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蚍蜉傳 27山海(三)
吳三桂低估了李自成的決心,也低估了橫掃中原千里轉進攻陷北京的順軍的意志。原本預計通過談判斡旋爭取近一個月緩沖時間的他大大失算了。
反過來,李自成也沒料到吳三桂的態度會如此堅決。即便后來得知吳三桂決心死戰的李自成又派出在北直隸投降的原明朝密云巡撫王則堯頂著順朝兵部尚書的頭銜到山海關與吳三桂見面力勸三思,并答應再給吳三桂些時間考慮,態度緩和不少以示懷柔,但吳三桂戰意已決,口頭上敷衍,私下卻緊鑼密鼓地開始備戰。
李自成率主力在途中緩了三日,希望吳三桂回心轉意,卻遲遲沒能等來想要的結果,于是繼續進軍。四月二十日,順軍前鋒李過率后營兩萬兵馬勢如迅雷抵達關城西邊。其時吳三桂正安頓急急退歸的高第軍,防線多有紕漏,李過瞧出破綻,馬不停蹄沖過尚未修筑完畢的西羅城,突出關外繞到了山海關防線的背面。如此一來,加上北面一片石關的唐通軍與即將到來的順軍主力,將對關遼軍形成東、北、西三個方向的夾擊之勢。
固守山海關幾處重要據點的關遼軍滿打滿算五萬人,另有三萬臨時招募的民夫協助搬運土石器械可以,作戰不頂用。順軍前鋒李過后營就有兩萬人,后續李自成親率的順軍主力則不下八萬,合計十萬出頭。在被合圍的險惡情況下面對兩倍于己的百戰老兵,吳三桂心里實在沒底。可是出發尋求清軍支援的郭云龍與楊珅等人此時應該連沈陽的影子都還沒瞅著,以此推知,先不論清軍是否愿意出兵相助,就算清軍立刻出兵,等他們趕來山海關,恐怕也為時已晚。
形勢比人強,吳三桂只能暗自咬牙,做好以寡擊眾不成功便成仁的心理準備。
“陳公,敵眾我寡,戰事若不利,你可走南翼城后門,出關城以東,再折走關城南側的老龍頭。這條路尋常人不知道,闖賊一時定也覺察不了,可保無虞。”二十日晚間,斥候回報李自成的輦帳已到關城西面十里,預感到戰事將起的吳三桂特意找到陳洪范,對他這么說。
“那吳爺呢?”陳洪范眉頭緊鎖。
吳三桂慨然道:“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我吳三桂與數萬關遼將士的性命與這山海關連為一體,唯有血戰到底而已!”又道,“若屆時結局不幸,還望陳公朝廷,就說我吳三桂至死也是大明的忠臣烈士!”
陳洪范嘆道:“吳爺真偉丈夫也!”
旁聽的趙元亨道:“韃子來了嗎?”
吳三桂面色凄清,搖頭道:“來了想也趕不上趟兒。”
趙元亨默然無語。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無濟于事,吳三桂就算現在答應李自成的要求只身前往順軍,依照順軍的一貫做派,他最后免不得和吳襄一樣被軟禁淪為階下囚,關遼軍往后亦難逃被肢解的下場。吳三桂這么說也是遼東豪杰,茍且偷生與殊死一搏兩條路擺在眼前,毅然決然選擇后者情理之中。
“闖賊兵多將廣,我軍勢弱且腹背受敵,情況兇險。”吳三桂說到這里負手在后,“此戰兇多吉少,我來找陳公,一為了讓陳公提前安排退路,二也為了向陳公明志。”
陳洪范點頭道:“盡人事聽天命,吳爺忠心義舉天日可鑒。此戰為我大明而戰,無論勝敗,吳爺都將流芳百世。”
吳三桂笑了笑,笑容里泰半苦澀。
次日,四月二十一日,李自成向吳三桂發出最后通牒,以命令的口吻勒令吳三桂入營請罪解除數萬關遼軍的武裝并歸還被拘押的王則堯,遭吳三桂斷然拒絕。吳三桂的主力軍隊沿著西羅城附近的石河以西布置阻止順軍直接攻關,關城及各處據點則均以民夫與少量戰兵駐防。
李自成見勸降無望,按照原定計劃展開攻勢。北面的唐通軍八千人切斷一片石關等處,防止關遼軍北逃。自引軍與關遼軍主力野戰于西羅城附近。與此同時,東面關外的李過軍兩萬人趁著關遼軍主力被牽制的時刻猛攻東羅城、北翼城等據點。
臨戰再即,自覺勝算渺茫的吳三桂心里頗有幾分悲憤,然而就在他抱定必死之心時,久無音訊的郭云龍卻突然回來了。
“老楊呢?”披甲抱盔的吳三桂雄立帳中怔怔問郭云龍。
“被清軍留住了。”
“你怎么來的?”
