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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吏 第276章 當我們的旗幟插滿山崗
黑夫并不純粹的休息,而是從隨身的褡褳里拿出餱(hóu),也就是炒小米,塞進嘴里,和著水嚼食。
一邊吃,黑夫還一邊命令利咸、東門豹道:“抓緊時間,讓眾人都吃一點!”
黑夫知道,兵卒們一路急行軍下來感覺很累,許多人只感覺腿邁不開,半步都走不動,這在后世叫做“撞墻時間”。甚至有人出現了眩暈、冒冷汗的癥狀,這是因為,他們體內的糖原被大量消耗了。
營養條件極佳的現代人,一個半馬跑下來,糖原也消耗不少,別提古代這些士卒了。雖然能走山路,善吃苦,但急行軍是真的不如后世部隊,無他,營養太差。看他們那瘦巴巴的樣,別說糖原了,連脂肪都沒多少,這也是古代軍隊掉隊嚴重,一天只敢走三十里的原因。
所以黑夫不由佩服王老將軍,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王翦花了一個冬天讓士卒休息善食,不僅能積蓄士氣,也可以養膘啊!
除了平日里讓精兵、壯士營養充足,鍛煉體力,在戰時充當突擊部隊外,還有一個辦法,那就是在休息時迅速磕點干糧,補充糖分。
巧克力什么的自然沒有,只有淀粉,就是炒米嘍……
幾口炒米就著水下肚,眾人頭暈目眩的感覺總算是消失,可以站直腰板,奉黑夫之命,將旗幟沿著這道不高的小崗插成一排——一路上黑夫連自己的車馬都扔了,卻唯獨把所有旗幟都留著。
至于以寡擊眾,用一千疲敝之卒去沖擊項燕身邊的一萬大軍?黑夫一點想法都沒有。
“率長忘了封侯之志了么?”
五百主利咸輕聲道:“若能擒殺項燕,率長便能立下不世之功,距離徹侯之位,便又近了許多!”
“那樣的話,這一千安陸子弟,又會死多少?說不定,連你的性命也會搭進去。”
黑夫也看著利咸的眼睛,低聲反問。利咸這個人有能力,可要論帶兵的效果,卻遠不如小陶,甚至不如東門豹,因為他心較狠,不把底下人性命當回事,士卒能畏懼他,卻并不愛戴他。
基層軍吏和大將不同,若不能做出愛卒的姿態來,是很難得士卒效死追隨的。
而且,區區一千人,在二十萬人的大戰役里能起到的作用是微乎其微的,這時候沖下去,可能會遭遇三倍甚至五倍的敵人,到時候別提功勞了,不全軍覆沒已是幸運。
這場戰爭既不像上次一樣,關乎他們的生死存亡,也不像楚國人一樣,關乎國、家存亡,甚至是一場在歷史上就注定勝利的仗。
黑夫這個打工仔已完成了對李由的承諾,先期抵達此處,戰后可在南郡兵團里優先論功,權衡利弊,他沒必要讓自己和手下人冒險。
再說了,與其急吼吼殺出去,暴露自己的數量,還不如就停在這,遍插旌旗,做出一副秦軍已占領這座山頭,隨時可能猛虎下山的架勢!
“有時候未發之箭,比已發之矢威懾更大。”
黑夫這么一說,使弓弩的小陶就懂了,利咸、季嬰等不管懂沒懂,也紛紛點頭稱是。
唯獨東門豹呆呆地看著遠方戰場中,秦楚兩軍驚天動地的廝殺鏖戰,聽著隱約傳來的楚歌、秦風,這莽漢子激動得熱血沸騰,捏緊了手戟,脫口而出道:“率長,縱然不下去,吾等也喊點什么罷!”
“好啊。”
黑夫大笑道:“喊六六六就行。”
“啊?”包括東門豹在內,眾軍吏都沒有聽懂這個笑話。
還是季嬰一拍腦袋,自作聰明地說道:“真是愚笨,六,就是六萬。率長的意思是,讓汝等高喊,‘蒙武將軍六萬大軍已至’!以此威嚇敵軍!”
“哦!”
眾人這才發出了恍然大悟的唏噓,東門豹立刻就讓他那五百人里,長得最壯實的幾個,手插著腰,站在山崗上大聲喊了起來!
“蒙將軍,六萬大軍已至!”
然而,這一點聲音,很快就淹沒在戰場上綿延不息的鼓點金鐵之音,人喊馬嘶中了……
縱然他們的呼喊沒有激起半點波瀾,但戰局依然因這一千人的到來,發生了一點變化:三千楚卒從項燕大軍里分出來,在山崗下布陣,而更遠處的南線戰場,那一萬多屈氏族兵,在抵擋秦軍進攻的同時,也有人不斷回頭,生怕黑夫他們突然殺過去!
