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蚍蜉傳 32潮起(四)
左夢庚與方國安兩軍分別駐扎大江南岸的大勝關與北岸的西江口,隔江相對。這兩地距離南京城都不到六十里,乘舟順江而下僅半日路程,故而南京守軍快速進入了戰備狀態。
南京城附近可以調用的軍隊有劉孔炤、劉肇基、張天祿三支,張天祿軍駐扎揚州境內較遠,劉肇基軍仍在江北浦口待命,于是提督操江兼巡江防劉孔炤作為阻截左、方兩軍的先鋒,人生頭一次正兒八經地率軍出征。但他膽怯,不敢離城太遠,剛帶兵出城西南的清涼門不久,便在離城僅五六里的江東橋停止進軍,傳令扎營。
“劉、張兩軍,何時能到?”中軍大帳先行搭建完畢,劉孔炤坐在凳上顧問史德威。
史德威籍貫山西大同衛,世代軍戶,精騎射、有韜略,史可法巡撫安廬期間以其為都司領兵,后喜其忠勇,收為義子。此次劉孔炤出兵,史德威亦奉命隨行,既協助不通軍事的劉孔炤治軍,又替兵部監軍,地位不凡。
“劉肇基軍近,想來明后日就能渡江回南京。張天祿稍遠,但三五日也能到。”
“好,等他們到了,咱們再動。”劉孔炤喝口水,隨即開始招呼同行的婢女鋪床。
史德威看著晃晃悠悠走來走去的婢女,愀然不樂,說道:“江東橋與城垣近在咫尺,敵軍若來,交戰在城廂地帶,恐使南京百姓累及戰火。”
劉孔炤道:“你懂什么,敵眾我寡不可輕舉妄動。倚城而戰,進可攻退可守。且可盡快與劉、張等軍會合,是穩當之舉。”
史德威回道:“江東橋無險可守,扎營在這里倒不如回城固守。”
劉孔炤放下水壺,瞪起眼來道:“回城?你是想百官看我笑話,還是想把南京臣民拖進戰亂?我軍先駐扎此處,靜觀其變。要是敵軍不來,等劉、張他們到了,大舉進軍,一戰蕩平敵軍。要是敵軍先至,再退回城內,也合情合理,旁人難嚼口舌。”
史德威無言以對,知道再與劉孔炤扯軍務不濟事,便直接道:“請誠意伯分池河營給史某,史某引之繼續向西,擇地扎下營盤,屏障大軍。”
劉孔炤手底下三個營,新江口營規模最大,有一萬五千人,當初歸附的小袁營即編入其中,此乃劉孔炤的主力中堅。池河營編制三千,兵員都是當初兵部親自主持招募的,行伍秩序也還不錯。而振武營早前多為南京官宦子弟寄身掛銜所在,后期營內職位油水太少且少晉升空間,官宦子弟紛紛散逸,為了補齊缺額,遂招了大量無賴子弟入內,驕橫難制,屢屢犯事,在三營中無論紀律還是戰力均屬最差。
新江口營與池河營此次都隨劉孔炤出城阻擊,振武營留守城池。史德威與兵部關系緊密,一直任職池河營,他要帶兵繼續向西劉孔炤其實攔不住他。
劉孔炤本來覺得史德威口服心不服,好生惱火,但轉念一想有史德威帶兵擋在西面當前哨,自己的危險就小了許多,是以轉嗔為喜,點頭道:“這樣也好。史指揮善戰,先去前方看看情況,若有異常,及時通報。”池河營設屯田都指揮一人管理軍政,史德威正任此職。
史德威看不慣劉孔炤,一刻不愿多留,隨即跨步出帳。過不多時,又有一名黧黑將領走進大帳,對劉孔炤稟報扎營進展,態度甚是恭敬。劉孔炤看著他,心中暗想道:“池河營實受兵部把持,史德威有恃無恐,才敢對我無禮。這袁時中憨厚知尊卑,可當作心腹。現在史德威自驕自大,分兵離去,真被敵軍圍攻,我可不救他,等他敗潰,剛好把袁時中推上前,收編了池河營,這樣一來,兵部就再也不能對我指手畫腳了。”
如此正想,面前袁時中問道:“適才史指揮帶著池河營向西去了,不知為何?”
劉孔炤揮揮手道:“不必管他,咱們自扎好營盤即可。”同時詢問,“大勝關、西江口的敵軍有動靜沒有?”
