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覆漢 第二十五章 漁夫
臘月,冬日的山谷中到了傍晚時依舊會霧氣繚繞,不過駐扎在這里的漢軍卻已經毫不在乎,因為他們很快就發現,這霧氣只是傍晚出現,到了晚間就會自動消散,恰如某些地方習慣性的早上起霧到了上午就消散一般。
換言之,這很可能是本地特殊地形導致的一種小氣候而已,沒必要少見多怪。
不過,軍中主將公孫珣卻以‘霧氣太大’為理由,在此處足足拖延了四日都沒有動身,也是讓全軍上下一時頗有猜度。
“將軍,”最后,就連徐榮都忍耐不住了。“再等兩日,不說逃逸入山林的敗兵會有所泄露,只怕每旬都要來送補給的高句麗人也要到了,屆時高句麗人有所準備……不要說他們會集結大軍了,只是堅壁清野、早做防范,對我們而言也是一件麻煩事吧?”
“為何是徐司馬來說此事?”正在與王修核對文書的公孫珣暫停了下來,轉而饒有興致的對上了徐榮。“其余諸位人呢?”
徐榮一時無言以對。
沒辦法,他總不能說其他人都不敢來講,只有他自己敢過來吧?
哦,別人都畏懼主將,就你徐榮臉大?
一旁的王修見狀只是微微一拱手,就知機的暫且退下了。
“只是略有不解而已。”徐榮見到周邊無人,這才稍微解釋了一下。“十年不見的良機就在眼前,我軍又足有萬人……利刃在手,殺心又豈能不生?”
“說的好,利刃在手,殺心自起。”公孫珣當即頷首。“或者說,大軍來此是干什么的?一萬大軍,辛苦集結起來花了我多少心思,動用了我多少人脈,總不能無功而返吧?”
徐榮連連點頭,其實這才是他最難以理解的事情……要知道,這只軍隊乃是眼前這位年輕縣君辛苦萬分七拼八湊出來的,比如自己這邊,應該公孫珣動用了極大人情才換來的一次出擊機會;又比如那些胡騎,多半是要花錢的雇傭軍;還有那些遼東的民防、壯丁,若是不盡量打些大勝仗,難道回去后不需要對遼東太守高焉有所交待?
所以照理來說,眼前的軍中主將才應該是那個最迫不及待的人才對。但是,他偏偏按兵不動。
“徐司馬。”公孫珣扶著身前的幾案繼續嘆氣言道。“不是我推諉,實際上我恐怕才是軍中最想進軍的那個人,因為這只軍隊其實是我的私軍,皆因我的個人私念才到此處……”
“是!”徐榮毫不猶豫的再度點頭應道。
“但是,越是如此我越要小心謹慎。”公孫珣繼續認真言道。“畢竟我不能讓軍中士卒因為我個人的私念而埋骨他鄉。你想想,一萬人,其中足足五千漢軍,當日北出彈汗山乃是朝廷欽命,我都為死傷之眾而日夜難眠,如今僅我公孫珣一人,那就更加背負不動了!徐司馬……”
“是!”徐榮居然有些緊張了起來。
“我寧可在此枯守,然后無功而返、喪失良機為天下人笑,也不愿讓一郡人哭……沒有保全大軍的覺悟,我又這么可能私自出兵呢?”
徐榮沉默片刻,方才繼續追問道:“莫非前方有什么不妥之處嗎?”
“不瞞徐司馬,”公孫珣坦誠言道。“我之前是因為有內應才決定過來賭一把,然而坐原下來的太容易了,那守將的行為舉止也太過奇怪,便不免起了疑心……”
就這樣,公孫珣又將啞啞可慮之事娓娓道來,并將自己的疑慮全盤托出……他其實也是想說服對方,畢竟對方本身就是這只七拼八湊雜牌軍中實力第二強的人,而且本身還是漢軍,如果他也選擇無條件支持自己的話,那軍中無論如何都不用擔心再起什么波瀾了。
“明臨答夫確實年逾七旬了,”徐榮蹙眉言道,“身體漸漸不行也是人盡皆知的事情,所以從大局來看,啞啞可慮和貫那部有所舉動也是常理……不過,將軍謹慎為先我也無話可說,您是想守株待兔?”
“沒錯,”公孫珣終于將自己的打算擺了出來。“我準備再等幾日,若是對方真有埋伏,那必然比我們耐心更差!”
