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覆漢 第十三章 不論身后
公孫太守覺得自己發揮超常了!
無論是那番臨時起意的煌煌大言,還是這天夜里針對張寶的出色夜戰,都有點發揮超常了!
甚至于一瞬間,他自己都差點信了自己那番忠心可鑒日月的鬼話。
不過,公孫珣自己信不信是無妨的,關鍵是郭勛居然信了……這當然也是可以理解的,因為從之前對方在樊輿亭阻攔自己,然后一意執法范陽盧氏這件事情就能看出來,這位幽州刺史應該是個很有脊梁,或者說很有擔當的大漢忠良……人家愿意信,那……那自然就很爽了!
要知道,刺史和太守的政治地位雖然是相等的,雙方誰也不怕誰,可說到承擔政治風險這個東西,還是代表中樞監察地方的刺史更高一籌,郭勛愿意相信自己,并且愿意為自己分擔政治風險,那自然是再好不過了!
更不要說,身為幽州刺史,郭勛手里有一個讓公孫珣垂涎三尺的東西……那就是本州的臨時軍事調度權……換言之,那三千幽燕鐵騎,郭勛是真能變出來的!
當然了,即便是郭勛表態愿意分擔政治風險,愿意調兵給他,公孫珣也不會坑到不管不顧直接領兵南下河洛……如此舉動,不要說被人認可為大漢忠良了,怕是洛陽那邊要扔下黃巾軍不管,先動員起三河騎士宰了他再說!
實際上也無須如此,因為公孫珣手里的那所謂一萬兵根本不堪遠征,而認可了他的郭勛調兵也需要時間。
這個時間,足夠做很多很多事情了。
首先,張寶緊張退卻之后,涿郡這里跟洛陽的交通也立即就恢復了,信使完全可以走中山、常山、趙國、魏郡、河內一線迅速抵達洛陽,于是公孫珣和郭勛即刻聯名起草了一份奏疏,既匯報了幽州這里的戰況,又主動提出了一個簡單的戰略計劃。
其次,公孫珣趁著這個時間,還嘗試著打了一下隔壁廣陽郡的失陷地區。
而且你還別說,在程遠志已死,張寶退兵的情況下,廣陽那邊的黃巾軍占領區幾乎是望風而降……或者說當地豪強看清局勢后立即撥亂反正起來。
不過有意思的是,在拿下廣陽失陷的南半郡以后,公孫珣驚愕的發現,漁陽那邊居然已經完全光復了,而且帶兵之人不是別人,正好是公孫珣在奏疏中有所舉薦的自家族兄,漁陽令公孫瓚!
不得不說,自己這位族兄終究是個有能耐有氣運的人,時機到了,該冒頭總是能冒頭的。
而就在公孫珣、公孫越、劉備等一眾故人與公孫瓚在漁陽郡泉州城相會的時候,公孫珣和郭勛的聯名奏疏也送到了洛陽。
話說,公孫珣的所謂簡單戰略計劃確實很簡單,就是在外圍迅速作出分割動作,以求控制住黃巾軍在河北的擴張勢頭!
他建議,讓郭勛動員幽州步卒即刻南下,利用城市、縣邑層層推進,以壓制張寶,進取冀州北部大量失陷區;然后公孫珣領著上谷、代郡、漁陽的騎兵,借助騎兵的速度迅速沿著太行山南下,一路掃蕩到河內,以確保黃巾軍的勢力不往并州以及洛陽方向進展,這就是他所謂的南下河洛,上救首都,下拯黎民了。
這個計劃怎么說呢?
看似頗有章法,步騎協同,動靜有力的,頗有將張角三兄弟直接關入籠子里的架勢!
可問題在于,公孫珣心里比誰都清楚,別看張角現在攻城略地,可實際上他們三兄弟本來就會被迅速關入冀州中部這個籠子里的;而且,所謂郭勛南下的推進,根本就是在撿張寶后撤過去的漏;至于公孫珣所走的這個路線,現在根本就是‘國占區’,除了河內那邊有些馬元義的殘余部隊在鬧事外,別的地方真的是一馬平川!
