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蚍蜉傳 29潮起(一)
“聯虜平寇”是吳三桂對關遼軍將士與陳洪范等人一貫說辭,亦是他決意死守山海關的底氣所在。這件事要是成了,他無可置疑將被大明臣民視為力挽狂瀾的英雄,武功登峰;這件事不成,他戰死疆場,也不失一條鐵骨錚錚的忠臣義士。
然而,多爾袞的信打亂了他的全盤計劃。
擊敗唐通兵馬進軍至山海關之北的多爾袞通過斥候偵察,大致了解到山海關參戰雙方的實力對比較為懸殊,并且由此判斷沒有己軍相助,關遼軍八成難逃戰敗的下場。他此前不走山海關,大體擔憂屢招不降的吳三桂最后會倒向大順,和順軍聯手阻斷關城道路。而今關遼軍主動約盟對抗順軍自是天降之喜,但他認為,時局已經發生了變化,完全可以為清軍爭取更進一步的利益。
吳三桂寫給多爾袞“乞師”的信里頭從頭至尾皆以大明臣子自居,將清軍視為“北朝”,希望“合兵以抵都門,滅流寇于宮廷”,事后酬謝則“豈惟財帛,將裂地以酬”。多爾袞對此并不滿意,回信改了措辭,將“合兵”改為替清軍“誘賊速來”,將吳三桂自稱“泣血救助”改為“承王諭”,又對吳三桂保證的事后酬謝置之不理,轉言“京東西可傳檄而定”、“民心服而財土亦德,何事不成哉”,甚至直言不諱勸吳三桂“率眾來歸”并“必封以故土,晉為藩王”,字里行間把招降吳三桂的意思表露無遺。
“大兵十萬虎踞關北,只待吳爺點頭,即刻揮師殺賊!”多爾袞的妻弟不失時機道。
城外炮響連天,吳三桂拿著信紙的手不由自主地顫抖,嘴唇動了動卻說不出話。日思夜想的援軍終于到了,可是這一刻,他竟不知自己該喜還是該憂。清軍的戰斗力他很清楚,攻打山海關的順軍十萬出頭,光自己的五萬人定是捉襟見肘,可倘若有著十萬虎賁相助,勝負猶未可知。只不過,要他背離大明歸順清軍,屈膝于此等化外蠻夷、數十年來相互仇殺的死對頭,他當真下不了這個決心。
“我大清本與貴國有誼,只因一些仇隙交攻不休,相互損傷。大敵當前,我國皇帝明睿寬仁,愿意放下昔日仇讎,替貴國清剿亂賊,重修舊好,吳爺有何躊躇?”多爾袞的妻弟又道,“難道吳爺眼睜睜看著貴國先帝尸骨受辱、帝都淪喪卻無動于衷?”多爾袞在信里雖然基本明言了要吳三桂歸降才肯發兵,但這事目前尚未公開,所以臺面上這么說,算是先給吳三桂一個臺階,同時又暗中敲打要他早下決斷。
吳三桂面露難色,郭云龍這時湊近了道:“無論韃子提出什么理由,權且應他。闖賊事急,先把山海關守住了,再談其他。”
吳三桂聽了,凝神思忖片刻,短嘆一聲,對多爾袞的妻弟道:“勞煩回覆貴王,貴王所言所語,字字有理,我吳三桂深以為然,連同數萬關遼將士翹首以盼大兵施以援手!”
多爾袞的妻弟聞言大喜,點頭連連,贊道:“吳爺是明時勢的真英雄!”當即行了禮,轉回關北報信去了。
“走!”吳三桂搖頭嘆息幾聲,聽著入耳不絕那愈加激烈的金戈號角之聲,用力系緊了衣甲。
“開戰了。”一聲炮響猶在耳邊炸開,靜坐南翼城廂房中的陳洪范渾身一栗,登時捏緊了手中的念珠。他的身邊空無一人,冷冷清清,但他內心的波瀾起伏卻渾不亞于臨戰在即的那成千上萬關遼軍將士。
五萬關遼軍,生死存亡在此一舉。
“陳公,有情況!”
