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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國野心家 第五十六章 可控
宅院豪華,松香柏綠。
案幾上擺放著這幾年剛剛出現的、頗受費國貴族追捧的瓷杯,里面斟滿了晶瑩的米酒。
桌上的菜肴,也都頗受這些年天下技術變革的影響,各種曾經沒有的調味料,各種曾經不曾有但在天下富商貴族那里早已經成為一種習慣的烹飪菜肴。
案幾的對面,坐著一位衣著華麗的公子,不是任何人都能稱之為公子的,也并非任何人都有資格成為賢人名士豪商這個身份之下的田讓的座上客的。
這公子名叫季孫巒,正是費國的公族,但卻是庶出,母親只是妾女,身份低微。
季孫巒也沒有什么賢才,也就有個公族庶子的身份,母親死的早,地位又低,原本在公室中也算是人盡可欺的一個。
幾年前一次“偶然”的相遇,季孫巒和田讓結實,并且很快成為了朋友。
季孫巒因為封地太小也太窮,田讓便資助這位“朋友”,度過難關之后,又和季孫巒一起合股做了一些生意。
這生意大部分都是田讓在維持,實際上主要就是在楚越那邊的一些生意,運送一些泗上的貨物去那些地方,再將那里的一些急需的貨物運送回來。
賺了一些錢后,田讓和季孫巒又合伙開辦了一個作坊,墨家暗中支持,幫著聯系了不少工匠,而季孫巒又有小片封地,上面的農夫也歸他管轄,田讓又推薦了另一位“朋友”出面幫著季孫巒進行了一些改革,使得季孫巒的收入日增,早不是當年灰頭土臉的模樣。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季孫巒便又借著酒勁感慨道:“當年若非你,我哪里能有今日?現在我家中的窗以玻璃透光、仆人幾十、每年得利分紅極多……這于幾年前,我哪里敢想呢?”
田讓臉上微笑,心里卻道:“你自然不敢想,若非組織讓我接近你,那作坊建造需要的技巧工匠,你又如何能知?”
季孫巒卻沒想這么多,舉起酒杯用一種嘲諷的語氣道:“他們說我公子從商從工,違禮而無尊。哈哈哈,只怕他們便是喝不到美酒便說這美酒酸。我的那點封地,怎么能支撐這樣的生活?他們說的好聽,只說守禮,還不是為了利?”
他自然是有資格說這話的,作坊建立起來后,每年的收入遠勝于封地的地租收入,如今季孫巒想的就是能不能用手里的錢擴大作坊、擴大產業。
自己這點封地留給子孫后代,怕是用不了三五代就要成為佩劍游歷的士人了。
現如今,什么都是虛的,只有錢才是真的。
只要有錢,什么買不到?美色、酒肉、珠玉,這天下間好的貨物多了去了,沒有錢卻是只能眼看著。
季孫巒已多少有了些醉態,田讓便借了個因頭,問道:“你可知前幾日墨家傳書之事?”
季孫巒點頭道:“怎么不知?現在城內都在討論這件事。城內不少國人都曾在義師服役,歸來之后墨者又多在這里講學。這幾年稅賦又增,眾人早就滿腔怒意。如今筑虎又出了這樣的事,墨家請以救民之三患,并且要派孟勝為使前來……嘿……”
季孫巒算是幸災樂禍地笑了一聲道:“我倒是不怕什么。就我封地的那點收入,要也行不要也行。真要是變革了,他們可是要慘了。不過也變不了,孟勝怎么來的,就得怎么回去。”
有些消息,田讓雖有名聲名望,終究不如季孫巒更容易知道。
聽季孫巒的意思,看來貴族之間對于這件事肯定是不會答允的,這倒也在意料之中。
田讓自己是秘密墨者,自然想到只怕城邑內不少人也是秘密墨者,況于那些從義師歸來的農夫,也有不少明著的墨者,經常集會聽人講學。
只能說費國離泗上太近,而離洛陽太遠,墨家的道義這幾年傳播的飛快,又加上費國的政策,已然是處在一個極其微妙的平衡之下。
因為良種、技術、鐵器的傳入,國都國人的生活水平這幾年其實比之過去是有所上升的,即便現在按照以往要繳納五一稅,可生活水平依舊比以前要強。
但是,他們從軍為義師的時候,見到過泗上的生活,聽多了墨家的宣傳,這種對比之下,產生了一種極為微妙的思考方式。
比以前生活的好了,他們想的不是滿足,不是安于現狀,或者是感謝墨者。
而是覺得比以前生活的好了,那就證明肯定可以比現在生活的更好,泗上富庶,自己也是人,憑什么人家那里就可以過得很好,自己就只是比以前稍好?