所以,這個計劃根本就是為了讓公孫珣領著幾千騎兵迅速南下,在中央面前露臉,然后在即將進行的軍事部署獲取一席之地!
不然呢?領著三千騎兵掃蕩張氏三兄弟?還是一路闖入中原,覆滅中原幾十萬黃巾?
他叫公孫珣,不叫陳慶之!
那么如此坑蒙拐騙,難道公孫珣就不怕中樞那些人發覺嗎?
發覺什么啊?此時的黃巾軍除了一個張寶在幽州這種力量薄弱的地方被有所準備的公孫珣稍微阻攔了一下外,其余各處依然是如火如荼……別說是公孫珣所言的太行山東側一線郡國了,朝廷到現在都還在擔憂洛陽是否能被保全呢!
而就是在這么一個情況下,朝廷忽然收到了一州刺史和一郡太守聯名送上來的捷報,以及他們毛遂自薦的‘小方略’,還有公孫珣那句鏗鏘有力,堪稱忠心表率的‘不負天下人’!
正處于半是不知所措,半是驚慌不定狀態中的朝廷中樞是萬萬沒想到,幽州居然已經打了一個如此大的勝仗,并穩定住了局勢。更沒想到,彼處已經有如此忠臣良將,不顧個人得失,毛遂自薦了!
于是乎,天子大喜過望,直接批準了這個方案不說,還要求公孫珣在‘打通’太行通道以后,立即入洛匯報河北情況,并參與后期的軍事方略。
當然了,大漢朝上百郡國,不差公孫珣和郭勛兩個忠臣良將。到了這個時候,隨著帝國中樞的漸漸醒悟,洛陽也已經變得格外熱鬧了起來,天子、宦官、外戚、黨人、公族、邊將……在黃巾軍看似要掀翻一切的力量面前,紛紛有所動作。
公孫太守和郭刺史的舉動不過是個開胃菜而已。
實際上,就在這二人的奏疏到達并得到回復的第二日,天子就做出了一個自黃巾軍起事以來,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大型軍政舉措——任命何進為大將軍封慎侯,并讓其總攬左右羽林軍、五營營士屯駐在都亭,然后修理庫藏器械,鎮守京師!同時,設置函谷、太谷、廣成、伊闕、轘轅、旋門、孟津、小平津八關都尉,防護洛陽!
這個任命,足以改變一切。
“天子愈發不耐了!”
“那又如何呢?”
“皇長子未到十歲,便有大將軍了。”
“這個要看時事的,如今黃巾賊如此勢大,確需有所倚重和打算。”
“可若如此而論的話,朝局卻要再生亂像了……最近頗有人諫議天子開放黨錮,黨人、外戚、閹宦……宛如車輪翻轉一般。”
“走一步看一步吧!如今之念,萬事以平定黃巾賊為上!”
傍晚時分,南宮宮墻下,須發皆白的楊賜和劉寬緩步而行,而侍從、屬吏們則遠遠落在后面。二人中,后者依舊隨和,可前者眉眼中卻也已經沒有了往年間的那種凜然之氣。
“說起平賊,之前天子問我誰堪為將?我還一時茫然。”楊賜嘆氣道。“卻是忘了你這個學生。”
“這有何妨?”劉寬不以為意道。“如今也無須你我來舉薦了……”
楊賜一時無言,卻又不禁搖頭:“文繞公,我今日尋你,乃是心中有一言不知當問不當問?”
“你我之間何至于此?”劉寬駐足在宮墻之下,從容依舊。“便是以往還要繞些花花腸子,如今國事如此,你我也如此,又有什么可遮掩的呢?”
“也好。”楊賜也駐足而言。“如今朝中都知道要定軍略,選將才,故此我今日下午專門去了東閣調閱了一些檔案,主要是想查一下幽并涼等邊郡世族子弟如今的情形……”
“我知道你想說什么了。”劉寬難得展露笑顏。“你是否是想問,為何如今年輕一些的邊郡世族子弟多為我的弟子……對否?”