是了!這個道理徐榮當然明白……高句麗便是真的搞出了類似于前漢‘馬邑之謀’的驚天巨幕,那國小民弱的他們也有一個致命的弱點,便是支撐不久!
畢竟,想要捕獲一萬大軍,即便是雜牌軍,那高句麗人也必須要有三萬到五萬大軍提前在前方布置好才行,而以他們的人口來論,基本上是需要國中總動員才可以做到這一步……而這么做,基本上會讓整個國家的一切生產生活行動都陷入到停滯狀態,并且還會對軍事儲備形成巨量的消耗。
而他們消耗不起!
這就是窮國、小國的悲哀!
所以,真要是這么耗下去,最先忍耐不住的一定是高句麗人……而且,他們還肯定不可能放任漢軍占據坐原,肯定會主動趁著大軍集結發起反攻!因為如果坐原反過來落在漢人手里,那之前高句麗數十年辛苦擴張獲取的遼河上游數百里沃土就會立即被漢人和扶余人給重新奪回去,這是絕對不能容忍的。
而這其實就是婁圭的所謂頗具妙計——守株待兔,然后隨機應變!
但是,所以說但是,這一切都是以公孫珣的無端猜度為前提的,十之八九是對局勢的錯誤判斷。而且,公孫珣也需要為這種無端猜疑付出代價……這也是婁圭所言的魄力了。
當然,這個代價倒不是說他在這里一直按兵不動,會讓真心搞政變的啞啞可慮和貫那部陷入危險之中。
講實話,貫那部死絕了都跟他沒關系,蘑菇大王死了更好!
真正的代價和壓力來自于后方!
首先一條,剛才就已經說過了,如果事后證明前面一片坦途,卻只是因為公孫珣在此處耽誤了大量時間,導致后來的軍事行動無功而返的話,那‘為天下人笑’幾乎就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了。
其次,隨著時間推移,拋開公孫大娘不說,遼東太守高焉也好、玄菟太守劇騰也罷,恐怕都會徹底醒悟過來,而他們會以兩千石之位階對公孫珣作出什么樣的反應誰也不知道!
高焉雖然懦弱,卻是公孫珣正兒八經的主君,不需要前者狠下心來,只需要一個正式簽署著他高焉太守大印的撤軍文書送到,那公孫珣要么撤軍,要么就要明白無誤的負擔起一個違抗軍令的罪責……洗不掉的那種;
至于劇騰就更不用說了,一個信使過來,徐榮走不走?說白了,徐榮來這里本身就是違背軍令的……按照原來的想法,坐原這里碰一下,打不贏直接回去,屁事沒有,而打贏了一路高更猛進,什么后果也都會淹沒在重大的軍事勝利中。
現在呢?
徐榮為何忍耐不住,公孫珣心里真沒有點數嗎?
“伯進!”公孫珣說完打算后,又直接起身來到對方身前。“請你放心等待,我公孫珣就算是事不成,也不會讓別人替我擔責的……劇太守那里,我自然會告訴他坐原乃是你一力攻打下來的,有這個功勞在手,劇太守也不會為難你的!”
“那將軍你呢?”徐榮當即反問。“若是拖到需要坐原為我贖罪的時候,將軍你又會是什么處境,沒了坐原的功勞,你又如何向遼東那邊交代!”
“那就是我的事情了。”公孫珣執其手而勸道。“萬事我自擔之,只希望徐司馬你安心再等幾日,而若是高句麗人真不派兵來,我也一定不會再有拖延,屆時必將身先士卒,務必在年前讓戰事有個結果!不過這幾日,還希望徐司馬多多配合,在此處嚴防死守,以防萬一!”
徐榮當即不再言語,轉而躬身告辭。
親自將對方送出大帳以后,公孫珣看著外面一到傍晚就出現的薄霧,也是一時感慨。
“令君!”就在這時,一直安靜站在帳外的王修忽然出聲。
“何事?”公孫珣被嚇了一大跳。
“我剛剛想起來一件事情,正要提醒令君。”王修認真言道。“咱們糧草雖然充足,但主要都存放在遼河岔口大營中……”
“這是何意?”公孫珣登時蹙眉。“你是說高句麗人會派遣奇兵突襲河口大營?真要是那樣,我們距離大營不過二十里,騎兵須臾便至,多少高句麗人也能把他們拍死在遼河邊上。更別說那里距離玄菟本土極近,玄菟那里最少還有三四千騎兵,不至于見死不救吧?”
