨家的地盤了,但是墨家用的是扶植滕、繒等國幫其復國、代行其政的名號。
這個名號周天子沒有認可,但是也沒有反對,因為周天子通過人借了墨家的不少錢,現在還不起。
至于說霸道之中的“嚴刑罰以糾之”,這不僅是霸主對于本國民眾,更是對于其余諸侯而言的。
后世西楚霸王,不是帝,而是霸,是可以代替天子征討諸侯的霸主。
天子可以懲罰諸侯,如齊的九世之仇,紀侯的讒言直接導致了齊侯被天子烹殺。
霸主也一樣可以懲罰出后,如當年踐土之盟,衛侯在辯護中敗訴,作為盟主的晉文公直接懲罰了衛侯。
而田和如今怒極反笑,稱呼墨家“好霸道”,那是因為墨家的這“霸道”比之當年踐土之盟的盟主晉文公更過。
踐土之盟上,衛侯辯護失敗,晉文公砍斷了衛侯的代理人的雙腿,殺死了衛侯的辯護者,但對于衛侯的處置,卻仍舊是送回周王朝的都城,關押起來,因為晉侯要做霸主,不能逾越。
天子可以殺衛侯,霸主不能殺。
公子午不是諸侯,但卻是齊侯田和的嫡長子,法理上如何處置田午,周天子可以決定,但各國諸侯都沒資格。
不是說諸侯不能被殺,韓鄭交戰,韓武子殺死了鄭伯,這個天下沒有任何的反對,最多認為韓鄭之間有了血仇。
但如果當年韓武子抓了鄭伯,審判之后再殺,那么天下就會嘩然:你韓武子算什么東西,誰給你的審判權?當年晉文公審判衛侯,還需要士榮為之辯護,周天子可曾給你“伯令”?若沒有,你憑什么審判別國的國君?
想有審判權,必須要成為霸主,而且要有周天子的冊封,這是封建法理,不能逾越。
即便審判,那也是以周禮為基礎,為法律,為依據。
從仁義的角度,如今天下貴族的主流仁義觀中,屠城不對,但是屠城最多受到道德的譴責,而不至于被殺。
墨家這誅不義令,過于張狂,這不只是要行霸主之“嚴刑罰以糾之”事,而是要用墨家的“義”和“法”,來代替天下已有的“義”和“法”。
墨家一旦審判了田午,不但等同于做了泗上的霸主,更在某種意義上等同于“革舊鼎新”:既要霸主有的執法權,還要有周天子甚至都沒有的制法權。
如此狂妄,這不啻于當年楚人問鼎之輕重!
可狂笑過后,朝堂上群臣卻面色陰暗恐懼,雖然那近侍說此事還未議定,但是以墨家“言行必諾”的行事風格,一旦定下來那么此事必然會做到底。
說要殺田午,就絕不會放過他。
南濟水一戰,齊國臨淄門戶大開。唯一的野戰機動兵力還在魯國境內,萊蕪被攻,已經切斷了回臨淄的路,一場野戰不可避免。
南濟水一戰,讓齊國貴族上下恐慌,失敗主義的情緒蔓延心中:六萬大軍兩日之內覆滅,墨家損失不過兩千,縱然臨淄軍團比起平陰之兵能戰,可勝算又有幾何?
但從這一點來看,墨家的霸道已成:他們的宣言中沒有提及齊國割讓土地的事,一句都沒說,而重中之重的則是屠城事的懲罰。
作為天下之前有實無名的霸主魏國,到現在了一個屁都沒放,成陽的魏韓聯軍一動不動,絲毫沒有表示。
趙國如今正和魏國交戰,如果墨家邀請趙國來參與這一次審判,趙國或許會去。
楚國更不用提。
秦國的話,表不表達意見都沒有任何用,就算秦國想組建“護禮軍”,魏韓也絕對不會放任秦國越國洛水渭水,橫穿三晉來到泗上。
越國如今孱弱如死虎,泗上霸權盡失,敢不敢站出來為齊國說話先不說,說了只怕也沒人聽,這已經不是勾踐時候的越國了。
田和怒極的笑聲,群臣聽出了其中的憤怒和恐懼,甚至有些哀涼。
田午是他最喜歡的兒子,也是唯一一個可以集成大業的,不是說田午遠勝于其余兄弟聰明,而是經過培養的田午是唯一可能在他死后政變推翻田剡的兒子。
若是田午被殺,田和這最后的幾年,為誰辛苦為誰忙?