楊賜微微點頭:“不看不知道,一看真的是被文繞公你給驚到了,幽州公孫氏的四兄弟,并州王氏的王邑,西涼傅氏的傅燮,現在冒頭的年輕將門子弟幾乎全在文繞公門下。馬上將要平叛了,這些人全都是骨干之才,如那個公孫珣怕是還能擔當一面也說不定,難道文繞公你早就猜到天下有今日嗎?”
劉寬緩緩搖頭:“若是早知有今日,何至于如今手足無措,心灰意冷呢?”
“那是?”
“乃是當日見曹節、王甫借張奐之手殺大將軍竇武,心有所感,又見你那位過世的親家袁周陽(袁逢)趁著揚州平亂收攏臧旻等武事干才,這才起了心思,專心聚集了一些尚在弱冠的邊郡子弟,想要為日后事做打算,卻不料竟然先逢此亂。”
楊賜怔立片刻,卻又更加感慨起來:“如此倒也不錯了!想當日文繞公你收這些學生的時候,大家都說你是自掉身價,又說你濫傳經文……可如今看來,倒還是你與袁周陽更高明一些。”
劉寬再度搖頭:“如今這個局面,難道該為此感到自矜嗎?”
楊賜也是黯然無言……話說,都是見慣風浪的老臣,他楊賜又怎么可能不曉得劉寬的意思呢?
大局已然動搖了啊!
前幾日,年紀最大的橋玄直接臥床不起,這幾日劉寬閉口不言,宛如木偶,還有他自己也突然覺得心力交瘁,斗志俱無,難道真的只是偶然嗎?
當然不是!
其實,三人雖然性格截然不同,身份、派系也都不同,生平所求者更不同,但卻無一例外皆是漢室老臣,他們一身榮辱得失全都系在這棵大樹上。而如今,正是憑著豐厚的政治經驗隱約預見到了大樹將傾之勢,偏偏卻又無能為力,這才恍惚失措,心灰意冷,生怕生前身后俱都毀于一旦。
僅此而已。
就這樣,二人繼續緩緩前行,似乎可以說很多話,討論很多事情,但卻始終沒有多言,只是于夕陽下并肩出了宮門,然后便各自告辭回家。
而楊賜甫一到家,就發現一位久未上門的親戚正在家中等他呢!
“本初不在家中隱居,怎么有時間來找我呢?”楊賜頗顯疲憊的躺在一把太尉椅上,跟對面高凳上昂揚奮發之態的袁紹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要知道,袁本初前后在洛陽、汝南守孝六年,傾心結交汝潁宛洛等地的英豪,然后又來到洛陽‘隱居’,隱隱有負天下之望的姿態。故此,他雖然迄今為止依然是個白身,卻是很多兩千石,乃至于公卿仰視的存在。
那么,其人眉宇中的這股英氣自然不必多言。
“楊公!”袁紹恭謹行禮,并無半點不敬,只是甫一開口便氣勢昂揚。“時機到了!”
“什么時機?”楊賜隨口反問,明顯不以為意。
袁本初當即被憋在那里,但很快他就調整了狀態,然后依舊凜然作態:“楊公,你說黃巾賊何以為禍至此?”
楊賜難得失笑:“我也想知道啊,這大漢朝怎么突然就被幾個學道的人給弄成這樣了?”
“恕小子直言。”袁紹是楊賜地道的子侄輩,倒也不必多做遮掩。“亂天下者,正在北宮,使黃巾賊蔓延至此的賊人不是張角,乃是十常侍!彼輩族人子弟遍布海內,殘害忠良,為禍天下,致使民不聊生,憤懣漢室久矣……張角不過適逢其會罷了!”
“原來如此。”楊賜‘恍然大悟’。“那本初又意欲何為呢?”
“當誅宦!”袁本初之言鏗鏘有力。
“誅宦……”楊賜一時若有所思。“上次誅宦之時,大將軍尚在啊。”
“小子當然知道欲誅宦須待大將軍為政。”袁紹會意笑道。“實際上,昨日赦封的這位大將軍也向來對我等頗有親厚之意,我等也愿意與之相交。”
“那便去尋他好了。”楊賜微微笑著挑眉言道。“何故來尋我呢?”