在黑夫他們休息一刻后,他遠遠瞧見,自己派去中軍的斥候信使,已經與王翦那邊派來的斥候在戰場外圍接上了頭,一起朝王翦那安如磐石的大營馳去。
就在此時,又一支南郡兵也抵達了戰場!
雖然,才五百人。
“率長!”
比起去年,唇上多了一點軟須的共敖喘著粗氣小跑過來:“鄢縣五百人也到了!”
這意思很明顯,另外那五百人,已經在半路掉隊了……
黑夫點了點頭,問道:“汝等的五百主何在?”
雖然共敖這個鄢縣百將一副把他當上司的模樣,在過去半年里,也沒事就帶著兵卒過來和安陸兵玩耍、訓練,但畢竟是其他人的下屬。
共敖面露得意:“我就是!那五百主不巧墜馬了!無法領兵,鄢縣率長便讓我做了假五百主,帶著腳程快的眾人先至!”
這小子運氣還真是不錯,黑夫嘖嘖稱奇,讓共敖讓手下人迅速吃點東西,補充體力,并將攜帶的旗幟也遍插山崗,甚至還砍伐附近的草木,插在人群中,將寥寥千五百人,做出了五千人的架勢來!
共敖休息了半刻,又過來急促地問道:“吾等已歇息足夠,可要進攻了?”
“李都尉讓吾等進攻了么?”黑夫反問:“只是讓吾等先行抵達戰場,占據陣地而已。”
共敖有些焦急:“李都尉恐怕才走了一半路程,離此還遠著呢!”
黑夫卻朝戰場另一端一指:“我也派人去向王老將軍都尉請示,若將軍讓吾等出擊,這千五百兵士,便將如猛虎下山!直撲項燕帥旗!”
戰場另一端,王翦帥旗處,面對數萬楚卒潮水般連綿不息的進攻,王老將軍卻安之若素,因為他很清楚,有數萬關中精銳秦人御敵,楚人是不可能近他到一箭之內的。
觀敵之外以知其內,察其進以知其止,料敵如此,可定勝負。
在開戰半個時辰內,王翦已經算到了項燕的一切舉動,便來了一出將計就計,眼下秦楚看似僵局,但勝利的天平正在一點點偏向秦軍。
更何況,東南方向,一個沉重的衡器(砝碼)已然入秤!
“來了有多少人?”王翦看向自己的傳令斥候,言簡意賅。
斥候下馬跪拜道:“是南軍李由部,率長黑夫的一千人!他說李都尉兵卒正陸續趕來,但只要將軍一聲令下,這千人亦可進擊敵陣,為大庶長斬將奪旗!”
大庶長便是王翦的爵位,他也是呂不韋、嫪毐兩位君侯倒臺后,如今秦國最高的爵位擁有者。
“黑夫……”王翦腦海中,浮現出那個黑乎乎,一口白牙的精壯小伙形象,他對此人印象深刻,黑夫的“兵球”在軍中很流行,其言談也十分得體,卻又不張揚冒失,王翦挺欣賞這個年輕人。
按照斥候的說法,黑夫在東南方的小山崗上,廣布旌旗,甚至砍伐樹木四處插著,做出了數千人抵達列陣的架勢來,卻沒有急著匆匆出擊。
八公山上,草木皆兵,這件事雖未發生,但王翦也能看出黑夫這虛張聲勢的意圖來,此舉可使敵軍狐疑,士氣衰退,瞻前顧后,而我軍看到援軍抵達,將士氣高漲,作戰再無顧慮。
“這黑夫,果然是個懂用兵的……”
王翦欣賞地點了點頭,卻又搖頭暗道:“只是,太不老實,有些滑頭!”
于是王老將軍沒好氣地下令道:“速速去告訴他,再不出擊,這場仗,老夫也不需他立功了!”
王翦這么說,是有道理的。
他沒有管近處依然難分勝負秦、楚主力部隊,而是將目光投向了南線戰場。
大敵當前,交戰之時,最忌兵卒左顧右盼,更忌兵卒向后看。然而,正在與秦軍兩萬人鏖戰的楚軍屈氏之兵,卻因黑夫鼓搗出來的虛張聲勢,產生了動搖和混亂。
一萬人力敵兩萬,已十分吃力,隨時可能敗退了,如今身后又多了“五千”敵援,真像是一把劍頂在了背心上!
一時間,瞻前顧后的屈氏之兵一萬人,開始出現潰敗之勢!
勝負的天平,在久久僵持一段時間后,飛速朝王翦這邊跌落下來!