袁時中應道:“探馬快船四出打探,不見敵軍任何反應。屬下私心揣度,想是敵軍沒有料到我南京會出大兵阻截,是以亂了方寸。”
劉孔炤大喜道:“如此甚好,現已午后,敵軍就算立刻出發,到了南京城怕也得入夜,仗是打不起來的!”暗自連連慶幸這一日終于能平安度過。
袁時中點頭,劉孔炤又道:“為今之計,最緊要的是把營盤穩固。等明后日援軍到了,再一鼓作氣,擊退敵軍可也!”
兩人商量了一會兒,袁時中領命而去,劉孔炤在帳中來回踱步,舒氣不斷,只覺心頭一塊巨石墜地,輕松不少。
是夜,月明星稀。
劉孔炤見無戰事,按耐不住,指使隨軍陪帳的幾名婢女在中軍大帳跳舞,自己則飲酒取樂。并且不忘讓袁時中嚴加戒備營盤四面,半個時辰一報,知會軍事。在他看來,這樣做算得上放松、防備兩不誤。
幾杯酒下肚,劉孔炤微醺,忍不住站起身跟著婢女起舞。正嬉笑歡樂間,忽有人猛然掀起帳幕入內,劉孔炤見得來人是袁時中,還招手呼道:“來......來......老袁,一起......”但是話未說完,便驚見袁時中的背后,竟是還跟著十余名甲士魚貫而入。
袁時中二話不說,用力一刀砍上桌案,呼叱道:“把國賊劉孔炤拿下!”
婢女尖叫四散,劉孔炤的酒也醒了大半。他下意識向鉆去床底,但袁時中眼疾手快,一腳踏住了他的衫擺。他措手不及,當即栽倒在地,袁時中一把將他扭住,喝道:“還跑嗎?”
劉孔炤又驚又怒,側著頭喊道:“袁時中,你犯什么羊角風!我是大明誠意伯,怎是國賊!快快松手!”
袁時中呸一口道:“以下犯上,對抗朝廷,就是國賊!”
劉孔炤正要反駁,突然想到了什么,臉色陡變。
袁時中又道:“我袁時中奉范京皇帝詔令,特擒國賊,為國除奸!”
劉孔炤睜大了雙眼,不住道:“你是趙當世的人,你是趙當世的人!”
“我是朝廷的人!”袁時中振振有詞,“左、方兩軍亦奉詔進南京,你是何人,敢興兵相拒于道?此時左、方兩軍已在路上,今夜就要收復南京!”
劉孔炤聞言,登時痛哭流涕道:“袁將軍誤會!小人不敢與天威作對,帶兵至此,是受了南京那幫豎儒的威逼蠱惑!袁將軍放小人一條生路,小人愿意為朝廷上刀山下火海!”
袁時中聞言,蒲扇般的大手登時一松,劉孔炤趕忙縮回腦袋,坐在地上大口喘氣。他怔怔望著兇神惡煞的袁時中,一時間是怎么也想不清,這個一向恭順的部下這么突然會翻臉至此。
小袁營當初就撫,雖是趙營暗中牽線,但明面上走的是時任首輔周延儒的正規路子。北京下令,加上鳳陽總督馬士英、在野東林名士錢謙益的推動,以及劉孔炤自己的需求,幾方合拍,袁時中帶小袁營進南京水到渠成。若袁時中自稱是馬士英的人、何騰蛟的人甚至是錢謙益的人,劉孔炤都不會如當下這么震驚,他委實難以想象,袁時中是怎么和趙當世牽上線的。
實際上,自打袁時中來到南京,他與趙營的聯系就從未斷絕。只可惜,劉孔炤一心以為袁時中為自己收留,感恩戴德、忠心不二,壓根就沒有朝別的方向想過,即便偶爾覺察到幾分異端,都沒甚注意。如今事實擺在眼前,袁時中的的確確是趙當世一早安插在南京的暗線。木已成舟,哭天告地皆無濟于事,劉孔炤只能暗罵自己白長了一雙招子、白生了一副腦子。
“識時務者為俊杰,誠意伯棄暗投明,還來得及。”袁時中“咣”一聲把刀從桌案上拔出來,輕輕搖晃著說道。
劉孔炤向大帳外看看,只見燈火昏黑一片悄然,端的是毫無動靜。由此可見,有著小袁營的萬余兵士為基礎,袁時中入主新江口營的這段時間,早將新江口營完全控制在手,以至于帶兵直闖中軍大帳,無旁人阻攔更無半分波瀾。貪圖享受當慣了甩手掌柜的劉孔炤以為只要依靠袁時中就能將軍隊牢牢掌握,最后只能是自食惡果。
數十里外,蘆葦蕩中船火點點。
船身忽地一斜,左夢庚曉得有人上船,剛剛站起,徐勇鉆進烏篷,徑直道:“侯爺,袁時中已捉劉孔炤,正挾其向南京城進軍。”
金聲桓道:“昨日袁時中派人說,駐防南京城的只有一些腌臢夯貨,一觸即潰。小袁營此去,破城必矣。”
徐勇點頭道:“正是。不過剛半道上遇見平陸侯的人,專程來請示行動。”
金聲桓替左夢庚說道:“按原計劃,等小袁營拿下了南京城再動。”
左夢庚不悅道:“方國安怎么回事,一路來連連催促,令人好生厭煩。”
徐勇笑道:“平陸侯是江南人氏,想是思家心切了。”又道,“等進了南京,往后平陸侯還得大展身手。他熟知江南地理人情,讓他往浙江等處鎮守再合適不過。”
左夢庚知道拿下南京后讓方國安去浙江是趙當世的授意,不好反駁,只嘟囔道:“有什么了不起的,至少南京還沒拿下,他就得聽我的!”
