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覆漢 第二十一章 須知飲啄繇天命
歷水陂后世喚做大明湖,又因歷城后世為濟南主城所在,所以頗為知名,而此時卻只是因為歷城筑城為引護城河順勢所成的一片水利工程,算不上什么名氣……唯獨濟南自春秋戰國算起,便是東方繁華所在,軍民密集之余端午仲夏之日難得一片好水,而衛將軍公孫珣借地設宴,倒是讓此地早上千年就載入史冊。
另一邊,聞得公孫珣于歷水陂祭祀端午,并設宴招待鄭玄與曹操來使,順便慰問功臣,而自己等人也將列坐其中,被軟禁了兩三月之久的袁氏舊臣們卻是終于長呼了一口氣,甚至隱隱有些彈冠相慶的感覺……說到底,鄭玄的面子在這年月到底是好使的,黃巾軍也好、土匪也罷,見到他都繞著走,何況是確實有師承關系的公孫珣呢?這位衛將軍再出身邊鄙,也不能當著老師的面殺學生吧?
而老頭都六十五了,又是公認的天下儒宗,若非是擔心自家傳承一朝在歷城斷絕個七七八八,又何至于自掉身價,專門動身來見公孫珣呢?
要知道,之前袁紹拿下青州后可是親自去高密延請過其人的,他都只是出面應付了一下,便繼續窩在鄉中教學了。
故此,也就難怪這些人如釋重負……鄭氏門生既然得脫,其余人最少也會稍得輕縱吧?更有甚者,既然公孫珣這個能做主的親自到了,那表現好了,現場任用也是說不定的。
白日的端午祭祀儀式他們是沒資格參加的,但多少是發了菖蒲,允許入湖水更衣沐浴的,而等到傍晚時分,趁著一年日頭最長的時候,眾人紛紛開宴之后,這些人才找到了一些往日間談笑風生的感覺……出乎意料,他們的位置雖然屬于側邊位置,卻竟然離公孫珣不是很遠,所以不免高談闊論,以求注意。
然而,公孫珣帶著兩個童子,與鄭玄并坐于高臺上,左右文武濟濟,前后冠冕如云,身旁更是一代儒宗,卻只是說些節日中該說的閑話,細細聽來,都是什么多少年前彈汗山誰中了誰誰誰一箭,什么誰誰誰在數日前大局已定后便受印掛金單騎而走未及見面,便是夏侯淵上前主動敬酒,這位衛將軍也只是笑著感謝對方當日做媒,不然便少了幾個子女云云……
衛將軍如此姿態,大多數人自然是言笑晏晏,輕松自得,但今日主賓鄭玄、曹操來使,還有諸多坐在臺下偏外側的袁紹故吏們,卻漸漸心急不已。
而不知道過了多久,眼見著仲夏的日頭雖不見有多少黯淡趨勢,可湖畔諸人卻已經有了三分醉意,別人倒也罷了,作為唯一一個有資格截斷公孫珣扯淡的鄭玄,為了自己的道統,也確實是看到自己一些學生從一開始的放松與欣喜漸漸變得緊張起來,甚至有哀求之類的示意,心下不忍之余終于還是腆著臉主動開口了。
“衛將軍。”鄭康成稍作思索,居然主動起身捧杯,而其人既然起身,周圍幾乎是瞬間鴉雀無聲,儒宗之名絕非虛妄。“自董卓亂政以來,已近四載,天下煎灼,士民流離,幸虧有將軍先討董而扶天子,后一戰而傾河北,使漢室天下漸有重振之意……玄不才,請為將軍賀!”
說著,其人倒是恭恭敬敬,雙手扶杯之余俯下首來。
“不該先為袁本初吊嗎?”出乎意料,靜靜聽完對方的稱賀以后,公孫珣居然似笑非笑端坐不動,著實無禮。
“是老朽有失考慮。”鄭玄聞言倒是不生氣,反而愈發正色,竟然重新抬頭行禮稱吊。“不管如何,兵禍連結,尸首盈野,此大兇之事也,請吊此番大戰自袁本初以下死傷者……”
“謹受吊。”公孫珣同樣肅容起身,雙手捧杯,俯首還禮。
隨即,在二人的帶領下,湖畔座中何止兩三百人,盡數起身捧樽而飲。
小小插曲過去,眾人落座,鄭玄眼見著機會難得,這才順勢開口:“老朽本是山野之人,不該擅自詢問衛將軍大政,但身為青州野人,卻對本地將來多有掛慮,不知道衛將軍此番來濟南,心下可有所得?”
