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蚍蜉傳 36捭闔(四)
北都陷落局勢難測,弘光帝應運繼承大統,撫定人心。趙當世作為幕后推手,近三個月來在各地通過明爭暗斗,逐步穩固了新朝權威。
湖廣巡撫何騰蛟遭擒后,與武昌兵備道堵錫一道被押送范京遭到軟禁,等待后續定罪。其標下李國英的五千兵馬孤掌難鳴,繳械投降,湖廣提領衙門便將其眾吸收進了團結兵編制。桂王朱常瀛未出九江府,自泊船受請上岸,隨后亦被遣送回了衡州府,受到嚴密監控。朱常瀛經此風波嚇得不輕,上表弘光帝要求遁入空門,讓兒子繼承王位,但弘光帝拒絕了,只讓他好生將養身子切莫庸人自擾罷了。李成棟在范京作亂未果,給馳援而至的靖和前營追殺了半個月,幾無立錐之地,只得倉皇逃去了河南,湖廣上下安堵如初。
何騰蛟的失利直接影響到了南京方面的形勢,史可法與南京一眾東林黨大臣本還有負隅頑抗之心,怎奈先是徐宿總兵劉良佐作壁上觀,放任左夢庚與方國安兩軍通過防區,而后南京新江口營參將袁時中反水,挾持誠意伯劉孔炤連夜回師,并奪取了南京城接應左、方進軍,南京大局遂定。左夢庚進入南京城后做了兩件事,一件是令方國安與袁時中嚴密布防城池確保安全,另一件則是將南京文武百官全部集中在貢院,美其名曰“議事”,實則軟禁。南京大小政令一時間無論從何衙門發出,必須過左夢庚的手方能下放。
史可法等南京大臣知木已成舟,大多打消了負隅頑抗的念頭,尤其是后續東林黨魁首錢謙益快馬抵達南京,更令整個形勢完全倒向了弘光朝廷。
趙當世早在數年前就拜訪過錢謙益,后來為了小袁營能夠順利成為南京江防軍編制,又多次派遣外務使司中人與錢謙益結交,雙方一直暗中交往不斷。錢謙益雖名重天下,但原是名利場中人,又賦閑日久大志難抒,不免心懷權柄之念,等弘光朝廷建立,趙當世特地提前知會錢謙益,與他達成合作,即保證錢謙益在弘光朝廷首屆內閣中的首輔地位,換取錢謙益出面出力替朝廷穩定東南人心。
左夢庚與方國安進軍途中,聞知消息的錢謙益在老家常熟縣如坐針氈,幾乎可謂日夜翹首以盼。他與趙當世結交之事東林黨內鮮有人知,只一個追隨他左右的學生瞿式耜是知情人,但也早被他說服了,當初南京東林黨各方同志征詢他對擁立桂王的看法,他大多敷衍,并不表態。等到袁時中兵變,左、方入主南京,接到信的錢謙益隨即心急如焚,馬不停蹄趕到了南京。而后在左夢庚的配合下,上演了一出孤膽闖貢院解救眾大臣的好戲。
“若非牧齋舍生忘死,為我等出頭,以左夢庚之暴桀,我等恐難逃斧鉞之難。”
高弘圖、姜曰廣等東林黨大臣得到釋放,相繼走出貢院時,仍對適才發生的一切心有余悸。那時候左夢庚一身鎧甲,來到貢院耀武揚威,也不知因何突然與一個大臣起了口角,之后更是勃然大怒,聲稱要將貢院連同數百大臣全都付之一炬。說時遲那時快,錢謙益從偏門闖出,不畏明晃晃的刀叢劍林,擋在左夢庚身前與他好生唇槍舌戰了一番,場面甚是激烈。最后左夢庚被說服,誠懇認錯,不僅下令撤走貢院守衛,更請求錢謙益帶領群臣主持政務。
左夢庚與錢謙益一個唱黑臉一個唱白臉,用武力將群臣震懾的同時又讓他們看到了一線機會——原來弘光朝廷的軍頭也不是不講道理,到頭來還是得仰仗南京官員辦事。沒人會主動往釘子上撞,尤其是南京百官,說到底擁立桂王爭的只是“利益”二字,但性命攸關之際,孰輕孰重自有分曉,更不必提如今敗局已定,再垂死掙扎,利益別想撈著,只怕最后落得個賠了夫人又折兵虧本買賣。
大勢所趨,加之錢謙益跳出來領頭引導眾情,南京百官認清形勢,抵觸情緒慢慢消減。自然而然,本就名重天下,又“臨危救同志于水火”的錢謙益成了眾望所歸的首領。先是南京周邊劉肇基、張天祿等部收到南京兵部的指示,解除了臨戰狀態,以為南京即將遭受戰火的惶惶人心逐漸安定,而后弘光朝廷對南京官員進行了大刀闊斧的任免。
首先毫無疑問,在南京對局勢有著定海神針作用的錢謙益入閣,充首輔,任吏部尚書,進文淵閣。接下來,姜曰廣入閣,任禮部尚書、東閣大學士。高弘圖入閣,任戶部尚書,東閣大學士。這三人皆為東林黨人,本來在南京地位聲望亦高。
除此之外,詔鳳陽總督馬士英入南京,以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身份為東閣大學士,入閣。此舉是趙當世刻意為之,用以剝奪馬士英在地方上的兵權。馬士英本來在鳳陽主要督劉良佐、牟文綬等軍,但劉良佐不太聽他的,實際上職權也有限。且劉良佐自打與左夢庚、方國安見面回到江北后,立刻寫信給馬士英假稱接到了桂王,誘使馬士英來軍中并將他扣住了,所以馬士英深陷泥沼,為了脫身,亦不得不來南京。