徐勇又道:“還有一事,劉孔炤分出一部大概三千兵傍晚進駐了三里外的洲頭,扼住了險要,怎么處理?”
金聲桓笑笑道:“劉孔炤居然還有這本事,知道提前布防?”轉而道,“不必管他,南京城一下,他三千人濟得甚事。還不是得和南京城那些夫子大人們一樣,乖乖受降。”
徐勇道:“得虧了寧南王提前布策,讓小袁營接應,否則再拖上一兩日,等南京四面軍隊會集過來,再打南京必然艱難。”
左夢庚自豪道:“我就說,有義父安排,取南京不是探囊取物。”
眾人聞之,無不默然。老實說,離開武昌府之前,左家軍內部還曾爆發過一場討論是否該出兵的爭論。不少人認為僅憑兩萬人就想轉進千里直取留都南京未免托大,奉勸左夢庚向趙當世推辭。但左夢庚本人堅持遵命態度異常堅決,金聲桓等宿將也從左家軍的長遠利益考慮決定先走一步看一步,左家軍這才從武昌府轉去九江府。就是這“走一步看一步”的打算讓他們領教到了趙營的能量。左家軍上下誰也沒有想到,起初小心翼翼邁出第一步后,展現在面前的居然是一馬平川的康莊大道。無論江西、鳳陽還是南京,趙營早便打點好了一切,他們要做的,僅僅只是執行罷了。
金聲桓、高進庫等左家軍宿將至此終于明白了自己與趙當世、左家軍與趙營到底存在多大的差距,本還懷著與趙營一爭雄長的桀驁之心也隨之煙消云散。甚至看向左夢庚的眼光,也不再輕視——畢竟自己殫精竭慮多時,最后還比不上這個渾小子一念之間的決定。拿結果說話,多虧有左夢庚,左家軍才能延續至今。
徐勇稟報完了,低頭要出烏篷,但轉念想到件事,又轉身道:“記得寧南王給我左家軍指派的行動有幾句綱要,進南京是首要,但進了南京之后,要做的事還有很多。譬如南京那幫子豎儒,恐怕表里不一。”
左夢庚道:“義父說了,范京皇帝即位,之所以尚未立內閣、置百官,全因天下英萃會聚南京,無論名望還是政務手段,都是這些個舊官最好使。是以擇官選用,不可能避開南京。將一二名士收入囊中,則四海歸心,文武人才自會趨之若鶩。咱們就照此行事,進了南京,聽話的用,不聽話的滾蛋!”
徐勇苦笑道:“是這么個道理,但我等代表朝廷去南京,收攏人心為要,總不好處處粗暴行事,還是得懷柔為主。”
左夢庚扶頜沉吟道:“徐叔說的是,是我武斷了。可也不必擔心,義父都布置好了。”
“布置好了什么?”金聲桓、徐勇等人齊聲問道。他們對趙當世早已服膺,一聽趙當世提前準備,沒有了懷疑,有的只是期待。
左夢庚道:“義父不是讓我進軍南京城前要找兩人嗎?他錦囊里說,這兩人,一個人可幫我破南京,另一個則可幫我定南京。”
“嗯,寧南王算無遺策。一個是袁時中,那么另一個是?”
左夢庚答道:“錢謙益。義父說,把錢謙益請到南京,政事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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