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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吏 第407章 自古以來
七月中旬,代郡首府城北,一座正在拔地動工的祠廟前,當地郡守、郡尉等召集本地官民,大聲宣讀著秦始皇的詔書。
“夫振刷靡夷,掃迅風塵,尊天子而攘戎狄,執朱旗而平戎庭者,賢能之略也。氣有前往,義無反顧,異域赴而如歸,三族坑而不悔者,國士之勇也。”
“自平王東遷,南夷與北狄交,中國不絕若線,能尊王攘夷、御戎狄交侵、為諸夏開疆拓土者,功莫大于五人:曰管夷吾,曰由余,曰司馬錯,曰秦開,曰李牧。”
“微管仲,則中夏之人恐被發左袵;微由于,則無穆公大霸西戎,開地千里;微司馬錯,則巴蜀仍為氐羌之域,開明氏仍行桀紂之暴;微秦開,東胡仍縱馬燕山,遼東仍為胡膻之臭;微李牧,匈奴仍凌暴代北,殺略人民!”
“五子雖為人臣,其為華夏靖邊之功,遺澤后世,朕壯其志,特令邊郡設‘靖邊祠’以祭之。太原、雁門、代郡、云中四地祠廟主祭李牧,其余四子陪祀。四時祭掃,使其得以血食,亦使之見今邊境安寧,不復先時喪亂也……”
關中話念完,土人出身的官吏又用代北方言,大聲重復了一遍。
聽罷,代郡民眾頓時愣愣出身,只以為自己聽錯了!
沒搞錯吧,前些日子,代北郡縣的,還搗毀了許多個李牧祠,將案發地的里正、伍老罰款二甲呢!如今卻怎么忽然轉了性,秦始皇竟然設立公祠,祭祀李牧了?
多數代人只知李牧,秦開略有耳聞,其余三人,便不得而知了,但聽其事跡,都是有靖邊開拓之功?
不過,管仲是齊人,由余算秦國大夫,司馬錯是秦將,秦開是燕將,李牧是趙將,原本八竿子打不著的五個人,卻因為“靖邊”之功,被放到一起祭拜,這倒是新鮮。
在欣喜之余,詔書中反復提到的“中夏”“諸夏”“華夏”這些詞,也給黔首們留下了些許印象。
在代北趙人心中,秦與趙,絕不是一路人,但若對面有一個東胡人,或者匈奴人,相比之下,秦人雖然貪鄙兇惡,卻好歹也扎髻,穿深衣,吃五谷,可以交談商量。而胡人,則與中國殊章服,異習俗,飲食不同,言語不通,還同代北趙人世代有殺戮劫掠之仇!
所以詔書中將秦、趙、齊、燕都算作一類人,一致針對戎狄,他們也沒什么異議。
管你怎么算!只要能讓代北人堂堂正正祭拜救他們,或者他們父輩于水火的李牧將軍,那就行!
“等祠廟建好后,吾等當真能來此祭拜李牧將軍么?”有人仍不信,大著膽子問道。
官吏板著臉道:“祠內會有典禮,祠外亦可遙拜祭祀,但不能在民間擅立奇祠!違者依然重罰!”
對這種處置,代人還是很滿意的,都十分期待秋后祭典。
人群之中,一個手持斧斤,身穿褐衣的年輕樵夫心里,卻百感交集。
“大父啊大父,你一生忠于趙國,到頭來,卻遭了王翦老兒的奸計,被趙遷、郭開這對昏君奸臣逼死。不念你二十載奔波,也不念你內戰強秦,外御匈奴的功勞。不曾想,到頭來,竟是你一生為敵的秦帝,為你設立祠廟……”
此人名為李左車,乃是李牧幼孫,詔書中“三族坑而不悔者”說的就是他們家。
十年前李牧被殺后,其三族皆被郭開株連,唯獨李左車藏身在代郡,幸免于難。
次年,邯鄲被攻破,趙亡,公子嘉逃到代郡,為了拉攏代北趙軍,特為李牧平反,代北到處都有的李牧祠,便是那時候建的。但亡羊補牢,為時已晚,沒過幾年,代也亡了。
當時李左車尚未成年,便在李牧舊部幫助下,隱姓埋名,藏于莽莽代地,如今他自稱李左,靠砍柴為生。
但無人知曉,這個看似尋常的樵夫,一手斧斤揮舞起來,頗有殺伐之氣,竟是有一身武藝。而他在閑暇之余,也會拿出大父遺留的兵法韜略,暗中學習,數年下來,已小有心得,可惜生不逢時,身份所限,沒有實踐的機會……
李左車感嘆完畢后,卻沒有領秦始皇的這份情,大父的遭遇,讓他既對秦沒有好感,但也沒興趣為趙復國,默然離去。
直到數月之后,通過在秦國官府為吏的李牧舊部幕僚,李左車才得知事情原委,原來倡議建靖邊祠,讓李牧入祠者,乃是北地郡尉,黑夫……
“黑夫……”
李左車點了點頭,牢牢記住了這個人名。
“看來,貪鄙殘暴的中,竟也有個記得大父功績的好官!”