閣臣還有兩人。一人王應熊,以左副都御史、東閣大學士身份入閣;一人丁魁楚,以兵部右侍郎、東閣大學士身份入閣。
王應熊博學多才又性格強橫,頗受人敬畏。其人早在崇禎六年就因與周延儒、溫體仁結黨入閣,直到崇禎八年都在溫體仁領導下的內閣做事,溫體仁倒臺后被連累回家賦閑。崇禎十五年,周延儒為首輔,又把他請入閣,但后來周延儒論罪,王應熊受到牽連,奉詔入朝對證,可還沒到,北京就被順軍攻陷了。他隨后返回老家,但在中途為趙當世延攬,轉行南京。他雖在崇禎十六年冬天未能趕到北京,但論身份仍可視作北京舊官,任用他,也有著招攬北方舊官來南京的政治意義。順帶一提,目前與貴州總兵皮熊聯軍滋擾重慶府邊境的播州鎮守參將王祥是他的家仆出身。
丁魁楚則是已故督師丁啟睿和現在河南接受弘光朝差遣的參將丁啟光的伯父,曾代傅宗龍總督薊、遼、保定等地軍務,但崇禎九年滿洲兵入寇,他連連失地,被究失機之責遣戍,崇禎十一年釋放回老家河南永城縣。河南亂起,他與同為永城人的下野舊官練國事聚鄉兵保境,時援剿總兵劉超叛亂,他兩人參與了平叛,并隨后‘進入馬士英幕中參贊軍務。和王應熊相似,起用丁魁楚是對廣大在野廢官拋出的橄欖枝。
首屆內閣六人,三人為東林黨人,且首輔為東林黨魁首,這是趙當世經過權衡后為了穩定東南軍政做出的妥協。東南是東林黨大本營,南京官員更是東林遍地,首屆內閣東林過半是為表率,形勢意義大于實際意義,內閣以下百官心神可安。但馬士英、王應熊及丁魁楚則是趙當世有意安插在內閣中的反對勢力,他們單個雖無東林黨的實力,但各自背后都有些能量,譬如馬士英的摯友阮大鋮亦受詔入朝為官作為奧援此類等等,扭在一起,多少能對東林黨起到掣肘作用。
當然,即便南京已在掌握,趙當世仍然不會輕易放弘光帝去南京,堅決實行皇帝與百官隔離的策略,至少現階段如此——黨爭之弊,趙當世心知肚明,在當前軍事為要的關頭,絕不能容忍后方朝中出現大的變故。無論立內閣、置百官,對趙當世而言都是穩定局勢的手段,皇帝若脫離掌握不受控制,那么結果勢必將與他的本意背道而馳。
至于南京方面對沒有皇帝的情況作何說辭,自有錢謙益負責主持。
因此名義上,范京是陪都,南京是留都,北京仍是帝都所在。這樣做可向天下表明弘光朝收復舊山河的決心與意志。
南京得手且鳳陽已被分化,南直隸各地皆可定。任免百官之時,對地方上也有調整。像此前站隊何騰蛟對抗弘光朝廷的安廬巡撫張亮、江西巡撫曠昭等都被以“事權重疊”為由撤職,所轄軍政全部轉交到江西總督袁繼咸手中。湖廣、南直隸、江西加上陜西、河南、四川等趙營重兵集結的省份,大明領土的核心區域基本全部臣服于弘光朝廷,說建立不過短短兩三個月的弘光朝廷已然站穩了腳跟并不為過。
南京事定,觀望局勢的南安王鄭芝龍之心亦定。他在五月底以自己的長子鄭森為使,前往范京拜見弘光帝,表明忠心,更表福建歸心。弘光帝親切接見了鄭森,溫言撫慰。更賜國姓“朱”,改名成功,顯示出十足的期許——這是趙當世一早安排好的,為的是進一步拉攏鄭芝龍,讓他堅定態度,本待是派遣使者冊封,鄭森既然自己上門,便順水推舟做了。
鄭森此前都在南京國子監就學,且在鄭芝龍的授意下拜了錢謙益為師,錢謙益替他起字“大木”與其名相和,作為勉勵。鄭芝龍早先之所以遲遲未能下決心主動擁立弘光帝,其實也有顧忌錢謙益為首南京東林黨人的原因,沒成想錢謙益和他原來走的是一個路數,當即對擁立弘光帝自是再無疑慮。
弘光朝廷大舉進軍河南、陜西、山西,征伐之勢燎原。鄭芝龍看在眼里,自有借東風的想法,恰好錢謙益又成了首輔,有這層關系在,鄭芝龍聽從鄭鴻逵的勸說,動了帶兵來南京的念頭。
實際上,趙當世的確也有調鄭芝龍的計劃。
目前河南平定,陜西局勢大好,山西則進軍如虹。東南既定,豈能裹足不前在此等形勢下旁落自甘寂寞。趙當世北伐,陜西是一路,山西是一路,還有一路便是南京。只等南京情況穩定,就將以左夢庚為帥,集結重兵渡江北上,沿途攻略兩淮、山東及北直隸,鄭芝龍的軍隊若能相助,如虎添翼。
然而左夢庚為帥,資歷尚淺,怕難收拾人心,故而趙當世擬定總督一名,名義上節制南京這路北伐兵馬。總督的人選,便是原南京兵部尚書史可法。他久在南京,位高權重,影響力頗廣,且性格骨鯁,與趙營向來不對付。留他在南京弊多于利,倒不如將調馬士英入朝的計策來個反其道而行之,把他外派,做個有名無實的總督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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