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君王一生漫長的故事

浮滄錄 第九十六章 君王一生漫長的故事

蘭陵城的雪夜，空中樓閣。

守在蕭望屋外的甲士，聽到了屋內極輕的聲響。

兩位甲士對望眼，都看出了彼此眼中的擔憂。

齊梁的年關大典，外面飄著大紅，可屋內的陛下，身體著實堪憂。

明日是二殿下的大婚了。

單單是這夜，蘇家的大小姐就來了兩趟，為陛下把脈驅疾，查看身體，以往蘇家大小姐來了以后，陛下總能有個好覺。

可今夜并不樣。

陛下的屋內總是傳出各種細微的動靜，可見這位老人，睡得并不安穩，踏實。

兩位甲士又聽到了瓷盞碰落在地，清脆裂掉的聲音。

侍女小心翼翼地推開房門，走進昏暗的屋內，服侍披散花白頭發的老人。

這世上沒有不死的人。

權力再大。

修為再高。

終究難逃死。

撿拾著地上碎裂瓷盞的侍女，心頭有些酸澀，心想如陛下這般偉大的人，竟也難逃歲月侵蝕，前幾年還是雄姿英發，氣吞河山的英偉模樣，如今怎地就成了位風燭殘年的老人？

外面的焰火嗤然炸開。

屋內開了角的門縫，蕭望瞇起眼，看清了那縷炸開在蘭陵城上空的焰花。

他腦子里立馬想到了，如今外面的蘭陵城，究竟是如何的喧囂。

齊梁如這些年的強盛。

他其實并不算是老人。

在八大國期間，馬蹄征戰，殺伐，二十年來，并沒有磨去他的銳氣和精血，反倒是齊梁立國的二十年，繁瑣苛雜的事務，點點耗損著他的心力。

源天罡在時，他總會感慨于這個少年儒士的心力龐大，從未斷絕閱事，不斷充實自己，數十年如日，亦未見過衰老疲態。

生老病死，或許真的有人可以超脫。

但僅僅纏上了“病”這項，便讓蕭望覺得無限的疲乏，幾年之內，不再華發，不再雄姿。

他閉上眼，過往的畫面幀幀走過。

蕭望輕聲說：“我要見個人。”

這可能是他最后次看到這場大雪，也可能是他最后次感受著蘭陵城的年關。

春秋二十年。

那個當年輔佐自己的人離開蘭陵城已有四年。

求藥。

沒有人知道，齊梁的國師大人源天罡，究竟是從何而來，又是為何而來。

他從八大國的鐵蹄洪流之中走出，走到了當時還只是脆弱小國的齊梁面前。

然后齊梁便這般崛起，迅速擊潰個又個臨邊的國家。

蕭望與源天罡，便成了百年以來最舉世矚目的君臣。

二十年又二十年。

這里藏了多少的秘密。

除了蕭望，便真的沒有第三個人知道。

蕭望在等那個人。

屋內的黑暗并沒有停留太久，很快傳來了有些匆忙的腳步聲音。

然后蕭布衣推開了房門。

年輕的二殿下，站在蕭望的屋外，手中端著盞油燈，燈芯散發出幽光，照出屋內那個老人枯槁的面容。

蕭布衣沉默看著如今齊梁的陛下。

自己的父皇。

他的手臂在不受控制的顫抖。

幾日來每每來到這個屋子，看到老人極速衰老的模樣，蕭布衣總會覺得自己的心頭在滴血。

他有些明白了，為何蕭望如此急促地希望這場蘭陵城的年關，能夠盼到次闔家團聚，為何又是如此迫切地希望能看到自己和唐小蠻的成親。

蕭布衣頭次生出了恍惚的念頭。

原來他的時間，真的不多了啊。

蕭布衣揮手驅散兩側守夜的甲士，端燭入屋，緩緩合上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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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老人不喜歡戳目的光火，于是入屋之后輕輕吹熄燭火，讓屋子里重歸黑暗。

黑暗之中，老人輕聲說道：“黎明就要來了。”

此時已是寅時。

寅時之后，便是黎明。

蕭布衣輕輕嗯了聲。

他知道蕭望是什么意思。

“蘭陵城的使團會在黎明抵達鹿珈鎮，完成與西域的和平談判。”二殿下的聲音輕柔，溫和說道：“然后蕭重鼎會趕回來，參加我的大婚。”

老人咧嘴笑了笑。

很是開心。

陛下的聲音像是團絮，語氣緩慢又溫柔：“這是件很好的事情，大家應該都想看到這樣的和平。”

蕭布衣坐在床榻側，握住如今身體孱弱到極點的老人的手，他不敢用力，聲音也很輕，道：“所以你也要養好身體，不僅要看到我結婚，還有易瀟，還有重鼎，以后你還會有孫子，孫女，會有很多的子嗣”

說到這里，老人望向蕭布衣，聲音有些含糊，帶著絲惘然，喃喃道：“不僅要看到你結婚，還有重鼎，還有以后還會有孫子，孫女，很多的子嗣？”

老人忽然笑了，像是個開懷的孩子。

“這也是件很好的事情。”

他又重復了剛剛的那句話。

“可我有些擔心。”

蕭布衣抿起嘴唇。

“你別操心這些事情。”他緩緩用力，握緊蕭望的手，輕聲且堅定地說道：“等等老師回來，你的病，就會好了，那些事情，就都會好了。”