“自然有所得。”公孫珣微微挑眉,顧盼左右而笑。“我到濟南后接手袁紹所設賬目,發現舊青州六郡竟然還有三十余萬戶、一百七八十萬人口,雖然這其中剛剛有幾十萬人化身黃巾盜匪潛入山中去了,可剿撫并用的話,說不定能夠大略恢復……非只如此,再加上之前在聊城檢視的東郡戶口、舊冀州東五郡戶口,林林總總算下來,此番覆滅袁紹,即便是不算尚未清點出泰山、濟北兩郡,也足足多了四百萬人口!若是再算上原來所轄雍州、幽州、并州、司州各處,以及招降的太行山匪,不論平州與涼州,鄙人治下竟然已經足足有了兩百萬戶、千萬人口!鄭公,天下分裂,我獨得其半,你說這算不算有所得呢?這千萬人口可是能聚集數十萬大軍的,將來誰能擋我?”
鄭玄欲言又止,而周圍諸人卻是紛紛起身稱賀。
對此,公孫珣也是仰頭大笑,得意至極,更是抬起手來,便要滿飲一杯。
然而,就在眾人賀聲漸消,衛將軍舉杯欲飲之際,旁邊不遠不近之處,臨湖之地,有一人卻終于忍耐不住,然后昂然起身,凜然相對:
“衛將軍,天下大亂,交戰連年,青州雖然沒有遭遇大戰,卻也兩次受禍黃巾,衛將軍既然替天子討平此處,不該先存問風俗,救其涂炭嗎。怎么反而一來便先查看戶籍,計算個人威勢得失呢?這是青州百姓,乃至于冀州百姓所期許的嗎?”
眾人循聲望去,才發現說話的乃是一個眉目舒朗、須美目清,容貌威重之人,卻坐在降人席間前排位置……其中多有人認識,乃是鄭玄愛徒,清河崔琰。
“說話的可是崔季珪?”公孫珣盤腿坐在上手高臺之上,一手舉樽,頭也不抬便一口叫出對方姓名。
“正是清河崔琰。”崔季珪昂然而答。
“我等你許久了!”公孫珣陡然變色,直接將手中酒樽擲于地上,看都不看就厲聲而斥。“此言專為你設,若你今日能忍耐的住,便看在尊師之面許你自處又何妨?但你既然秉性不改,依舊枉顧助紂為虐之實,邀名買直,那今日便是馬公復生、盧師親至,一起為你求饒,我也繞不得你!”
座中一時寂靜如野,便是鄭玄也懵在當場,而身側兩個童子更是有些被嚇住的意思。
“不關你們小子的事情。”公孫珣回過頭來,好言寬慰。“阿定帶盧毓先行回城……你父我稍晚便歸。”
公孫定反應過來,和盧毓一起俯首行禮,然后便在鄭玄等人沉默的注視下轉身離去……然后自有義從隨行護佑。
待到兩個介于少年與童子身份的小子轉身離去,席中諸人方才漸漸將注意力集中到了場中此事最核心三人身上——正是衛將軍公孫珣、關東古文儒宗鄭玄,與鄭玄高足兼衛將軍戰俘清河崔琰。
平心而論,莫說是普通將佐、官吏,便是衛將軍府的幾位核心幕屬此時也有些發懵……公孫珣已經來到濟南數日,呂范早就做過匯報、溝通,后者還以為即便是戰俘一事出岔子也只會出在許攸、郭圖二人身上,卻萬萬沒想到是崔琰。
實際上,面對如此情形,同為戰俘的許攸和郭圖也頗為意外。
“在下實在不知道衛將軍為何對在下有如此成見,竟至于專門設伏……”崔琰緩了許久方才重新開口,卻是姿態昂揚,聲音洪亮。“崔某所言,俱出自公心,絕無邀名買直之意……”
“你雖無邀名買直之意,卻有其實!”公孫珣打斷對方凜然對道。“且正是如此自以為是,方才真正可憎、可笑!至于為何專門設伏于你,乃是當日你見袁本初時便有類似舉止,便猜到你秉性難改!”
“可在下所言,哪里錯了呢?”崔琰站起身來,繼續昂然抗辯。“當日勸諫袁車騎收攏掩埋道旁骨殖,今日勸將軍先存問風俗,再拯救流離……”
“這叫問死人不問活人,言道德不言實物!”公孫珣終于去看對方,卻是愈發大怒。“青州兩次大亂皆起于黃巾,而所謂青徐黃巾名為黃巾,實為貧民受迫至極,不得已聚集為匪,偽作旗號而已,豈是真正造反?袁紹入青州,你只讓他收黃巾亂后骨殖,為何不勸他優容黃巾降卒,以至于今日復叛?!還有此次所言,便是安撫民政、收拾流離,難道不該從清查戶口開始嗎?戶口、人口都弄不清楚,怎么救其涂炭?!而且青州黃巾數十萬眾再度為亂山中,曹操更是趁機吞并州郡,此時都在看我舉止,觀我動向,我若不展示威儀,怎么收降黃巾、震懾曹孟德?!”