“我不是說高句麗人,我是說兩位太守。”王修正色提醒道。“令君你想想,如果使者來營中,或許還會忌憚令君你的家世、威望、人脈,然后您強硬起來,他們說不定也是無能為力。可要是眼見著直接讓你撤兵走不通,轉而派人去接管后方大營呢?留守的士兵是認太守的使者呢,還是認呂縣尉?屆時兩位太守把呂縣尉抓起來,占據遼河岔口大營,然后不發糧草,我軍也就只能自退了吧?!”
公孫珣悚然而驚,但旋即干笑:“換言之,若兩位太守真有使者來到坐原這里,那我要么急速進軍向前,要么就只能全軍而退了嗎?”
王修微微頷首:“屆時恐怕并無第三條路可走,或者說使者到來后再想著強行拖延就不大現實了!”
“婁子伯的守株待兔、隨機應變……”
“令君說什么?是要召子伯兄來嗎?他不是剛剛奉令君命去試探那彌儒了嗎?”
“沒什么!”公孫珣尷尬失笑。“且再等等吧……畢竟,這都四五日了,不是還沒見到兩位太守的使者嗎?說不定高太守和劇太守給我面子,根本就沒使者呢?”
“令君不該有僥幸之心。”王修認真諫言道。
公孫珣當即無言變色。
天色愈發變暗,而坐原的薄霧也例行散開,就在這個時候,數百里外的玄菟郡郡治高句麗城中,審配卻是再度敲響了玄菟太守的官寺大門。
“這審正南又來干什么?”劇騰本已經睡下了,卻又無奈起身。“我敬他是河北名士,家中也是河北巨族,屢次給他面子,連徐榮私自調兵出去也沒有追究,更沒有發出文書追索,可他卻一而再再而三的來煩我……”
“要我說,府君何必理他?”一旁伺候劇透起身的小妻不由賠笑勸說道。“我聽人說,那公孫珣是私自出兵,卻走運打下了玄菟十年都沒打下的坐原,然后卻又頓兵在那里打不下去……府君此時以徐榮的事情拿住對方,逼那公孫珣撤兵,再把坐原握到自己手里,豈不是大功一件?”
“你這是從哪兒聽來的主意,一套一套的?”劇騰當即失笑。
“郡中李郡丞的夫人找我說的。”小妻當即答道。“大軍過萬,直接從城外穿過然后去西蓋馬匯合徐司馬,又去打了坐原,算算這都七八日了,什么消息滿城不都傳遍了?”
“李郡丞的心思真是可笑,你也是鼠目寸光。”劇騰聞言再度失笑道。“你明日去告訴李郡丞,這樣做固然能拿下坐原的功勞,卻未免失了面子,得罪了在這塞外勢力廣大的公孫氏和遼西趙太守……其實,這件事最著急的人應該是那公孫珣的頂頭上司遼東高太守,職責所在,這個惡人他是非做不可!而我呢,我只要安安靜靜等他高太守的文書到來,然后自然會發力讓公孫珣老老實實撤兵,并以徐榮的事情為說法把坐原的功勞給拿過來……”
“我知道了,”劇騰小妻當即反應了過來。“這樣萬般好人都是府君來做,什么名士、什么世族、什么同僚都不得罪,功勞卻逃不出您的手心。”
“沒錯。”劇騰也是喜笑顏開。“所以啊,這審正南也是以禮相待的……不必戴冠了,你且等我回來,我這就去好言寬慰他,以示尊重。”
小妻當即曲身行禮。
“正南,你連夜來訪所為何事?”劇騰也不帶冠,直接拖著木屐披著外衣就來到了因為燒著地龍而暖洋洋的外廳中。“盡管道來!”
“府君!”審配扶著刀,見到劇騰后更是直接躬身大禮參拜,而他身后則跟著一名吏員打扮人物,燈火剛剛點燃,黑漆漆的一時也看不清表情,見狀也是趕緊無言下拜。“這些日子,我審配深受府君款待,今日要與府君離別,所以專程前來告辭。”
劇騰登時精神為之一振,也不顧問對方身后那人是誰,便直接坐下詢問:“正南何事要走,去什么地方,坐原還是襄平?”
“都不是。”起身后的審配正色搖頭道。“不過到底去什么地方,劇府君問過我身后這位便知道了。”
劇騰這才有些恍惚的看向審配身后那人:“你是何人啊?”
“回稟劇府君,”那人趕緊再度行禮解釋道。“外吏乃是遼東郡兵曹掾王安,奉我家高太守之命前來遞交文書……”
劇騰當即恍然大悟,原來說文書文書就到!