“楊公。”袁紹不由失笑。“大將軍一被任命便領兵出鎮城外都亭了,然后還要巡查軍備,修整器械……這個時候怎么去尋他?”
“那你的意思呢?”
“黃巾四方并起,天下震動,就連天子都心神難安,難得從濯龍園(西園)中走出……如此好的機會,不該試一試天子心意嗎?”袁紹正色詢問。“若天子有所頓悟,也就無所謂什么大將軍了。”
“弄反了。”楊賜半是有些疲憊,半是不耐。“事情需要循序漸進,先想法子解除黨錮再說什么試探天子吧!”
袁紹聞言立即起身,然后大禮相拜:“正要請楊公上書天子,直言廢除黨錮!如此,則天下士人必將承楊公之德!”
楊賜怔了一怔,但旋即就回過了神來:“原來本初早就在此等我了……可既如此,為何不是你叔父袁隗上書呢?”
袁紹尷尬一笑。
楊賜見狀倒也依舊不以為意:“本初啊,你叔父是不愿為,他要為家族考慮,不愿意惡了宦官;而我是不能為,我老了,什么都不想做了!”
袁紹欲言又止。
“此時此刻,確實是破除黨錮的最好時候,”楊賜繼續言道。“但于此時天子而言,你叔父與我聯名說的話,未必比得上一位將要上前線的將軍隨口一提,也未必比得上一位宮廷內侍的暗室提醒……記住,不要找你家門生故吏!”
袁紹恍然大悟,當即再拜,然后居然徑直告辭。
楊賜目送對方離開,想了想正在城外都亭陪著何進整備軍隊的兒子,五官中郎將楊彪,卻居然沒有失落的心思,只是愈發疲憊而已。
天色漸暗,袁本初剛一昂然走出楊府側門,許子遠便迫不及待的迎了上來,但直到二人坐上車子往街上而去,這才相互開口。
“本初,咱們這位之前數年都想讓自己兒子做黨人領袖的楊公怎么說?”許攸捏著自己的小胡子冷笑不止。“是同意直接試探天子呢,還是愿意先出言鼓動解除黨錮呢?”
“楊公老了。”袁紹搖頭嘆道。“我看他心灰意冷,已經沒有了朝堂爭雄的志氣,不能把他當陳藩,萬事還得靠我們自己。不過,他倒是也指點了我一番,讓我去尋邊將和呂常侍,大概意思是讓這些人借著局勢恐嚇一下我們那位天子,好讓黨錮之事速速解開……”
呂常侍,指的是中常侍呂強,雖然是閹宦,卻素來傾向士人、同情黨人,乃是士人在北宮中難得的奧援。
“呂常侍倒好說。”許子遠搖頭晃腦道。“本就是題中之意,可邊將……誰知道天子到底屬意誰做主將?而且還要避諱你家的門生故吏,這就更不好說了!須知道,如今只有公孫文琪一馬當先,上表自薦,而他的年紀太小,天子雖然壯他的言行,卻未必真會把大局托付給他。”
“無妨!”袁本初志氣昂然不泄。“不管是誰來,若是不愿誅宦不愿解黨錮,就讓他當不成這個將軍!”
“正該如此!”許攸當即拊掌大笑。“我輩便是上不了戰場,難道還不能決勝于朝堂嗎?”話到此時,許子遠復又壓低聲音言道。“本初,我與公孫文琪素有舊交,下個月他自燕地來,我自去尋他,保證說服他不誤大事!”
袁本初心中頗為無語……解除黨錮這事,就人家公孫珣那種政治覺悟,哪里需要你去說服啊?打個招呼的事情而已。
當然了,袁紹的無語也只是藏在心里而已,面上倒是絲毫不以為意,甚至他還直言讓對方回府后取些錢財以做交往打點之用。畢竟嘛,他心中何嘗不知道,這許子遠是想把控著兩邊關系,然后兩邊都蹭點錢花呢?