崔琰一時憋住,周圍諸人也紛紛肅然以對,而臺下夏侯淵與毛階更是面面相覷。
稍作片刻,旁邊鄭玄剛要開口勸解,卻不料公孫珣越說越怒,居然直接起身一腳踹翻身前大案,卻是再呼一人:“至于存問風俗……韓義公呢?!”
韓當慌忙扶刀出列下拜。
“你告訴他,十七載前,你隨我第一次出遼西求學盧師于緱氏,途中我到冀州做什么了?”公孫珣以手指崔琰,怒目而問。
“回稟君候!”韓當當即回復。“十七載前,君候與衛尉、鎮西將軍、劉豫州、長安令等同窗自幽州往河南而去,乃是第一次離家,途中過鉅鹿時便主動離群查看當地鄉里,直言凡到外地當‘存問風俗’,末將當時隨行!”
“見到什么風俗了?”
“見到棄嬰滿溝,豪強壓迫,閹宦橫行,官吏無動于衷,還有……還有賈超,賈超剛回鄉中便因為得了君侯賞賜而被豪強盯上,不得不殺人求活,最后又只能求助太平道成事。”
“彼時縣令我記得姓崔?”公孫珣冷冷追問。
“正是如今涿郡太守崔敏。”韓當繼續俯首以對。“后來君侯在昌平與崔太守再見時還談及往事……君侯問他,為何彼時如此昏悖,此時清明如斯?他說彼時昏昏在上,所以昏悖,此時賴有將軍明明在上,所以清明。”
“聽到了嗎?”公孫珣扭頭朝崔琰斥責道。“我未及加冠便已知初到一地即當存問一地風俗……何須你來教我?而且我行走天下,自遼東至西涼,自幽冀至兗豫,自河朔至東海,遍觀各地風俗,早已經爛熟于心,天下風俗無外乎是豪強壓迫、世族空談,官吏昏悖、百姓無辜……青州難道能脫出此窠臼?你自己在這里張口便來,殊不知你這種人在我眼中正是青、冀風俗之恥!”
公孫珣一番怒斥,雖然比不上天子一怒,伏尸百萬,但也勉強算是三分之一個天子一怒了,也沒人懷疑他的生殺予奪之權,故此人人震顫。然而身為當事人,崔琰雖然面色有些漲紅,卻始終立身不動,也不辯解,也不反駁,只有其人須發頗長,為湖風輕輕所卷而已。
公孫珣見狀也立即不再發怒,而是回頭朝身側端坐的鄭玄失笑而問:“鄭公,你與我盧師分屬同門、情同兄弟,天下人都說你經學造詣更勝他一頭,而經學又是天下之本……可為什么如今亂世之中,民有倒懸之苦,君無立身之所,他的學生都在披堅執銳救民于水火,而你的學生卻都在夸夸其談之余助紂為虐呢?是你收的學生都是跳梁小丑,還是盧師的學生都是眼中只存個人威儀的強權之輩呢?”
此言一出,崔琰再無鎮定之意,便是在座的數十名鄭學門生也紛紛起身,但隨之而來的卻是臺后數十甲士涌出,并拔刀相對。
“衛將軍想多了。”鄭玄趕緊搶在自己學生之前起身拱手相對。“老朽與子干情同手足,若非其人力薦,絕無受馬師衣缽之可能,我們兩個人的傳承怎么會是相對相克的呢?依老朽看,乃是相生相補的……其為朝,我為野;其為武,我為文;其為剛,我為柔;其以務實,我以道德……衛將軍,崔季珪雖有無知之語,卻非是刻意敵對,乃是其人見識不足所致,本心還是好的。”
公孫珣當即再笑。
鄭玄見狀,趕緊再言:“其實,將軍之前討平董、袁,用兵為先,以威勢、剛強為首,自然是正當其時,而且將來還要繼續討平中原、荊襄、巴蜀、淮揚,想來還是要繼續維持威勢的。但如今既然兵事稍解,且將軍受命輔政天下,主政河北,以行政而論,光是用強恐怕也是不足的,而崔季珪的意思,無外乎在此,并非是要故意尋將軍不是……且,且老朽的這些學生,多為無能之輩,若將軍真覺得他們礙眼,或是覺得他們所學不精,何妨開釋,讓他們隨我歸高密讀書呢?”