好嗎,可算讓自己等到了……這高焉也真是能拖,公孫珣從遼東領兵走了這么長日子,他才把文書送到!
但不管如何,那審配要走也是可以理解的了,坐原那邊自己也只好笑納了。
“呃,”
都到最后了關頭了,劇騰當然不會不給審配面子,所以他先是為難的看了審配一眼,這才一臉無可奈何的看向了這名吏員。“文書何在啊?”
這位遼東兵曹掾看了審配一眼,卻低頭不語。
劇騰無可奈何,只能再度追問:“王兵曹,敢問你家高太守的文書何在?”
“在我這里。”就在這時,審配忽然向前一步,攔在了劇騰與王兵曹之間。
劇騰當即醒悟……感情在這里等著自己呢!
不過,事到如今,如果審正南再給他耍什么名士豪氣之類之類的,那他也不準備慣著對方了……坐原的功勞他是絕對不會讓出去的。
“既如此,”一念至此,坐在太尉椅上的劇騰不由側過臉不去看對方,并伸出一只手來。“兩千石之間的文書事關重大,還請正南將文書交與我……莫要誤了公事。”
此言一出,耳邊果然傳來窸窣之聲,儼然是審配正在腰間解系什么東西……這倒是讓劇騰稍微滿意了一些,看來這千里赴任報恩的河北名士,也不過如此嘛!
然而,當劇太守手中猛地多出一件事物以后,他卻當即變色,并回頭喝問:“審正南,你這是何意?!”
原來,審配居然是將自己的佩刀解開遞給了對方。
“劇府君,我之前便說了,在下是來告辭的。”審配正色拱手言道。“但既不是去坐原也不是回襄平……不瞞你說,高太守那蓋了大印的絹帛文書正在我的腹中,您來取文書,順便送我一程,卻是兩全其美。”
劇騰目瞪口呆,半響才愕然反問:“何至于此?!”
而不等審配作答,這劇太守又隔著刀鞘將刀子指向了一旁的遼東王兵曹:“你來說,這文書到底在哪里,他是在唬我不?”
“回報劇府君,”那王兵曹有氣無力的言道。“文書確實在審縣丞的腹中,外吏傍晚時剛來到高句麗城就被審縣丞給帶人攔住了,我是親眼看見他吞下去的!”
聽完此言,劇騰哪里還不知道審配的打斷,于是當即邪火上頭,干脆利素的扔掉了刀鞘,露出雪亮的刀刃來:“審正南,你真以為我不敢殺你嗎?”
“劇府君。”審配面無表情,居然直接解開自己衣帶,然后昂然迎著刀刃跪在對方身前請罪道。“身為遼東治下縣吏,私藏兩位太守之間的公文,本就是死罪,我審配無可辯解,故今日府君真要是剖我腹取書也是我咎由自取……但是劇公,文書取出后必然已經是血跡斑斑,再難驗證,還請你不要擅加揣測上面的意思,然后做出多余舉動。”
劇騰怒極反笑:“我不曉得公孫珣在洛陽做下何等大事,只是在此處知道,他一個黃口孺子,私自出兵卻又困頓在坐原不敢趁勢而下,徒惹人笑……連我小妻都笑話他無能,如此可笑之輩真就值得你賠上性命嗎?!”
“劇公此言差矣,”跪在地上請罪的審配不慌不忙。“公孫令君是何人物,我恰好與劇公你見識相反……他為何在坐原按兵不動我不清楚,但以我在洛中對他的所見所聞來看,他絕不是無膽之輩!無膽之輩不敢拖著王甫的尸首行走于銅駝大道上!無膽之輩也不敢在脫險離城之后又孤身入尚書臺與兇勢滔滔的曹節對質!所以依我看來,公孫令君在坐原按兵不動,必然是有他的一份考量!”
劇騰冷笑不語。
“而且不管如何,”審配繼續從容說到。“天下人都知道我審配在我家陳公舉族有傾覆之危時受了公孫令君的大恩,此恩不得不報。而如今,公孫令君將后方托付給我,本就是要在兩位太守這里有所為,若今日放任劇公借此文書斷令君糧道,我審配將來又有何面目立足于士人之中呢?還是那句話,書在腹中,劇公盡管取之,而且此事是我咎由自取,我便是死了,也只會感激劇公全我名聲!”