二十八年七月下旬,留下雁門、代郡設立靖邊祠的旨意后,秦始皇繼續著他的北巡之旅,出善無,抵達了云中郡……
才踏入云中地界,軍容整齊的云中騎兵便呼嘯而至,護翼在秦始皇車隊兩側,他們多來自關中,是當年隨蒙恬滅代伐齊的老卒,個個挺直了腰板,接受皇帝的檢閱。
過武州塞后,秦始皇面前景色大異。
若說雁門、代郡還是農牧混雜的區域,農田里閭時常可見的話,那么云中郡,就全然是一片草原景象了……
這片土地,便是后世呼和浩特一帶,天似穹廬,籠蓋四野。
寬廣空曠的平原在車隊下方延展開來,平坦遼闊直至極目盡頭,像一片汪洋。丘陵山巒不再,連樹林、里閭和道路也沒了蹤影,只有一望無際的草原,風起云涌,黃綠相間的草葉擺動一如波浪,整個世界變成了青銅色。
一只獵鷹高高在上,盤旋于深藍天際,而在它下方,是成群結隊的牛羊,在咀嚼著入冬前的牧草,努力讓自己多長些膘……
在草原上行駛了兩百里,一行人面前,終于出現了一座白色的城池,它如同點綴在綠色草原上的一顆白寶石,碧藍色的玉帶河流環繞,美麗不可方物。
這座城,也有一個美麗的名字:云中……
見秦始皇目視云中,蒙恬便向他稟報起此城的由來。
“據說趙主父時,收服樓煩、林胡后,西進至草原,略胡地,打算在大河西岸筑城,剛筑起部分城墻便崩塌了,恐此地不吉,于是改在河東面另選新址。”
“當地人傳說,趙主父縱馬至此,白天見有一群鵠雁(天鵝)在云中飛翔,來回盤旋,鳥群之下似有光。趙主父見此,以為吉祥之兆,遂于此筑城。以鵠雁引,而云中筑,故名為云中!”
秦始皇是崇尚神秘主義的,對此深信不疑,再觀察云中的地理位置,地勢乎坦,水草豐美,宜農宜牧,是訓練騎兵和放牧戰馬的好地方。
“這片草原,靠了云中城,中夏之人才能牢牢占住罷?疆至河套,云中城生,趙主父的確是不拘泥常俗之人,才能打下這片功業,可笑竟然餓死于沙丘。”
秦始皇不知道歷史上自己也跟沙丘這地方有脫不開的干系,只覺得趙武靈王聰明一世糊涂一時,身為帝王者,權柄這東西,猶如洪水猛獸,可以叫骨肉變成仇寇,怎么能下放給他人呢?
若有機會,他是會在皇帝位置上一坐萬年的,絕不會玩什么退位讓子!
這也是秦始皇至今未立太子的原因之一。
進入云中城行宮后,秦始皇沒有忙著休憩,而讓蒙恬找來云中地圖,問他道:“趙主父在胡地所建的城池可不止云中,我聽聞,趙長城東起于代,經云中、九原,西北折入陰山,至高闕為塞。九原、高闕那邊情形如何?”
九原位于后世包頭,高闕更是遠到河套之北,陰山山口了,這片土地,此時被稱之為“北假”,與河南地相對。
蒙恬如實回答:“稟陛下,趙主父時趙疆域極盛,但長平之后,高闕、九原、云中陸續失于匈奴之手。二十多年前,李牧大敗匈奴后,收復云中、九原。至我軍占領太原、云中時,乘著秦趙交兵,九原再度沒于匈奴。匈奴單于頭曼毀九原城,以其磚瓦,在北邊陰山腳下,新筑了一座城邑,稱之為頭曼城,那便是匈奴的單于王庭……”
“哼,跳梁蠢賊!”秦始皇冷哼一聲:
“如此說來,如今秦之北疆,尚不如趙主父時?”
“唯。”
秦始皇皺起了眉,這是他絕對無法容忍的,他認為,秦掃六國,也理當繼承六國疆土,比如燕之遼東,楚之豫章、蒼梧,自己都派人打下來了,這也是他不答應燕、代請為藩籬諸侯的原因。
作為一個癖,在秦始皇心里,他的帝國疆土尚不算完整,還缺好幾塊拼圖。
九原、河套,這片被稱之為“北假”的地區,就是其中至關重要一塊!
他頓時怏怏不樂,讓蒙恬陪同,登上云中城,眺望頭曼城方向,看著若隱若現的陰山,任憑草原上的風吹動自己的須發,良久后才道:
“朕聽說,北假與河南地,古時被稱之為朔方,廷尉,那首詩是怎么說的?”
李斯立刻應命:“詩名《出車》,王命南仲,往城于方。出車彭彭,旂旐(qízhào)央央。天子命我,城彼朔方。赫赫南仲,玁狁(xiǎnyǔn)于襄!”
這詩說的是周宣王初年,命大臣南仲討伐玁狁獲得勝利的頌歌,里面的朔方,世人只知道在周的北面,不過戰國以來,因為世人認為“玁狁”就是匈奴的先世,所以朔方便是北假、河南地。
李斯吟誦完畢后,秦始皇意氣風發地說道:
“朔方乃周時之土,自古以來便被中夏開辟,趙主父能復其半,以北假建九原城、高闕塞,朕豈會遜色與他,必復其全境!”
“蒙恬!”
“臣在!”蒙恬一個激靈,登時下拜。
秦始皇手一揮,指著遠方陰山方向道:
“明歲直道修好后,朕要大出兵,擊破匈奴,奪北假、河南地,再推平頭曼城,用頭曼城的磚瓦,尋一處最好的位置,建立一座新城,就叫朔方!”
“若能立此殊功,蒙恬,你,便是大秦的南仲!或許百年之后,你亦能入靖邊祠陪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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