“鄭公,天命是什么?”公孫珣忽然開口,問了一個風馬牛不相及卻讓在場之人全部變色的問題。
“天命不徹,則天命不改!”鄭玄肅容相對。
話說,鄭康成這里一共引用了兩個典故,前一個是《詩經》中的言語,原文是一個忠臣對周朝衰敗、腐敗的哀嘆,但最后卻重申了自己對周王朝的忠謹;后一個則出自《春秋》,原文正是‘周德雖衰,天命不改,鼎之輕重,未可問也’!
用在此處,一邊是正面回答了公孫珣的問題,另一邊卻是表態之余直接警告了公孫珣。
“我不是這個意思,”公孫珣不由再三而笑。“我是想問一問鄭公,天命這個東西到底是什么?是天之意還是神鬼之心?”
鄭玄這才松了一口氣,卻是依舊嚴肅:“自然是天道本意……至于鬼神所類,皆屬天道,所以鬼神之意也就是天意。”
“這就是問題所在了。”公孫珣終于也跟著肅容起來。“當年有位師長對我說,天命不足畏,祖宗不足法……我深以為然,而盧師聽到后是很不以為然的,以至于頗有爭執。而前一陣子,我在北地剛剛見了盧師一面,盧師雖然沒有明白言語,卻在論及身后事時說,死人不得爭活人,死后棄棺槨單衣葬于三尺坑……這應該是心中已經漸漸摒除鬼神之說吧?鄭公,鬼神是有的嗎?”
鄭玄欲言又止,卻只能稍頓之后緩緩而言:“我教授經學,乃是囊括大典,網羅眾說,并不在意于學問對立,便是學生也鼓勵他們思辨反問,而這種事情,悉信則非,不信亦非,衛將軍也不必拿子干與我相較。唯獨……唯獨將軍今日有備而來,且咄咄逼人,莫非是下定決心要處置老朽門生嗎?”
“不是要處置鄭公門生,而是要處置袁氏降人,反而是鄭公你,不該屈尊紆貴,強行插手此事……須知天下爭雄,刀槍相對,既為其事,便當其責。他們既然入仕為人臣,操持兵戈軍事,那且兵敗之后,合該軍法處置,難道要我為了鄭公壞了法度不成?”言至此處,公孫珣不由負手而笑。“亂世之中,法度為重還是人情為重啊?鄭能不能再教教我?”
鄭玄沉默片刻,旋即開口相對:“我以為,法度不過情理……而且此事若是有明文法度,老朽何至于專門壞將軍制度?此事難道不是本就模棱兩可之間,以至于數月難斷,人人生疑,又兼老朽難逃師生情分,方才主動來問的嗎?”
“我懂了,”公孫珣緩緩頷首。“鄭公此行不是用身份壓我以求干涉司法的,乃是我本人粗疏,沒有制定好相應政策……所以,鄭公是來參與制定政策的?你是覺得法度、政策這些事情該由你來定?”
“不在其位不謀其政。”鄭玄一直到此時都不見半分怒氣,著實是好脾氣。“如今是衛將軍秉政,朝中諸公相輔,即便法度不合、政策不公,老朽為一只知教學的草民,只會討論,不會干涉參與……”
“鄭公雖白身亦可以參與,我說的,但僅限于今日。”公孫珣昂然坐回原處,借著身側水波揚聲而言。“非只如此,今日在場之人,無論文武、士民,包括那些囚徒,只要是有一席之地的,都可以參與……今日咱們便在此處當場立些法度、定些政策、制些規矩……但我有言在先,無論今日爭執到何種地步,結果如何,這都是你們親自參與制定的東西,事后既不可以自毀其言,也不能因為事不遂心便妄加詆毀。”
“如此,將軍可稱大度。”鄭玄第一個反應過來,俯首稱贊。
公孫珣抬手示意,鄭玄自然坐回,韓當也趕緊歸位,甲士們紛紛撤離,周圍諸人也紛紛釋然,唯獨崔琰,本來也要在郗慮的硬拽之下坐回去的,卻被公孫珣遠遠一個眼神將那郗慮嚇得縮了回去。
“天子年幼,我為輔政大臣,自然當仁不讓,所以我先說,你們再議!”公孫珣等周圍人坐定,方才繼續揚聲而言。“其一……既然崔季珪說話了,那便從此開始……天下板蕩,百姓流離,士女涂炭,以重定天下而言,自三輔、幽州后,當度田于天下,并清理戶口、清查人口!這一條,乃衛將軍公孫珣所舉議,袁氏逆臣、清河崔琰反對,其余諸位,誰同意,誰反對?反對者可與崔琰一道起身,我非董卓,議者無罪!”