而與此同時,黑夫這邊,共敖又來請戰了,還老不開心地抱怨道:
“我來的路上一直以為,率長會像上次在鲖陽那樣,說著‘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帶吾等毅然出擊,擒殺項燕,做個英雄呢!”
這個青年既不喜歡秦國律令,也不喜歡楚國貴族,甚至對立功也興趣寥寥,但卻有很深的英雄主義情節。
他是一起同生共死過的人,也沒有一般秦人不敢越矩的古板,黑夫也不必隱藏自己的想法,便笑道:
“阿敖,在我看來,此次伐楚與上次不同。上一次,李信將軍欲為滅國英雄,結果落得慘淡收場,吾等也被迫在鲖陽苦戰,你以為我出城詐降,激勵士卒便是英雄?我哪是想做什么英雄,我是被逼無奈,當時為了圖存,為了回家,非英雄之行不能激勵士卒也……”
共敖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黑夫又道:“但此番伐楚,從王老將軍為將,要了六十萬人手時起,這場大戰,便勝了三分之一。到吾等高筑壁壘,以國力人數逼壓楚國,不與楚軍爭一時之氣開始,此戰又已勝了一半。”
“而此時此刻,當我們的旗幟插滿山崗,此戰,已近全勝!這就是所謂的,善戰者之勝也,無智名,無勇功,所以秦軍就沒有,也不需要英雄。”
“率長的意思是,吾等光是在這站著,便能不戰而屈人之兵?”
共敖一臉不信。
“不信你看!”
仿佛是預言般,黑夫指著南線距離他們最近的楚軍,那原本還奮力抵擋兩倍于己秦軍的楚人,不知從何時起,已經開始崩潰離散!甚至連正面進攻秦中軍的數萬楚人,此刻也在不斷后退。
共敖目瞪口呆,他看得出來,這些楚兵并不弱,方才他們不是還打的有聲有色么?
“腹背受敵,士氣潰矣,故吾等只站在此處,便以一千五百人的數量,做到了五千人的功效!”黑夫說道。
二人說話間,南線秦軍沖破了那支楚軍的陣列,一部剿殺逃跑者頑抗者,另一部則奮力往項燕的本部帥旗殺去!
“不過這場戰爭,亦是有英雄的,看那!”
黑夫又指向了項燕的赤旗,共敖也赫然發現,穩穩在原地保持了許久的項燕帥旗,它在緩緩向前移動!
北線劣勢,車兵乏力,中陣主力卻久久無功,這時候,敵軍援兵抵達,南線突然崩潰,這場仗勝負已分,但就在此時,項燕也做出了一個選擇。
他沒有倉皇撤離,沒有呆立不知所措,甚至沒有出于本能,去迎擊朝他殺來的南線秦軍……
而是旌旗前指,指向了對面的王翦本部!
“英雄,有時候也屬于敗者。”
旌旗飄飄,草木皆兵的山岡山,黑夫長吁一口氣,不得不佩服項燕做出的最后抉擇。
這位敗局已定的上柱國,帶著僅剩的一萬雜牌軍預備隊,毅然朝中央與秦軍對抗許久,但已現頹態,即將潰退的三萬主力開了過去!
他要加入他們,讓自己的熊熊燃燒帥旗,激起最后一道進攻的浪潮。
不顧后方,不顧左面,不顧右邊,只是向前向前向前!在瘋狂的進攻中,結束這一切!
絕境之中,以必死之心,求一絲涅槃的生機。
若不能?則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這就是楚式英雄的風范啊,這個八百年的古老國度充滿著悲劇主義的色彩。
從屈原到項燕,再到歷史上的項羽,做爺爺的,和孫兒簡直如出一轍!
這對祖孫,仿佛都在對天咆哮:“生當作人杰,死亦為鬼雄!”
所以這場戰爭的英雄,是項燕,是拼盡全力也無法勝利,只能慘烈悲壯收場,亡國亡家亡社稷的楚人。
邊緣觀望了許久的黑夫,也被這悲壯的氣氛感染,忽然認真了起來。
當斥候過來傳達王翦之命后,黑夫再度高高舉起了手,讓人敲響了己方僅帶的一面戰鼓!
咚咚咚咚咚!
秦軍已呈現四面合圍之勢,項燕軍的后陣,正向黑夫他們敞開。
是時候,去結束這一切了。
“走罷,二三子,拔起旗幟,全軍沖鋒,疾擊其后。”
黑夫看向了共敖,看向了東門豹、利咸、季嬰、小陶,還有身畔一千五百名安陸、鄢縣兵卒,他們已經休息足夠,期待已久。
他露出了笑:“讓吾等,去終結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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