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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九八章 金玉其外敗絮中(二)

作者:最后一個名  分類: 歷史 | 上古先秦 | 最后一個名 | 戰國野心家 | 更多標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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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國野心家 第二九八章 金玉其外敗絮中(二)

宴席間的場面有些尷尬,一干貴族不好做聲,若不做聲有示弱之嫌。

可若做聲又怕被適羞辱,反惹人笑,自己名聲掃地,淪為市井笑談。

昭之埃算是和適多見過幾面,這時候急忙圓場道:“子過慮矣。晏嬰五尺而您七尺、墨者多利天下而少奸盜,怎么會再有晏嬰使楚之事?”

這算是想要借夸獎而緩解尷尬,各自保留一些情面。既夸了適,又夸了墨家。

適卻笑道:“我身雖七尺,然祖輩皆工匠,在諸位眼中只怕血脈五尺。當年巨子來楚,不也有人覺得我墨家巨子非是‘大夫’,只是‘庶農賤輩,其言不可聽’嗎?”

這件事算是墨子和楚國貴族之間的私人恩怨,墨子曾經兩次前往楚國。一次是當年和公輸班比斗止攻宋,另一次就是游說楚王結果被貴族說墨子身份低賤只是百姓所以楚王未必會聽墨子的言論。

如今局面完全反了過來,商丘一戰之后,不是墨家主動游說君王,而是楚王親自派遣了昭之埃前往沛縣請求墨者的支持。

局面已是如此,昭之埃也無可奈何,嘿然不語。

適舉著剛才引起話題的那個橘子,又道:“我長于商丘,游于泗水,不曾親眼見過橘子。只是學習途中,倒是聽人說起過兩次。”

“其一便是晏子橘生淮南之說,另外便是一件趣事。以往我聽兩位夫子講起過橘子的故事,今日有幸得見,不妨將那故事說給諸位聽聽。”

楚王以為適這算是了給了昭之埃一個情面,昭之埃沖這適微微頷首以示感謝。

適沉吟片刻,環顧四周,緩緩說道:“昔年兩夫子游楚,至鐘離。鐘離有賣果者,善藏柑,涉寒暑不潰。出之燁然,玉質而金色。置于市,賈十倍,人爭鬻之。”

“夫子既奇,貿得其一,剖之,如有煙撲口鼻,視其中,干若敗穰。怪而問之曰:‘若所市于人者,將以實籩豆,奉祭祀,供賓客乎?將炫外以惑愚瞽也?甚矣哉為欺也’。”

“賣者笑曰:‘吾業是有年矣,吾賴是以食吾軀。吾售之,人取之,未嘗有言,而獨不足子所乎?世之為欺者不寡矣,而獨我也乎?吾子未之思也。今夫佩虎符、坐皋比者,洸洸乎干城之具也,果能授孫武、司馬穰苴之略耶?峨大冠、拖長紳者,昂昂乎廟堂之器也,果能建伊皋之業耶?盜起而不知御,民困而不知救,法斁而不知理,坐糜廩粟而不知恥。觀其坐高堂,乘駟馬,醉醇醴而飫肥鮮者,孰不巍巍乎可畏,赫赫乎可象也?又何往而不金玉其外,敗穰其中也哉!今子是之不察,而以察吾柑’!”

這是化用了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寓言。

只是此時雖有棉絮,但未普及,因此適用了敗穰一詞代替,畢竟這時候普通人家都是用麥草或是稻草作為夜里保暖的被褥。

誦讀已畢,席間貴族或有面帶羞色、或有面帶怒容,疑惑有暗暗擦汗心中僥幸剛才不曾以言辭羞辱對方的人。

適在罵人。

也可以說,適又在宣揚墨家“尚賢”的道理。

只是罵的有些委婉。

昭之埃抽了抽嘴角,心中又氣又笑,當真是無可奈何。

氣的是適借這么一個古怪的故事,罵了在場的所有貴族,說他們一個個佩虎符、峨高冠,一個個弄的自己光鮮亮麗跟孫武子、司馬穰苴、伊尹、皋陶似的,但是一個個都是草包,并不能夠解救民困、完善法度。

這里面,自然也包括他昭之埃在內,因為之前的話語里適借著晏子五尺之軀將身高化到了血脈貴賤當中,很明顯就是在諷刺在座的這些人。

笑的是……他本以為剛才適給了自己一個情面,卻不想適雖是墨者,倒卻是對于仲尼所謂的“鄉愿德之賊也”的說辭親身踐行,絲毫不顧及在場諸人的情面,活脫脫一個不會說話的人。