眾人自鄭玄以下,包括呂范、審配、婁圭、韓當、田豐、荀攸、關羽、程普、朱靈、太史慈,乃至于數百官吏、將佐、幕屬,甚至還有那些戰俘,以及夏侯淵、毛階二人,幾乎俱是一怔……但旋即各有姿態,遠處一直沉悶無言的許攸干脆笑出了聲。
公孫珣見狀也不急,只是隨手從被掀翻的大案取來一個原來盛溫水的鐵盆,倒扣于身前,復又拔出腰中斷刃,擊盆而語,刀背如秋水浮光,拍打盆底,清脆響亮:
“今日到場有位者,包括夏侯妙才與孝先,凡河北諸州軍政要員、名士將軍,大儒尊客,共計三百五十七人,皆可議論,若有三一之數以上者皆不以為然,那就是惡政、惡法,雖然是我提的,那也不能推行……可換言之,三擊之后,若無一百二十人以上起身反對,那就要頒行天下了!只此一日,機會難得!”
說著,公孫珣不急不緩,第二次揮刀敲下。
依舊是沉默無言,而且當然如此,公孫珣雖然許所有人參與,但敗軍之俘虜,性命都為人所握,又有幾個如崔琰那般如此硬實的?
而公孫珣的下屬,則需一分為二……其中一半是武將,以他的威望和這些被他精選提拔上的武人,誰會反對他,誰又敢反對他?君不見關云長等人干脆都已經扶刀顧盼左右了嗎?另一半文臣,雖然不敢說人人齊心,但一來為首之人多是他多年信重提拔舉任的,二來當著外人的面,除非確實不滿至極,他們又怎么好違背自家主君意志?
只能說,公孫珣潛心經營十五六年的班底,外加此番覆滅袁紹大勝之威,到底是換來了回報……國家產生于戰爭之中,這就是戰爭的結果,說起解決分歧,沒什么比戰爭更利索。
刀背第三次擊打到了鐵鍋背上,依舊只有崔琰一人立于席中,唯獨其人始終面不改色,倒也堪稱氣度從容了。
“善!”公孫珣握刀而笑。“度田天下,此事定下了!”
眾人居然一時釋然。
“其二,”公孫珣環顧四周,繼續握刀揚聲而起。“諸州動亂,百姓多有離散,一則拋荒甚重,二則豪強大族趁機廣據良田,三則從袁紹為逆者不得不罰……當于度田后,收逆產、合荒地,以戰俘、流民、收降盜匪合而屯田,兼代行地方徭役……這一論,依舊是衛將軍公孫珣所舉,袁氏逆臣清河崔琰一人反對,諸位有反對者,可起身從之!”
“敢問衛將軍。”崔琰身側不遠,一人忽然起身,卻正是南陽許攸。“如我等敗臣逆賊,若要收逆產,當以何為據?”
“自然是以罪論,這個待會還要再議,但若不參與軍事,原則上不收浮財、宅院,只沒超出本家人口的多余田地。”公孫珣頭也不抬。“如何,子遠要與崔琰同列嗎?”
“兩軍臨戰,兵戈連綿數千里,死傷何止十萬,而今日將軍一朝得勝,便是將我們一并殺了,將降卒一并坑了,也最多只是說你殘忍,卻不能說你無由……如今只收我們這些罪臣多余田地,還要將降卒安置屯田,將軍堪稱仁慈了,我又怎么會與他同列呢?”說著許攸俯首作揖。“我要謝過衛將軍大度!”
說著,其人兀自坐回去了,而公孫珣順勢敲響盆底,卻依舊只是崔琰一人獨立。
稍傾片刻,公孫珣專門回頭看向身側鄭玄,眼見著這位天下儒宗也束手不言,卻是毫不猶豫,直接敲響了第三下。
“如此,收攏青、兗、營、冀四州逆產,招撫百姓聯合降卒軍屯、民屯一事也已經議下了。”公孫珣不慌不忙,繼續言道。“這第三件事,乃是我有感于鄉間豪強之盛,亭鄉之政著實難為,外加地方盜匪頻發,所以想仿效當年我在趙國、中山的行政策略,推行地方什伍制度,五戶為一伍長、二十五戶再為一保長,最后連上里長,許以算賦減免、些許秩俸,直屬州郡,以作治安事……這個三長之制,可有人反對啊?”
眾人依舊不言。
“既如此,還是崔季珪一人反對?”公孫珣敲完第二次盆底后一時失笑。
“將軍何必如此?”終于有人不耐了,卻還是許攸許子遠。“事到如今,你自存威德,直接定策便是,何須在此一而再再而三呢?”