“清軍讓我來的。”
“哪個韃子讓你來的?”吳三桂很是奇怪。關遼軍內部一向呼清國為“韃子”,這郭云龍今日怎么轉了性變斯文了,口口聲聲都是“清軍”。
“多爾袞。”
“原來是他。”吳三桂生在遼東、長在遼東,大半輩子的敵人都是滿洲,了解清軍方面比大明還透徹,對“多爾袞”這人不陌生。
去年八月,清帝黃臺吉突然猝死,因死前未立嗣子,導致清朝內部幾方勢力圍繞繼承者爆發矛盾。皇位的競爭者以黃臺吉的二哥代善及其諸子、黃臺吉的長子豪格以及黃臺吉的十四弟多爾袞等為主。
其中禮親王代善早期多有戰績,頗受父親努爾哈赤的賞識,大哥褚英被廢后曾是努爾哈赤當仁不讓的嗣子,然而在與黃臺吉的政治‘斗爭中失利被罷黜,只能轉而擁戴黃臺吉求存。黃臺吉在世時期雖對代善表面尊崇,實則打壓不斷。至黃臺吉死,歸屬代善的正紅、鑲紅經過多次削弱聲勢大不如前,而代善本人亦已年高,無復雄心壯志,他是最早退出競爭行列的。
代善的幾個兒子,長子岳讬和次子碩讬都是鑲紅旗的小旗主,但他兩人一個在崇禎十一年進犯明朝時染天花死在了濟南,一個與代善有嫌隙得不到支持。三子薩哈廉有才能,但英年早逝。其余諸子,只有七子滿達海略有薄名,但資歷尚淺,遠未到憑實力爭奪帝位的地步。所以這些人也逐漸失去了競爭力。
反觀肅親王豪格驍勇善戰,不到二十歲就隨軍從征,軍功卓著。崇禎二年就因功績被封為了和碩貝勒,又于黃臺吉即位后成為親王并掌戶部事,與一眾叔輩平起平坐。而且歸屬他的正藍旗由原來象征“國主之色”的兩黃旗之一的鑲黃旗改來,并在黃臺吉生前得到多次補強,實力雄厚。原來由黃臺吉親自掌握的正黃旗與鑲黃旗都基本支持豪格,鑲藍旗旗主、努爾哈赤的侄子鄭親王濟爾哈朗也傾向豪格。所以豪格一旦即位,便得兩黃、兩藍四旗擁護,占八旗一半,自然能很快穩定局勢。論實力、論資歷、論能力,豪格都頗有優勢,當時包括圖爾格、索尼、鰲拜、譚泰等在內的清國重臣都相繼拜訪豪格,毫不忌諱展示自己的立場。
起初,多爾袞本身的實力并不強。努爾哈赤時期將自己控制的正黃旗與鑲黃旗拆分給十二子阿濟格、十四子多爾袞與十五子多鐸分別統帶。正黃旗一分為二,阿濟格與多爾袞各得旗中十五個牛錄,分別擔任小旗主;鑲黃旗同理,努爾哈赤本人與多鐸各十五個牛錄。但當時因三個兒子都還小,是以兩旗實權仍在努爾哈赤一人之手。
努爾哈赤死后,黃臺吉把兩黃旗與兩白旗的旗色對調,那時候多爾袞只是領有正白旗半旗的小旗主罷了。倒是多鐸受惠于部落“幼子繼承”傳統的影響,接收了努爾哈赤的所有牛錄,成了真正的旗主。不過,阿濟格、多爾袞、多鐸三人一母所生,關系非常親密,他們控制的兩白旗合計有九十八個牛錄,僅次于豪格正藍旗及黃臺吉遺留兩黃旗的一百一十個牛錄,要是沒有代善的兩紅旗與濟爾哈朗鑲藍旗的九十六個牛錄支持豪格,多爾袞一方對上豪格一方,實力其實差距不大。
此外,論軍功資歷,多爾袞亦曾在征伐察哈爾部的林丹汗、對抗明廷的松山堡之戰等戰事中立下大功,較之豪格并不遜色。且豪格為人暴橫粗魯,多爾袞更加謙遜善接納人心,聲望更佳。多爾袞仔細琢磨雙方的優劣勢后認為,自己之所以受到阻力,癥結就在黃臺吉遺留的重臣們擔憂黃臺吉一脈被顛覆從而失勢。繼而審時度勢,暫且打消了自己上位的念頭,以擁立黃臺吉第九子福臨的條件對代善與濟爾哈朗重新出牌。