話音剛剛落下，倏忽聲，蘭陵城的上空有什么炸開，剎那屋外的窗紙透出光芒。

是最后的焰火。

在黑夜之中盛大開放，便消弭無聲。

黑夜重歸寂靜，老人瞇起眼的眸子，在盛大焰火的倒映之中，顯得有些凝重。

他把蕭布衣叫來，就是為了說這件事情。

蕭望輕輕說道：“你的老師”

“他可能，不會回來了。”

黑暗的屋子中，老人輕輕說著件在現在看來，有些遙遠，遙遠到已經隔了四十年的事情。

這是個很漫長的故事。

有關于相遇，然后離別。

老人的話語速度放得很慢，蕭布衣也聽得很有耐心。

蕭望握著二殿下的手，他的腦海里，幕幕回憶著過往的畫面，清晰又模糊。

江南的高山與流水，飛花與落絮，馬蹄和鐵劍。

當劍未出鞘的時候，切都安靜無聲，如初春的細雨，洗滌在劍身上，清涼迸濺。

當那柄劍拔出了鞘，殺死了人，馬蹄便不再是踏過春天和雪山的溫和聲音，而是要踩過尸山血海，往無前，勢如奔雷。

個時代的英雄，要用鮮血去鑄蓋。

他要殺死多少的人。

而在蕭望的故事里，殺了多少人，并不重要。

他緩慢說著他生遇到的重要的人。

個又個，細數過來，好像都已經走到了盡頭，而當他走到如今這步，再去回頭看，竟是發現。

除了源天罡，便沒有當年的舊人，還能陪著自己。

個人也沒有。

個悲傷的故事。

于是蕭布衣終于在蕭望的口中，聽到了源天罡的故事。

自己的老師。

也是易瀟的老師，蕭重鼎的老師。

那個神秘無比的，齊梁國師。

“故事的最后，就是這樣。”

老人微闔著雙眼，心緒飄飛，聲音蒼老又疲倦，卻帶著些許的滿意，似乎是把藏在心底的秘密，說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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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個值得托付的人，那么他即便有天離開了這座自己深愛的蘭陵城，也不會有什么遺憾了。

“我給他直留著那個位置，我希望他能夠回來。”

“可正如初見的那天，他問我的那句話——”

“陌生人，你說，若是這世上所有的離別，都是為了久別重逢，那么離別的意義又是什么？”

“個人離開了，再也不回來，這便是離別的意義。”

老人躺在床榻上，笑著說道：“我不需要他為我求什么藥，我與他，誰也未曾僭越過那條線，他得到了他想要的，然后離開了，我從不覺得憤怒，抑或貪心。”

老人低垂眉眼，說道：“他不得傷害齊梁國土上的每個子民，而我不得對他強加意志，或是束縛自由。”

在四十年前。

次簡單的相遇。

句簡單的對話。

這個容顏未曾變過的少年，就這么選擇了蕭望。

蕭望也選擇了他。

君與臣，互相成就。

可總有天，會離開，會永別。

蕭布衣沉默了。

他聽完了所有的故事。

這里的很多秘密，不能對別人說出口。

他覺得蕭望實在是個太過矛盾的人，有些時候過于的無情，有些時候過于的寬容。

想了很久，蕭布衣輕輕說道：“若我是你，我不能接受這樣的結局。”

蕭望微微怔了怔。

他知道蕭布衣是什么意思。

“我會讓老師永遠留在蘭陵城。”

蕭布衣低垂眉眼，認真說道：“生在此。死也在此。”

他的眼睛里，緩緩上升著憤怒，然后努力壓制著自己的聲音。

“所以這些都是假的？”

出海。

求藥。

都是假的？

蕭望沉默片刻，然后點了點頭。

蕭布衣沉沉吐出口氣。

怪不得

蕭望這么急切地開始選斟人才，甚至在這幾年來造就了齊恕這樣的人物。

這個“有情有義”的皇帝，竟然真的放開了手，讓自己的“老師”，這么位超然物外的人物，沒有任何牽掛地恢復了自由之身。

平定內亂，穩固天下，然后放著國之師“無限期”的尋找長生之藥，自己扛著病弱之體？

這不是位帝王該有的決斷。

蕭布衣閉上眼，腦海里回蕩著波濤洶涌的淇江，那艘巨大的龍船，還有那個出現在龍船的少年儒士。

脫離了協議之后，回到齊梁，就只是為了救自己命？

他想不明白自己的老師，究竟有著什么樣的謀劃。

他更不明白，為什么蕭望會如此的心慈手軟。

“我年輕的時候，做過些錯事。”

“我不想要什么長生藥。”

“如果有可能，我想要‘后悔藥’。”

老人笑道：“可這個世上沒有‘后悔藥’，所以我對最后剩下的那個人，能給他的，就是寬容和自由了。”

蕭布衣深吸口氣，他忽然想到，蕭望說出的故事里，漫長的人生當中唯獨少了個人。

易瀟的母親。

慕容。

老人笑了笑，說道：“知道我為什么叫了你，卻沒有叫上易瀟嗎？”

蕭布衣下意識攥緊蕭望的手，呼吸急促了起來。

老人輕柔說道：“這些故事，我說給你聽，你可以告訴易瀟，而接下來的那個故事，你不可以告訴他。”

“小白衣的死。”

“是在春秋元年”

“江南道的大火”

“天闕，仙樓”

“所以殺死她的，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