他卻不知道,墨家內部對于“鄉愿老好人”這種人,最是鄙棄。如高孫子,不知道和適發生過多少爭執,但是不論是適還是支持他的人,對于高孫子都極為尊重,反倒是于那些油滑的墨者極為鄙棄,內部也無這種人的容身之地。

這個故事并不屬于這個時代,但卻因為文言的傳承性,相隔兩千年依舊可以讓在場的人毫無滯澀的聽明白其中的意思。所謂傳承,大約便是后人可以看懂前人之言,而后人之言依舊可被前人聽懂。

這一場指桑罵槐含沙射影的故事,讓宴會的情緒抵達了一個尷尬的巔峰。

沒有人敢出頭說話,怕被羞辱。想要說話的,又不知道該說什么,稍有不慎就要得罪在場的其余人。

哪怕明知道這個故事蠻有趣味和道理,說出來之后場面上卻是鴉雀無聲。

適發覺到場面的寂靜,心中也暗自開懷,他本來就不想和貴族們有太多爭論,墨家的一些淺顯道理、墨子所主張的一些東西,想來楚王應該也知道。

既然已經到了這里,也就不愿把精力浪費在和貴族們“講道理”上。

坐在下首的孟勝看到適如同好勝的雄雞一般,挑釁的看著四周,手很隨意地摸向了酒樽,四周的貴族紛紛低頭或是將目光轉向別處,不敢與之目光相碰,更別說接話。

剛才借了一個橘子,羞辱了許多人,如今又摸向酒樽,誰也不知道下一步適能說出什么。

一些正在飲酒的即刻停住了手,斜眼看了一下適的手,急忙換了別的姿勢,生怕他又借題發揮。

孟勝心中暗贊,心道:“他常說,打得一拳開,免得百拳來,正是這個意思。”

“如我青幼時與人在街頭相斗,若對方人多,我必要先打倒一人,讓其余人心有顧忌,不敢靠前,才能夠從容應對。”

“如今群敵環顧,適不等他人先說,自己卻先借柑橘而出言羞辱,其余人自然不敢輕易開口以免取辱。”

“我看今日,怕是無人再敢想要用言辭來對付我們墨家了。”

自忖若是自己,只怕也不能一時間靠一枚橘子先發制人,以致滿場無人敢于出聲,心中也自佩服。

再看適行事,當真是大大方方。

席間各色餐具,適并不遵守使用餐具的規范,原本只是用來吃“有菜之羹”的筷子,被適當做全部餐具來用,可是在場貴族與近侍被他剛才的氣勢所攝,無一人出聲指責。

只怕甚至有不少人以為適是刻意為之,就是等待機會設下陷阱反擊別人。

正首的楚王回味著適剛才的那番金玉其外敗穰其中的話,心中亦是暗贊。

心想早就聽聞此人習善言辭,銳利若箭鏃,自己本就沒有想要招惹此人,可是此人卻先發制人,主動招惹了別人。

再一想,也明白墨家的態度,經常指著世卿貴族都不是什么賢才,加之墨家和在場貴族之間有極大私怨,不是幾句好話能夠化解的。

既是這樣,那就不如先行辱罵,以免一個人要應對一群人。正如猛虎與群狼相斗,總需要先行吼叫幾聲讓群狼知曉自己本事,不要輕易上前。

金玉其外敗穰其中的話,楚王雖覺得有道理,可是面上還不能稱贊。

因為墨家這群人可以不顧及貴族的情面,什么話都能說。可他這個作為的君主的,此時根本沒有和貴族們翻臉的資本,這時候也只能表明一下自己的態度。

思索之后,熊疑輕笑道:“墨家言辭,向來銳利。尚賢賞罰之說,是有道理的,只是豈不聞昔年子張、子夏之比?仲尼曰:過猶不及。”

“《詩》云:人之云亡,邦國殄瘁。”

“《夏書》曰:與其殺不幸,寧失不經。”

“《商頌》曰:僭不濫,不敢怠皇,命于下國,封建厥福。”

“誰都知道,善為國者,賞不僭而刑不濫。可是這是圣人才能做到的啊。如果做不到,還是要不幸而過,寧僭無濫。與其失善,寧其利淫。”

楚王的話說完,昭之埃也松了口氣,心說王上果然聰慧。

適擺明了就是在人身攻擊,羞辱在場的貴族,這話做君王的若是不能應對得體,就會讓貴族心怨。本來位子就做的不穩,這時候再讓貴族怨恨,那可大為不妙。

而如果為了討好貴族,直接拂袖而去,更是不好。

若是只靠在場貴族就能解決楚國的困境,又何必讓讓自己千里迢迢前往沛縣,請墨者入楚?這時候拂袖而去,之前的一切準備都無意義。

作為君王,這時候也只能兩方都不得罪,那么這番話說的就很聰明。

很敏銳地將適所正在進行的人身攻擊,化解為了理論問題。只要談及理論,不談個人,那么這件事也就可以敷衍過去,彼此都有了一些情面,不至于讓矛盾太過尖銳。

昭之埃心道,矛盾之說,就是適這人在墨家弄出的。前年在商丘城下,也是這個人當著先王與貴族的面,直接將矛盾挑明……由此看來,這是一個善于沒事都要制造出一些矛盾的人,在場的這些人,默不作聲便是最好的選擇!