言罷,審配叩首再三,以示罪身。
劇騰咬牙失笑再三,但終于還是將手中刀子給插回到了刀鞘中……只是他手臂微顫,插了好幾次才放回去。
“起來吧!”刀子裝入鞘中后,劇騰滿臉冷笑的將其扔到了地上。“我真殺了你,與我有什么好處?你審氏是冀州大族,陳氏是徐州大族,公孫氏是幽州大族,然后我一個青州人為了一個區區坐原的功勞就把你們三族得罪到死,還要不要在士人中混了?!再說了,就算是此時不取,這坐原的功勞也遲早是我的……為此事殺你,不值得!”
審配面無表情的起身束起衣帶,又從容配上刀子,然后拱手拜謝。
“記住了,”劇騰滿心無力的揮手道。“以后遼東再來文書,你隨便燒了便是,吞下去容易鬧肚子……換言之,以后別來見我了!”
那王兵曹見機就要離開,卻不料被審配一把拽住,然后后者依舊昂然立于廳中。
“這是何意?”劇騰登時無語。“審正南,你還要作甚?!”
“回稟劇公。”審配昂首扶刀答道。“外臣深受劇公禮遇,又受劇公不殺之恩,不能不報!”
劇騰當即恥笑不止:“你如今如何報我?”
“劇公已經準備不再干涉我家公孫令君在坐原的行動了?”審配認真問道。
“我怎么敢?”劇騰一時氣急。
“那劇公是準備等此事平息后再收取坐原的功勞?”審配繼續追問。“反正我家令君無論是否再有斬獲,坐原都是有了的,對否?”
“那又如何?”劇騰無言反問道。“我已經替你們無視了高太守的文書,換取這個功勞不行嗎?你還要我如何?”
“可是劇公,”審配正色建議道。“既然你已經準備放棄此時干涉,轉為從戰后分功,那為何不助我家令君一臂之力呢?他在前線越有斬獲,你不是越能有所分潤嗎?”
劇騰目瞪口呆,良久方才反問道:“你的意思是,他拐走了我一千五百人馬,我不追究他責任,還要我反過來為他追送援軍?!”
“有何不可呢?”審配依舊認真勸說道。“我雖然不清楚我家少君為何在坐原按兵不動,是因為兵少呢,還是因為擔心埋伏……但無外乎就是這兩件事情。而劇公手中,最少還有三四千精銳可以調動,而按照慣例,玄菟的軍馬本就該是用來對付高句麗人的,那為何不能送到坐原那里呢?遼河岔口大營那里,我們可不缺軍糧……去一趟又何妨?”
“但是……但是你家令君會讓我做主帥嗎?”劇騰當即反駁道。
“不會!”審配當即否認。“我家令君辛苦拉出來上萬大軍,又是他打下了坐原,憑什么劇公做主帥?您要是真去奪權,怕是其余萬人會一哄而散……”
“那我……”
“不吃虧啊!”審配昂然打斷對方。“反正劇公已經不準備幫助高太守召回我家令君了,那為何不反過來試著助我家令君一臂之力呢?劇公可以讓你的軍隊只到坐原嘛……事不成,你也能提前守住坐原,事成你可以分潤更多功勞!”
劇騰先是茫然,后是恍然……是了,對方這是拿坐原為抵押,來向自己借兵!而自己之前想著借高太守的名義逼迫公孫珣撤兵,不就是為了提前把坐原拿到手嗎?
這里面的區別無外乎是得罪高太守還是得罪公孫氏的問題!可是自己已經被審配用性命逼著先行得罪了高太守啊!
既如此……借出援兵?!
試一試嘛,反正不吃虧!