這種不滿之下,又隨著他們需要繳納加倍的稅、還需要繼續承擔修宮室、城墻之類的勞役,心中日趨怨恨。
原本修城墻、修宮室就是一種分封制下的義務,屬于理所當然之事,但是他們已經聽了太多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宣傳,當一件事不是理所當然要去做卻被逼著做的時候,誰人心中都有積累不滿。
隔著宅院,街上有再多的宣講和憤怒,田讓也聽不到。
但是此時,他覺得耳邊響徹的,便是爐火轟轟的聲響,那些看不到的人心中壓抑的怒吼,恐怕很快就會被釋放出來。
而這個釋放的契機,就是孟勝此次出使費國,希望費國變革制度以利費國萬民。
當然,這只是建議,費國國君和貴族自然有權拒絕,但是以墨家的宣傳煽動能力,很快這些被拒絕的變革條款就會在費國的幾個城邑內引發轟動。
田讓聽人講過,刀耕火種放火燒山的情景。
一旦草木枯黃,一丁點的火星就會引燃燎原之火,但難的便是這燎原之火怎么才能被燒荒之人控制。
若只是為了起火,其實很簡單,這一點田讓在費國多年,知道費國的情況。
一旦國人暴動,很快就會席卷費國諸邑,田讓知道適不可能不再費國有所布置。
國人暴動,殺國君立新君的事,屢見不鮮,哪怕是魯國這樣的守禮之國,也發生過幾次。
但是現在一旦出現國人暴動這樣的事,便要和以往完全不同。
以往是由貴族主導的政變,國人也認可貴族公族的身份。
而現在,在墨家看來,天字都能選,況于區區諸侯?血統已經完全沒有了意義,而費國又受墨家的影響最深,稍微不受控制……田讓覺得后果都是可以想象到的。
到時候,那些憤怒和恨意,伴隨著選賢人為天子的呼聲,很可能就是燒死國君、砍下貴族的頭顱,甚至可能宣布費國“共眾義而商、和萬民而治”,行共和之政。
這倒也沒什么,田讓對于貴族死亡國君被戮的可能,沒覺得有什么值得惋惜的。
只不過之前自己以買賣的名義回彭城的時候,說出過這種可能,適很快就答復了他。
田讓明白適和墨家高層的擔憂,如果真的弄得這么激烈,而且以共和的形式直接宣布世襲的君主血統毫無意義,恐怕就會天下震動。
現如今墨家在各地的布置尚未完成,一旦這里的事用最激烈的方式解決,這都不如墨家找個借口以武力吞并了費國,也不至于會讓天下貴族恐慌。
所以,墨家高層希望,費國的事,最好在可控的范圍之內,以“政變”的方式解決。
政變怎么說,也是一種符合原本規矩的、非正式的權力交接手段。
而真要是發展成最不能控制的那一步,天下必然大亂,墨家就需要以尚未完全整合的泗上,對抗全天下貴族諸侯,這對于墨家并不是最為有利的選擇。
田讓并不清楚墨家為什么選擇這個時機,他也不知道天下局勢將要發生的變化,但卻相信自己既然接到了命令,那就一定要做好。
這個幾年前就已經開始接觸的人,正是這一次墨家干涉費國的關鍵。
田讓看著季孫巒,笑道:“你說,這一次孟勝前來,若是因為施仁政的勸說不能被接受,不會有人恨他奪人之利而刺殺吧?”
季孫巒搖了搖已經有些因為醉酒而昏沉的頭,說道:“誰人敢?豈不聞當年申舟使宋之事?”
“楚莊王聞申舟之死,投袂而起,隨從趕到前院才送上鞋子、追到寢宮門外才送上佩劍、追到蒲胥街市才讓楚莊王登上馬車。”
“宋人以為有晉為援,敢怒楚而殺申舟。費,小國也,誰人可援?墨家若在,尚可非攻,齊魯越不敢吞。若觸怒墨家,殺孟勝……只怕數日墨家便能破城。”
季孫巒嘿嘿笑道:“不過看來墨家并無強硬之意。也就不過是為了墨家那些利天下的想法,為民申三患之苦,請求變革。”
聽來,這應該就是貴族內部之間的結論。
田讓微笑,問道:“這怎么說?”
季孫巒擺手道:“師出有名。盟約猶在,墨家守信,總不能說無罪而伐。”
“再一個,你我都知道,孟勝之于墨家,非是申舟之于楚。為了一個小小的費,尚不至于讓孟勝這樣的人物行險。若墨家真有陰謀之心,大可以效申舟使齊故事。既讓孟勝來,那就是并無強硬之意了。”
“這……這就是墨家自己的問題了。整天要利天下,嘴上總說,這筑虎之事一出,聽說數百逃亡的費人請愿,他們要是不派人來,只怕面上也過不去,才這樣的。”
季孫巒自以為分析的頭頭是道,覺得定是這般模樣。
那申舟使齊,明顯就是個陷阱,楚王就是在用申舟的死尋找一個借口。因為申舟多年前侮辱過宋君,而且楚王又故意不問宋國借路,所以楚王聽到申舟的死訊才會興高采烈地“投袂而起”。
季孫巒對于墨家了解的不是很深,但也大致聽說了一些,知道墨家內部的一些制度,孟勝的身份非是當年申舟在楚國可比,而且墨家又是集眾義,斷不是一人可定的。
既然這樣,顯然墨家沒準備用誰人的死作為借口,出使的級別這么高,很顯然就真的是想要好言勸誡,走個形式,也好對那些請愿之民有所交代:我們已經派人去了,只是他們不聽,我們就沒辦法了……
季孫巒說罷,又為自己的聰明感到喝彩,笑道:“民眾愚昧,墨家不過是讓孟勝此行堵住那些民眾的嘴。”
田讓語氣里透出一股子仿佛是贊揚的語調,舉杯贊道:“有理!原來竟是這樣,我竟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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