“總要堵住天下人悠悠之口的。”公孫珣倒也不氣。“子遠你急功近利了……”
“要堵住天下人悠悠之口,殺幾個人便是!”許攸昂然而對。“梁期城下、界橋之畔,難道死的人不是血流成河嗎?事到如今,怎么反而束手束腳了?就因為一個鄭康成嗎?他不過是老糊涂了,只以為自家子弟性命貴于他人,你如何不懂?自古以來,欲行變法何嘗有不死人的?商鞅、吳起是怎么死的?”
“子遠是真糊涂了。”公孫珣不以為然。“自古以來欲行變法固然未嘗有不死人之事,但梁期一戰、界橋一戰,乃至于袁本初本人,難道不都是為此而死的嗎?實際上,若非見漢之舊制,大廈將傾再無一用,我欲行新制而挽天傾,又何至于與袁本初刀兵相見呢?所以說……殺的還不夠嗎?”
“就是還不夠!”許攸在周圍俘虜們的驚恐目光之下,直接起身離席向前,來到公孫珣所做高臺之下,以手指崔琰、郭圖、辛評、荀諶等舊日同僚所在而言。“河北連番大戰,你所殺者乃是袁本初治下豪強抵抗之心;蓼城平州兵浮海而來,你所殺的是與你并爭天下的梟雄之身;而今日,這些世族子弟、儒生名士卻不與他同,你若不殺一二以正軍法人心,將來他們必然會陽奉陰違,毀棄你的新政!要我說,若他們舉鄭康成為旗,你連鄭康成都要殺之以示決心才對,何必如此做作?”
鄭玄面無表情,端坐不動,公孫珣也是同樣面色從容,其人抬手舉刀一擊盆底,卻又隨意而言:“三長制度已定……子遠,若我如此,與董卓何異?”
“董卓是個什么東西,有資格與你相提并論?”許攸向前數步,直接來到滿地狼藉的高臺之上,繼續慨然相對。“董卓以私兵進洛,擅行廢立,而你卻有討董之功,兼衛將軍輔政之名正言順;董卓兵馬強盛一時,卻只知劫掠無度,而你卻經營北地數載,根基牢固,如今更有河北九州在握;董卓一旦得勢,恣意妄為,而你謹守本心,行事以立法為先……而如今,為立法殺幾個人又何妨?誰能反你,誰能阻你?”
公孫珣望著身前之人,剛要再說,對方卻已經繼續言道:“你心存大志,這我早就知道,你欲覆舊立新,這我也早就明白,所以我之前私下請見你的總幕府呂子衡,勸他替你為此事,將袁氏舊臣一并殺之,以清障礙,可他卻推三阻四,渾然無大臣擔當……而你今日既然親至,以你的決斷,為何還要如此猶疑?你真以為,袁本初身邊這些人,還能為你所用?袁本初身側,忠臣良士不是沒有,可卻已經死絕了!如今還留下的,都是以袁本初為器物的人,要么是只求名利的小人,要么是原本就想借袁紹與你為敵的心腹之患!怎么能留?”
公孫珣瞥了一眼頗顯無奈的呂范,笑著看向了許攸:“子遠……你說的心腹之患是何人?小人又是何人?”
“心腹之患不就站在那里嗎?”許攸抬手指向崔琰。“清河世族、儒宗高第,骨子里不認可你的治政,骨子里想克復舊制,偏偏又德行昭彰,自以為所行所為皆是正道……這種人,留下來一定會亂群,今日端午不殺,難道留著過中秋嗎?與此同類者,荀諶、鄭學門人,皆如此。至于小人,”許攸言至此處,卻是以手指向自己。“郭圖奸佞賣主,許攸貪財賣軍,俱是不殺不足以平人心的小人,還有一個辛評辛仲治,既是心腹之患,又有小人之實,可以一并殺之!”
“你在胡說什么?!”出乎意料,被點名要殺的那些人,多少存了一些風度,就連郭圖此時都沒有言語,只是冷靜坐在原處而已,但說到辛評,其人卻是終于忍耐不住。“許子遠,士可殺不可辱,敗軍背主偷生之人,今日你可以請衛將軍殺我,我絕無怨言,卻不可辱我!”
“看到沒有,這才是大奸似忠之輩!”許攸以手點之。
“且不說此事。”公孫珣蹙眉相對。“子遠……若我剛才未聽錯,你要我殺你?”
“然也!”
“不要胡鬧,我在定制度呢!”