楚王在和稀泥,或者說在轉移話題。

這是無奈的選擇。

他用詩經、夏書、商頌的那些話,就是希望把適的話從指責貴族們多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這個尖銳話題轉移到“如何才能識別賢才”這個大家不至于不太舒服的話題上。

楚王的意思是說:誰都知道,做君王要賞賜不過分,而刑罰不濫用。賞賜過分,就怕及于壞人;刑罰濫用,就怕牽涉好人。

問題在于,這是圣人才能做到的明察秋毫之舉。

所以,自己不是圣人,那么做不到的時候該怎么辦呢?

就應該如果不幸而過分了,寧可過分,不要濫用。與其失掉好人,寧可利于壞人。

也就是說,楚王說自己不是圣人,不能分辨賢明和愚鈍,所以自己都要重用。

換而言之,在場的這些人,肯定有一部分是賢才,有一部分可能真是金玉其外的蠢材,但是蠢材也沒關系,我依舊會用你們的。

話都說成這樣了,也就給足了貴族們情面,畢竟話里的意思,還有一部分算是賢才的。總不能所有人都對號入座,認為自己就是那部分不賢明的人。

適對于這套歪理并不感冒,只是他之前的目的也只是先發制人不讓自己受到圍攻。

如今楚王給出了臺階,自己也如雄雞一般展示了自己的羽毛和銳爪,這時候也就見好就收。

于是拜道:“這正是墨家所謂的‘天志選材’的辦法啊。只要能夠制定出賢才的標準,加以考核,如同匠人之規矩定方圓,哪里一定需要圣人呢?”

楚王見適已經松口,也急忙回應道:“是這樣的。墨翟的學問不是沒有道理的,這一次邀請墨家入楚,也正是想要聽聽墨家的學問。”

“所謂夫民別而聽之則愚,合而聽之則圣。天下各學說的道理,能夠流傳天下,一定是有一定道理的。不能別而聽之,只能合而聽之。擇其善者而從之,擇其利者而從之。”

這也是再讓貴族放心,楚王一直在向在場的貴族表達一個態度:自己未必會用墨家的那些激進主張,你們不要擔心。

熊疑根本就不想在宴會上弄得如此僵持,只是沒想到適直接在宴會上就把一些隱藏的矛盾借一個橘子引出來,讓他有些難以應對。

同一句話,不同的人聽起來就有不同的含義。

楚王聽這一句金玉其外的話,既要想著貴族們不愿意聽,要出面安撫;又很容易在君主的角度上,想到如今的楚國可不就是金玉其外嗎?

短短幾十年時間,當年強橫到經歷了白公之亂之后尤且可以吞并數國、攻略淮北的雄楚,已經淪落到封君勢大不能動、三晉壓迫難以反擊的地步。

如今又失了武陽榆關,連鄭人都能擊敗楚軍,甚至陣斬兩名楚之貴族,這就像是一個破敗的橘子,被人撕開了一角,露出了里面的敗穰。

若是當年莊王、惠王時候,莫說是國內繼承權危機,就算是公族作亂,鄭這樣的小國也不敢咬楚人一口。

他從父親那聽說了前年在商丘城下的那場挑唆矛盾的談話,今日又聽適說金玉其外來提點楚國的處境,熊疑心中暗喜。

此地不是商丘,也不是軍帳,更不是軍陣之中。自己倒是可以借這一次機會,仔細聽聽墨家有什么主張,或者看看能不能借用墨家的力量壓制國內的封君貴族。

他想,自己可不是一個守成之君,想要的也不只是打退三晉的反撲、殺掉自己的弟弟。

而是,在做完這一切之后,讓楚國重新有和三晉爭霸的國勢……貴族封君的問題,不能再拖下去了,再拖下去,楚國就是在慢慢等死。

正是無欲則剛,而心態越強國力越弱,便越容易被人鉆空子。

他若只是那種昏庸守成之君,墨者這一次入楚反倒是毫無意義。

他若心強而楚國又正值莊王惠王之盛,墨者這一次入楚也是毫無意義。

唯獨此時、此心,便讓墨家這一次入楚的局面變得微妙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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