許多臣子貴族將目光悄悄投向之前還一臉黯淡生無可戀、而現在雖然滿臉驚訝但卻比之前更有活力的田剡。
再想想之前田和談及的“天命在我”之類的話,不禁無奈。
他剛剛大肆宣傳了天命,可現在眾貴族乃至臨淄的民眾都相信了天命,轉眼就被墨家的言論打破,到時候民眾或許還信天命,但卻不可能信“天命在田”了。
信天命,和信天命在田不是一回事。
而且可能效果相悖。
公子剡臉上雖有震驚之色,可在場這些浸淫于陰謀絕學的貴族哪一個猜不透田剡現在的心情?
田午若是被殺,田剡本身就是名正言順的太子,那反而更好了:一則不需要造反、二則不需要弒君、三則還可以繼續孝敬自己的叔叔結好家族的人。
田午不死,田剡要政變。
田午死,田剡便是忠臣。
因為田剡是太子。
劇烈的心痛之下,田和努力地將頭扭轉到田剡那邊,猛然一撇看到了田剡的驚訝之色,知其作偽,心中更怒。
正要說點什么,心口劇痛,殿上的醫者急忙取出一小片白色的、混合了麥粉和蔗糖的、不知道關鍵成分為何物的、產于泗上的、據說也是適的兩位隱士夫子所傳的治心痛的藥物。
小小的藥丸被放入田和的嘴里,壓在舌頭的下面,淡淡的甜味和略微的灼燒感是這種藥丸的特色,田和已經吃過幾次。
這一次這種不知其何物的藥丸再一次發揮了作用,這是這幾年諸侯貴族們常常要從泗上高價購買的救命藥物,一丸十金,而且隨便用點麥粉和糖也能做出差不多的模樣,便都不敢買便宜的,只從墨家的渠道購買。
十金可救心痛,但田和依舊絕望,似乎富有齊百二十城,都已經救不了自己的兒子了。
醫者撫摸著田和的胸口,心痛漸漸緩解,田和眼前有些發黑。
他不敢再去看田剡,生怕自己再承受不住而心痛,心里的絕望和無力感愈發的深。
笑過之后,怒過之后,又該怎么樣?這才是關鍵的問題。
以墨家說到做到的秉性和一貫以來的信諾,就算這一次臨淄軍團可以獲勝,墨家的死不旋踵之士極多,對于天下游俠兒又有著天子都不可比的號召力:不談義,墨家的許多人物,那曾都是各個大城中的市井頭目,在市井中的影響力天子都難以匹敵。
再加上聶政開了個不好的頭,為“義”而刺秦,只怕到時候天下的一些自以為“義”的俠,早晚要取田慶和田午的首級以名動天下。
既有名聲,又有大義,敢于行險的人多了。
再說如今天下火槍、火藥、鐵雷之類的東西,只要想搞總能搞到,田午難道還能一輩子就蹲著宮室之內?
當年豫讓刺趙,若像是今日天下模樣,豫讓藏在橋下手捧鐵雷兩枚、身上纏繞火藥一桶,撲入趙子身旁,豈不成事?
況且……
田和又看了一眼田剡,明白自己所想的這個況且,只怕不是沒有可能。
況且,若是田剡派人刺殺了田午,又說是墨家做的,天下人又怎么看?墨家已經放出了狠話,就算有人懷疑是田剡做的,但是宮廷政治的密謀,齊城之民又如何能夠知曉?
田和以手撫胸,不由想到了那句話。
“吾恐季孫之憂,不在顓臾,而在蕭墻之內也。”
若是田氏一族團結一心,不謀私利,為家族而死而戰,真正做到同姓、同心、同德、同志,區區墨家何足道哉?
若是兄弟之間親密無間,同德同志,早在幾十年前便可以擴展到泗上,莫說墨家其時不過數百人,便是魏韓楚秦,又能如何?
當局面已經到了這種地步,田和終于要用感情來感化和團結自己的族人,將溫情脈脈的宗族情誼,掩蓋背后的利益,或許,這是最后的辦法。
于是他待自己緩過來后,哀聲道:“昔年先公莊子在時,寡人且年幼。與兄長利、昊、牛等人圍坐飲宴,席間其樂融融,先父便叫我們唱《棠棣》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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