“我替你定!”許攸上前奪過對方身前倒扣的鐵盆,正色相詢。“除了如何處置我們這些人以外,你還有什么正經新政,一并說出……”
“只有兩件半了。”公孫珣向后傾倒,隨意朗聲而言。“一個是百姓一旦被兼并,無立身之地卻要交口算(人頭稅、丁口稅)不停,這是漢室崩殂的重要弊政,我準備在度田、屯田、三長制后把口算攤派到田畝之中,以田畝而取口算;另一個則是如今察舉制中,人事之權決于地方、高門,我想收歸中央,并許人人皆可自投名剌,去清議而以科目考試定取士之道;最后半個,則是仿照軍中階級法,自州牧將軍至于亭長、里長、伍長,定官吏、將士品秩,方便統屬、轉任。”
許攸不由搖頭而笑,卻返身雙手捧鐵盆厲聲質問臺下:“爾等都聽到了嗎?攤丁入田,察舉改科考,設立統一品秩……這三件事,有誰如崔季珪一樣要反對到底的嗎?”
亂了許久,天色已經漸漸暗淡,但作為一年中日頭最長一段時日,陽光依舊映照在歷水陂上,隨漸漸而起的夏風一起,吹皺一湖水……風聲水動之中,公孫珣一手持刀,側坐在位中,盯著身前身影若有所思。
而隨著許攸舉盆在臺上厲聲喝問,從身側正襟危坐的鄭玄,到左手愕然無聲的呂范、審配、婁圭、韓當等人;再到右側目瞪口呆的夏侯淵、毛階;還有臺下分列兩側昂首不言的關羽、程普、高順、成廉、太史慈諸將,各有所思的田豐、荀攸、王朗諸文臣;以及身后扶刀負甲立于臺下的早已經出汗不止的龐德、張既、賈逵、劉璋、楊修、法正、孟達等義從;當然,還有坐在外圍,與唯二立在席中的崔琰相近的那些袁氏舊臣……所有人俱皆無言,只有風動水皺。
三遍之后,許子遠將手中鐵盆大力摔在了地上,哐啷作響之余奮力嘶吼:“依舊崔季珪一人不從,余眾三百五十六人,皆以為然,此三事俱為天下定制!”
言至此處,情緒早已難再制的許攸回過頭來,冷笑相詢:“文琪看到沒有……如今生逢亂世,正是你這種英雄用武之時,欲行天下事,萬般籌措不如奮力一擲!你什么都不用擔心,什么都不用憂慮!”
公孫珣先是一聲嘆氣,再又緩緩頷首:“受教了!”
“可論我等生死之事了嗎?”許攸追問不及。
“子遠為何一定要死?”公孫珣語氣雖顯無奈,神態卻愈發平靜。
“我不該死嗎?”許攸嗤笑反問。“為人謀不能致勝,為人臣不能盡忠,貪財無度,連累萬眾……而且你也說了,自古變法無不有流血者,我今日貪天之功,以罪囚之身借你勢為此事,若能夠落得與商鞅、吳起一個下場,豈不是我的榮幸?”
“子遠。”公孫珣終于動容,卻是放下手中斷刃,伸手拽住對方。“你死了,你的妻小該如何?”
“我隨袁本初十六載,那便是與你相識十七載,十七載故舊,不能為我養個妻小嗎?”許攸正色反問。
公孫珣剛要再說。
“不要再問我老母如何了。”許攸打斷對方言道。“文琪,身后事你俱為我為之吧……只有一事,一定要殺郭圖、辛評、崔琰這些人!他們跟我一樣,都是天下禍亂的根源!”
此言一出,旁邊崔琰身側,一人徹底難以自制,直接嚇得昏了過去,卻是鄭玄另一個學生郗慮,登時引發一片騷亂。
“我明白你的心意了。”公孫珣看都不看身側鄭玄哀求的目光,直接一手拉住許攸之手,一手扶刀起身。“我許久未曾親自用刀,今日卻要親自送一送子遠。”
“也好!”許攸失笑而答。
言罷,公孫珣攜手與許攸下臺而去,宛如當年在洛中相識時一般親熱,須臾便轉入高臺后甲士中間,而只是片刻之后,這位衛將軍便手上帶血,扶刀回到臺上座中。
鄭玄早已經面如死灰,而袁氏俘虜那里,也已經多有不堪之態。
“讓他們閉嘴。”公孫珣一邊吩咐,一邊卻是朝夏侯淵招手示意。
夏侯淵不敢怠慢,即刻上臺前俯首相候。
“妙才。”公孫珣等到周圍安靜下來,方才對身前之人懇切言道。“我知道你此行之意,而今日之新政,便是我與曹孟德之言語……你告訴他,我不怪他心生野望,也不怪他對我之政略稍有不滿而欲自行,唯獨他在中原,若不能摒除豪強、世族紛紛舊制,以至于變成第二個袁本初,那我雖然沒有余力不足以發大軍即刻討平中原,卻也可立即親提兩萬突騎,先直撲其心,吊其首于門樓之下!”