趙元亨粗豪的聲音從外庭就急傳了過來。陳洪范豁然起身,才推開房門,便見衣襟已為汗水濕透的趙元亨腳步如飛跑到面前。
“城外開戰了,闖賊西面主力臨時分出一部向北攻打北翼城,其余則與關遼軍混戰于西羅城郊外的石河,另外東面的闖賊部隊亦開始猛攻東羅城!”
“闖賊狡詐,用野戰拖住關遼軍戰兵,卻分兵襲擊各處據點。駐守各處據點的多為鄉勇,戰力難堪,恐怕擋不住身經百戰的闖賊。”陳洪范一邊說,一邊捏轉著手中念珠,“闖賊到底是占了兵多將廣的便宜,吳爺大大不利。”五萬關遼軍對陣十萬順軍,數量相差一倍的劣勢不僅體現在沙場廝殺的持久能力,亦體現在部署的被動。
趙元亨抹去額前的汗珠,大口呼氣道:“卻有個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陳洪范皺起眉頭,“難道韃子到了?”
“正是!”趙元亨用力點頭,“聽說韃子兵馬正駐扎關北十里!”
陳洪范沒想到自己略帶戲謔的話居然一語成讖,不禁扶住趙元亨的肩膀道:“此話當真?韃子怎么就忽地到了?”
“不清楚,總之是到了。數量不少,我問了幾個歸城的斥候,足有數萬之眾。”
陳洪范停止捏轉念珠,轉而將它一串緊緊攥在手心,道:“若如此,此戰尚有余地!”
趙元亨之后又回去前線打探消息,而陳洪范則就以濁酒一壺,獨坐庭中,聽著響徹天地的喧囂,自斟自飲等待結果。
這一整日,趙元亨來來回回也不知跑了多少趟,腳都跑軟了,傳報的消息有喜有憂,但是均不具備一錘定音的性質。最讓陳洪范欣慰的是,上午順軍、關遼軍兩邊主力在石河野戰,關寧軍西北角出現些許漏洞為順軍所趁,順軍分出數千騎飛奔透陣,直趨西羅城北想要登城,但被守軍以火炮擊退,吳國貴復領數千騎回援,將這支順軍馬軍殲滅大半,致使順軍一時氣奪。由此可見有了清軍在側,關遼軍的心理定然安穩了不少,打起仗來奮勇無畏,若堅持這個態度,守住山海關還是大有希望的。
雙方激戰至暮相持不下,順軍主動收兵。西羅城、北翼城并東羅城等據點內外遺尸無數,滿目瘡痍。唯有南翼城,因南面將臨大海,順軍認為關遼軍不會向南退卻,故而安然無恙,陳洪范亦得以穩坐城關。
是夜,吳三桂沒有回關城,南翼城上下也都戒嚴,陳洪范與趙元亨想探知些情況,正苦于沒有門路,吳國貴奉吳三桂之令登門拜訪,看望陳洪范。
“南翼城無賊來攻,陳某這里無甚可擔心的。”陳洪范笑笑道,“據聞白日吳將軍勇冠三軍,殲滅一支賊兵,大漲了我軍威風!”
拼殺了一日的吳國貴已經換上了整潔的戎服,但神態仍掩蓋不住的疲憊。他揮揮手道:“十萬賊兵,死了數千,九牛一毛罷了。振我軍一時聲勢可以,卻無法將闖賊徹底逼退。”
“韃子既到了關北,何不并力殺賊?”