蹭就蹭唄!
就這樣,二人在車中密謀不斷,居然就要以白身而操縱朝堂大事……一直到了熱鬧非凡的袁氏宅邸處,方才止住不提。
話說,雖然到了晚間,可袁紹居所門前卻依舊門庭若市,值此天下動蕩之際,不少人更是一直久坐不走,只求得見天下楷模袁本初一面。不得已之下,袁紹也只能讓車子繞到后門,這才下車!
然而,二人在后門甫一下車,便被一久候在此之人給直接拿住:“你二人在車中鬼鬼祟祟,做的好大事!”
許攸和袁紹齊齊嚇了一跳,然后又齊齊嘆氣。
“孟德!”袁紹沒好氣言道。“你莫不是閑的?不在里面等我,專跑此處嚇人?”
“你還真就說對了!”曹操當即瞇起眼睛言道。“國家動亂,天下板蕩,人家公孫文琪在幽州五日破賊,十日而清平燕地,然后馬上還要什么提三千幽燕騎士南下河洛,而我卻只能在你家后門嚇人……不是閑的,還能是如何?”
許攸愈發好笑:“孟德,你著什么急啊?不就是趁勢起用,建功于疆場嗎?你的家世擺在這里,我們再為你造出些許英才的輿論,倒時候尋幾個世交一舉薦,難道還能少了你的不成?”
“子遠所言甚是。”袁紹也頗為無語。“何必孜孜以念呢?天下事有輕有重,此時要用心的,乃是借著黃巾賊之勢大,而且閹宦與之沾惹不清之良機,嘗試動一動十常侍!”
“既然黃巾賊勢大,不該先剪除賊勢,以安頓人心嗎?”曹操不以為然。“如何在此時掀起朝爭?若是我等能殺賊而平天下,建功立業之余也應當會取信于天子吧?”
“孟德此乃無知之言!”許攸當即駁斥。“你以為當今天子是什么人?信不信,若不能趁他驚懼之時加以誅宦,等黃巾賊剿滅后,他便會翻臉不認人,依舊以宦官為阿父阿母?”
曹操心中不以為然,卻也只好抿嘴不言,假裝信服。
而三人一起從后院入了袁氏宅邸后,又聽聞御史臺王允來訪——因為最近王子師有出任豫州刺史,巡查當地黃巾荼毒的傳聞,再加上張讓家中正在豫州潁川,于是袁紹更加興奮不已,便當即邀見,繼續討論如何剪除宦官一事……曹孟德見狀愈發不耐,于是稍作片刻就徑直告辭,然后出來尋上夏侯惇,準備去到公孫范那里蹭頓酒菜,順便打探一番公孫珣的蹤跡。
可不巧的是,到了彼處,曹孟德卻又得知,劉寬今日自南宮返回后身體頗為不適,公孫范不敢怠慢,居然早早便去侍奉在旁了。
于是乎,半是無處可去,半是觸景生情,曹阿瞞只讓夏侯惇自己回去,然后便從公孫范院中抱出一壇酒,又拿了一只燒雞,便親自趕車去了橋玄府上——橋公祖今年七十有五,此番倒下之后雖然神智尚在,但也怕是再難起身了!如此情狀,再加上二人之間的知交,又如何不讓曹孟德記掛呢?
橋玄府上對于曹操而言自然也是任由出入的,故此,他拎著雞抱著酒便直接來到了橋玄床榻之前。
橋公祖眼見著來人,同樣是難得展露笑顏,只是看到對方抱著雞酒卻又不禁大怒:“孟德,你這是要提前祭我嗎?!”
曹操趕緊放下酒菜解釋:“若是要祭奠橋公你,怎么也得太牢啊!我今日不過是未吃晚餐,順便拿來雞酒,看看橋公有無好轉,能否共飲而已。”
橋玄在榻上聽到此言,不由勉力冷笑:“行了吧,以你這小子的行事來看,將來我死了,你從我墳前過,怕是連一只雞一斗酒都沒有的,何況是太牢?!”