夏侯淵也不知道該不該點頭。
“咱們也是多年故舊,上來共飲一杯!”公孫珣并未難為對方,而是直接招手再言。“也是替孟德飲此一杯,飲過之后便回去吧……告訴他,既然走到這一步,那從此以后,便當以天下事為任,也無須再顧忌舊情了。”
夏侯淵一時感嘆,卻只能上前從鄭玄案上借來一樽,于滿地狼藉之中與公孫珣共飲一杯,然后便與毛階俯首告辭而去了。
夏侯妙才一走,天色著實昏暗下來,而周圍人未及點火照明便被公孫珣制止:“只有一件事了,須臾可決,無須燈火。”
此言一處,諸將俱皆悚然,而袁氏舊臣那里則不免戚戚。
鄭玄實在是忍耐不下,只能低頭求去。
“鄭公真以為我是董卓嗎?”公孫珣無奈苦笑。“我若想殺人,何至于如許子遠所言,一開始如此做作?而許子遠臨終之求,我也自始至終沒有正面應下……就是因為手里有刀,才一定要克制。再說了,若真要殺人,何至于讓鄭公列坐?哪有刻意當著老師殺學生的事情?”
鄭玄一時愕然。
“之前說到科考一事,其實正想請鄭公去做主持。”公孫珣懇切而言。“我準備表鄭公為太常,即刻往鄴城而去,并在那里建一座大學,讓鄭公一邊教授子弟,一邊興復古文經學,然后再負責河北諸州的科考選材一事……長者凋零,劉師、橋公俱去之久矣,盧師也已經決絕,鄭公就請務必不要再清高了。”
鄭玄沉默一時,卻終于是俯首稱命。
“傳我軍令……從今往后,凡士子為逆者,從軍事者以軍法論,即十一抽殺之令。”公孫珣見到身側之人稱命,干脆揚聲直言。“未曾直接領兵者,死罪可免活罪難饒,今日之袁氏附逆,無論出身,一并髡刑發河朔邊屯三載,重者五載……我生平最敬故橋公,望爾等能學橋公一般百折不撓,早日識民間疾苦,回身再造前途!”
鄭學門人,孔融故吏,還有辛評、郭圖等人也都死里逃生之余紛紛釋然稱謝,便是這些人的親友在公孫珣麾下的,也紛紛出列稱恩。
而崔琰也在周圍同門的拖拽下,也無奈準備低頭。
“崔季珪就不用了。”公孫珣遙遙冷冷而言。“我是真的厭惡你……河北雖大,卻連髡刑版筑之地都沒給你留,或者說,凡我治下并無你半分立足之地,你現在就走,去尋曹操、孫堅、劉表、陶謙之流吧,想來他們自會與你富貴!若清河崔氏愿隨你走,我也不攔!但事先說好,有朝一日,我若真的重整河山,那整個天下就都無你立足之處……自去吧!”
言罷,公孫珣兀自下臺而走,仲夏日頭最長一日也終于就此進入暮色之中。
然而,眾人不知道的是,公孫珣上馬攜眾歸城,未及安坐,呂范便主動求見。
“許子遠今日舉止乃是要已自己性命為餌為其主復仇之意,臨終之言也不過是挑撥離間罷了,子衡何必在意?”公孫珣本不想見,卻還是召入舍內安慰了一句。“再說了,那件事你又不是沒與我匯報過……”
“不是此事。”呂范尷尬一時。“屬下有一事忘了與主公說……”
“講來。”
“公孫犢、公孫方被我下令直接處死了。”呂范無奈而答。“這與主公今日寬縱之風略顯抵牾,臣有失計較……”
“這兩個人,殺的正好!”公孫珣一時失笑,卻又揮手斥退。“出去吧……你所舉止其實并無不當,非說不當,便是與我相識已久,不免過于清楚我的心意。”
呂范欲言又止。
“我知道。”公孫珣忽然肅容,以手撫腰中斷刃,緩緩而言。“許子遠真情流露,非只是離間之意……不意今日親手殺一舊友。”
呂子衡為之沉默。
“太祖既覆袁紹,入濟南,以界橋事不得已殺許攸一人,余者皆赦死,發陜州徒刑三載,青州人心遂安。俄而,復舉高密鄭玄為太常,建大學,行科考,建三長制,又開幽州民屯為戶,并均田與之,復設屯田于冀、營、青、陜四州,攤口算于田賦,世稱救民涂炭,海內稱善。”——《舊燕書》.卷二.太祖武皇帝本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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