吳國貴聽了這話,臉色一沉道:“誰知道呢,入夜前,韃子進駐了城北二三里的歡喜嶺威遠臺,距離此處咫尺之遙,或許明日開戰,將助一臂之力。”
“韃子有數萬,且皆為百戰精兵,他們加入,我軍勝算大增。”陳洪范點著頭道。
“闖賊目前尚不知韃子到來之事。我關遼兒郎雖個個奮勇,終究人少。能擋住賊勢,卻難以轉守為攻,就看韃子什么時候出手了。”吳國貴咬咬牙道。他從吳三桂那里得知了清軍已然趕到,一度以為勝利在望,可是打了一整日,吳三桂屢次派人去關北催促多爾袞率軍支援都無結果,是以他不由得懷疑起了清軍的來意。
“韃子就在眼皮底下,今日何故按兵不動?”趙元亨走了幾次前線,對戰況比較了解,他此前就很是納悶,若是清軍趁著雙方膠著之際迅速自北突進,說不定這場仗今日就會有很大的轉機。
“虜心難測,且看他明日動靜。”吳國貴悶聲悶氣道,頗有不快。
陳洪范道:“韃子謹慎,必是怕我軍與順軍設局賺他,是以觀望不敢冒進。”又道,“或許韃子和吳爺提了什么條件,還沒談攏?”
多爾袞信中內容,吳三桂沒有和任何人講,包括吳國貴這樣最親近的部將。陳洪范這般猜測,吳國貴亦難評斷,只能敷衍而已。陳洪范探不到有利的情報,便不再多問。幾人各懷心事,一時陷入沉默。
悄然寂靜的庭院,唯有蟋蟀在輕拂的晚風中鳴叫。
次日清晨,徹夜難眠的陳洪范剛剛生出睡意,就被遠方天空隆隆的炮聲驚醒。推門一看,天色尚是陰沉迷蒙。他照例拿了一壺酒,端坐庭中,誰想不過多久,趙元亨便火急火燎跑來道:“陳公不好了,賊兵突然強攻北翼城,守城鄉勇困憊難支,獻城降賊!”
陳洪范聽罷,臉色驚變,就連手中的酒壺也落地摔碎。北翼城位于山海關防線的咽喉,此城若陷,那么山海關東、西兩邊的順軍將連為一體,相互支援呼應,關遼軍依靠山海關的支持抗敵的計劃便瞬間煙消云散,將陷入更加不利的境地。
“韃子還沒動靜嗎?”陳洪范急切道。關遼軍本來人少戰略部署處在劣勢,北翼城再丟,敗亡只是遲早的事,而今唯一能扭轉戰局的,只剩清軍助戰這一途了。
吳三桂比他更急。
昨日戰事爆發后,吳三桂前前后后派遣了七八撥使者延請多爾袞進軍。多爾袞立于歡喜嶺觀戰,見順軍以火炮猛轟山海關,關遼軍亦發炮還擊,依舊心中存疑,按兵不動。吳三桂無奈,帶關遼軍拼死力戰,憑借著吳國貴殲滅順軍奇兵的氣勢,勉強將局勢僵持住,但實則人困馬乏已極。今日戰事重燃,北翼城頃刻易手,直接給了吳三桂當頭一棒。吳三桂沒有辦法,知此戰非清軍相助必敗,只好帶著山海關豪紳五人并親兵二十騎突圍徑去歡喜嶺親自請求多爾袞出手相助。
多爾袞感到時機成熟,認定了吳三桂可信,便先讓吳三桂向著神靈立誓,接著又讓他剃發結辮一如滿人樣式。吳三桂其時如溺深海,除了緊緊抓住清軍這根稻草別無他法,迫于形勢,一一照做。多爾袞這才改顏歡色,好言勸勉了他一番,并讓他先回去“可令爾兵以白布系肩為號”,作為與順軍的區分,“不然,同系漢人,何以為辨?恐致誤殺”。
等吳三桂拜謝離去后不久,清軍遂動。多爾袞以此戰干系重大,蒙古軍、漢軍大多留守歡喜嶺不進,盡發滿洲兵出征。英親王阿濟格與豫親王多鐸各領萬騎,多爾袞自率三萬騎,分三路進關,聲勢浩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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