曹操倒也不含糊,聞言當即就在橋玄榻前面南下跪發誓:“請橋公放心,若是將來我從你老人家墳前過,沒有一只雞一斗酒來供奉,上了車,走不出三步遠就要我曹孟德肚子疼!”
橋玄依舊冷笑:“如此來說,果然沒有太牢了嗎?”
曹操無奈至極:“那橋公到底是要太牢,還是要雞酒?!”
“我什么都不要!”橋玄在榻上凜然斥責道。“我還沒死,何須你來祭奠?!”
“你看,這話又繞回去了。”曹操坐下身來,當即拊掌大笑。
橋玄也跟著笑了起來,卻又搖頭嘆道:“話雖如此,可以我如今的身體來看,真要是想吃你的雞酒,怕也真得等到死后了。不過,我這個年紀,死了也就死了……局勢愈發混亂,此時死了好歹能以漢臣之身泰然而去。”
曹操欲言又止。
“我知道你要說什么。”橋玄緩緩搖頭。“不要去理會那些黨人、閹宦啊之類的……這種事情,如今表個態不做錯就好。而天下將亂,終究是要比誰能做實事的!孟德,往后幾年,若是局勢允許,便要好好治理地方、平定紛亂,若是局勢不許,便回老家讀書修身,靜心養性,以待時日……許子將之言多是臨場奉迎,可唯獨你這一評,所謂君清平之奸賊,亂世之英雄,我頗以為然,亦頗以為榮……若天下將亂,還請你不要負了英雄之名!”
曹操難得起身肅容相拜。
“走吧!”橋玄說了一通話,已經氣喘不止,此時只能勉力強撐。“國家將亂,好好做事……不要輸給劉文繞那個學生,丟了我的臉面……其實,此時看來,丟了臉面也無所謂了……總之,以后也不要再來見我!垂死之像,實在難看!”
曹操無言以對,只能俯身再拜,然后便強做瀟灑,轉身而走。然而,等出了橋府之后,這廝卻又后悔自己走的太急,連對方剛剛容貌都未看清,偏偏又生平第一次膽怯,居然不敢回去探望,便在橋府門前徘徊不止。
“孟德兄!”就在此時,門內突然轉來一人,卻正是橋玄幼子,昔日被人劫持的童子已經是個翩翩少年郎了。
“何事?”曹操趕緊正容。
“父親讓我將這二物還給你。”橋玄幼子從身后仆從那里將雞酒拿來,勉力抱起遞給了對方。“他說讓你莫忘了今日的誓言。”
曹操接過雞酒,心下悲戚莫名,幾乎不能自恃,只能于月下倉惶而逃。
“文典。”同一時刻的數里外,太尉府中,雖然有些疲憊,但神色尚佳的劉寬終于細致的寫完了一封信,然后親手以蜜蠟小心封口,這才遞向了侍立在旁許久的公孫范。“我的門生中數你兄長公孫文琪最為出色,若一日我死,他必在外郡為任,屆時將此信與他……之前,就不要讓他知道了。”
公孫范怔立許久,方才恭恭敬敬上前接過了此信:“范必不負老師!”
“負不負我無所謂。”劉寬緩緩起身而笑。“當效仿你兄長,不負天下人……且隨我去用餐,數日倉惶,今日難得心順,一定要飲上一杯。”
公孫范與一旁的劉松齊齊答應。
————我是飲上一杯的分割線————
“故太尉橋公,懿德高軌,泛愛博容。國念明訓,士思令謨。幽靈潛翳,哉緬矣!操以幼年,逮升堂室,特以頑質,見納君子。增榮益觀,皆由獎助,猶仲尼稱不如顏淵,李生厚嘆賈復。士死知己,懷此無忘。又承從容約誓之言:'徂沒之后,路有經由,不以斗酒只雞過相沃酹,車過三步,腹痛勿怨。'雖臨時戲笑之言,非至親之篤好,胡肯為此辭哉?懷舊惟顧,念之凄愴。奉命西征,屯次鄉里,北望貴土,乃心陵墓。裁致薄奠,公其享之!”——《祭橋公文》.曹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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