山間的霧氣已經徹底散開,夜到三更,對審配在玄菟的神操作絲毫不知情的公孫珣此時根本沒有睡覺的意思,而是在和婁子伯在大營高臺上一邊打著動物牌,一邊對局勢繼續進行無稽的猜度。
“彌儒怎么樣?”一局戰敗,公孫珣不安的扔下了手中木牌。
“他越來越著急,”婁圭略顯無奈的言道。“越來越失控,只是不停催促我們出兵,有可能是前方確實有埋伏,他擔心高句麗人撐不住……”
“也有可能是在擔心自己哥哥會暴露,然后有滅族之憂。”公孫珣補充道。“所以還是不好說。”
“偵騎也沒有太多效果。”婁圭愈發無奈。“撒的近的沒什么結果,撒的遠的那幾個偵騎倒有三個沒回來的,卻不知道是真有埋伏還是迷路了。”
“是啊,地形不熟。”公孫珣不由嘆道。“千山山脈將遼東和高句麗分割開來,平日里只有參客、珠客能走,能行軍的大道只有此處,卻因為坐原的存在阻礙交通十余年……前面的地形究竟如何,不能拿啞啞可慮之前的情報為準。”
“說到底,還是啞啞可慮此人,咱們之前太大意也太輕率了,以為有他在,那情報必然無憂……可一旦起了疑心,之前自以為掌握周全的東西就都不可信了。”
“還是要把偵騎撒遠一點。”公孫珣仰頭望著頭頂越來越圓的月亮,也只能如此說了。“然后,若是高句麗人真有什么打算,他們一定比我們更加難以忍耐,咱們再等等……再等等……釣魚是要有耐心的。”
“月亮越來越圓了。”九十余里外的橫崗(后世赫圖拉城),當幾名值夜士兵挪開拒馬的時候,一名腆著肚子的高句麗貴人趁機愁眉苦臉的看著頭頂月亮感慨了起來,卻正是啞啞可慮。
“可慮公,咱們趕緊進去吧!”旁邊一名山羊胡子的高句麗貴人不由冷笑催促道。“別看月亮了,難道要莫離支等我們等到過年嗎?”
啞啞可慮無奈嘆了口氣,于是當即下馬步行走入了占地極為驚人的高句麗大營,而剛才那名出言催促的貴人卻是依舊騎馬而入。
“可慮、畀留,之前就聽到衛兵說你們都來到營門前了,為什么拖到現在才到?”一刻鐘后,燈火通明的中軍大營里,正在喝人參雞湯的一名矮小老頭聽到聲音后不由抬起頭來,儼然正是高句麗之前數十年的當權者,出身椽那部的高句麗莫離支明臨答夫。
“莫離支!”
啞啞可慮和于畀留一起下跪問候,而后者也是當即解釋了一下:“莫離支,可慮公不知道發什么瘋,局面都成這樣了,還步行入營,我沒有辦法,只能隨行!”
“算了。”須發皆白的明臨答夫放下湯碗,然后認真言道。“我招你們來的意思你們應該也明白了……四萬大軍,我們總共才四十萬人口,再這么下去國家就撐不住了!”
“莫離支……”啞啞可慮一臉憂慮的勸說道。“再等幾日,我把我兒子派過去,一定把對方引誘出來。”
“再等幾日是多少天?”明臨答夫盯著對方反問道。“對方要是還不來,我們大軍就要自潰了!便是他過幾日真信了,然后引兵過來,再走上三天,然后再打上三天,我們還有余力去拿回坐原嗎?為了這一仗,女人們都去跟松鼠爭食了!奴隸中,甚至國人中,年長的人也都被我們放逐到野地里了,再這么下去奴隸會造反,國人會失控,貴族會內亂……”
“一開始就不該聽可慮公的異想天開,什么漢人的馬邑之謀……馬邑之謀成了嗎?!”山羊胡子的于畀留憤然起身朝身邊的啞啞可慮責問道。“只有你讀過漢人的書嗎?”
“當日你們也都同意的!”啞啞可慮不由挺著肚子著急反駁道。“莫離支身體不好,大家都擔心漢人屆時生事,才想著用這種法子先行削弱漢人,以求二十年安定……”
公孫珣的疑慮居然是真的!這啞啞可慮根本就是個出去釣魚的高句麗老漁夫!
“事到如今說這些干什么?”瘦小的明臨答夫一句話就制止了國內兩大族族長的爭端。“畀留!”
“在!”
“趁著還有足夠一搏的糧食,趁著大軍尚在……咱們立即兵發坐原,以絕對兵力趁其不備將坐原奪回來,然后解散青壯,以常備軍死守坐原!”明臨答夫如此吩咐道。“兩翼的埋伏也都撤掉,準備隨我一起進軍!”
“喏!”可慮和于畀留一起拱手。
“可慮,這話不是跟你說的。”明臨答夫不由蹙眉道。“兩翼大軍全都交給畀留指揮!”
話音剛落,賬外便閃進來四五名鐵甲軍士。
啞啞可慮面色蒼白,但終于還是在眼前矮小之人與身旁于畀留的注視下緩緩點頭:“我知道了,這此徒勞失去坐原是我的過失,我這就解掉佩刀,回王城待罪,再不過問政治。”
“不必了。”明臨答夫依舊蹙眉。“坐原一戰還需要你出力,你隨我一起出征。”
可慮茫然不解,卻也只能頷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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