選擇福臨,一個是覺得他年紀小好控制,另一個想法則來自后宮。
黃臺吉為帝,冊封五名后妃為五大福晉,地位超群。多爾袞很聰明,先找上了地位最高的國君福晉、中宮皇后哲哲,跟他商量福臨為帝的事。果不其然,哲哲對多爾袞的提議非常贊同。哲哲本身是蒙古科爾沁部貝勒莽古斯的女兒,科爾沁部是清國的重要盟友與姻親,為清國平定蒙古諸部出力甚巨。哲哲不希望黃臺吉死后科爾沁部的地位有所下降,她固然沒能為黃臺吉誕下子嗣,可她的侄女、同樣來自科爾沁部的五大福晉之末的莊妃本木泰之子即是福臨,福臨登基,對科爾沁部的幫助是一樣的——她另一個侄女、在五大福晉中地位僅次于她的宸妃海蘭珠的兒子可惜早夭了,否則將是比福臨更合適的人選。
五大福晉之四的淑妃亦無子,多爾袞思及老傳統“幼子繼承”,還提到了五大福晉之三貴妃娜木鐘的兒子博穆博果爾。博穆博果爾是黃臺吉最小的兒子,擁立他或許還能以傳統習俗為理由,爭取更多人的支持。
哲哲當然不會答應,但嘴上不會把維護科爾沁部的利益說出口,直截了當告訴多爾袞娜木鐘是林丹汗的舊妃,這樣的出身不但無法博取支持,反而會造成惡劣的影響。多爾袞這才下定決心擁立福臨。
多爾袞準備了一套說辭,在決定繼承人的會議上先利用自身態度堅決反對豪格,兩邊相持不下。正僵持時,又適時拋出自己與豪格各退一步,專立福臨的折衷方案,更以后宮及背后蒙古部落的影響施壓。先是代善點了頭,清國其他重臣本就惟恐出現內亂傷及國運,見此情形,又思忖福臨亦是黃臺吉的兒子,于自身利益無損,便相繼改旗易幟,把票投給了福臨。最終福臨登基為帝,改元順治,由兩白旗多爾袞一派的多爾袞本人、兩藍旗豪格一派的濟爾哈朗與中間派代善三方同輔攝政。黃臺吉猝死的余波這才算平息。
毗鄰清國的關遼軍密切注意清國的一切動態,清國順治帝登基以來,多爾袞逐漸展現出了過人的手段與能力,軍政一把抓,就連身為外人的關寧軍,亦知其人才是清國當前真正的掌權者。
吳三桂心砰砰地跳,問道:“多爾袞到哪里了?”
“昨夜剛擊潰闖賊唐通軍,現在威遠臺以北行軍。”郭云龍咽口唾沫,“多爾袞留下了老楊并讓我告知吳爺,大兵將至,可安心殺賊。”說到這里,指了指身后跟著的一個漢子,“這位便是多爾袞將軍的妻弟,特來此取信于吳爺。”
吳三桂心緒不寧,郭云龍不說還沒注意,這時移目看去,果見他背后還站著一名瘦削漢子。那漢子皮膚慘白,身材瘦削,雖然穿著長衫,但仔細一看,卻是左衽。
那漢子聽到郭云龍的話,先對吳三桂執漢禮拱手,之后摘下頭上的西瓜拉帽,隨之赫然露出了那顆剃得干干凈凈的腦袋以及腦后那根吳三桂再熟悉不過、扎眼的金錢鼠尾小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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