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蚍蜉傳 18弘光(二)
朝廷安排何騰蛟來湖廣的舉動很早就引起了趙當世的注意,在特勤司的情報體系中,對何騰蛟及其湖廣巡撫衙門的監視一直都是最緊要的任務。但與官場打交道,僅憑特勤司的滲透遠遠不夠,所以作為特勤司的配合單位,提舉外務使司一把手傅尋瑜也握有不少有關何騰蛟的情報。
“何騰蛟離得最近,屬下早前特意登門拜訪,不過他的態度頗為曖昧。”
“曖昧?怎么說?”
“他口口聲聲支持擁立新君以穩定人心局勢,但提到新君的人選時,卻不發表見解。”
“通知他福王在襄陽的情況了嗎?”趙當世凝神說道。
“屬下看不透他的心思,就沒說。”傅尋瑜應道,“武昌兵備道堵錫與他一個做派。”
特勤司指揮使龐勁明道:“湖廣巡撫衙門這兩個月在武昌招募了新兵五千,由李國英統帶日夜練習水戰陸戰。對外雖說充實標營,但整個湖廣有我趙營坐鎮,遠近無敵人,他突然招兵買馬,心思叵測。”
趙當世思忖片刻道:“大行皇帝既然臨時安插何騰蛟過來,必有用意。他上任至今,與我湖廣提督衙門交流泛泛,并無半點親昵。可見敵意大于好意,咱們得防著點他。”
昌則玉道:“何騰蛟單騎上任,在湖廣根基淺薄,不依附我軍求存,卻想自立門戶,必然少不了外援。結合前后推斷,他有可能與南京的那幫人上了一條船。”
趙當世面色毅重道:“前方戰事正酣,若能及時擁立新君,對我軍大有裨益。切莫在此節因內部隱患出了什么岔子。不管何騰蛟、史可法有沒有聯手,咱們先按原計劃行事。本月十五,奉福王登基。”
眾人齊聲稱是,三軍府寬廣的正殿內余音繞梁,久久不絕。
趙當世往下說道:“封賞的條陳擬好了嗎?”擁立福王登基這件事本身重要,前后的安排更重要。登基前的安排,乃是多多拉攏實力派站隊,增加世人對新君的認可度;登基后的安排則是反過來以新君的權威,再去拉攏原本搖擺不定的一些中間派。
如何拉攏?從成本最廉價的點出發,便是封官許愿。
目前而言,天下與趙營緊密相關的明廷大大小小地方勢力仍有不少。像靖南伯黃得功、平賊將軍左夢庚、四川鎮總兵方國安等算是趙營的鐵桿盟友,督師孫傳庭、福建鎮總兵鄭芝龍、山東鎮總兵劉澤清、援剿總兵許定國等都需要爭取,南京兵部尚書史可法、鳳陽總督馬士英等則有極大的可能站在趙營的對立面。攻城為下攻心為上,趙當世給趙營外交定下的基調乃是“朋友多多益善、敵人越少越好”,畢竟抬出新君這桿大旗的目的不在于樹敵,而是盡可能聚攏明廷的舊有力量。
昌則玉回道:“全都好了。”接著雙目微閉,也不看手邊的文書,邊回憶邊道,“只說爵位,擬封主公為寧南王,黃得功為靖南侯、鄭芝龍為南安侯”
“等等。”趙當世表情嚴正,突然出聲打斷了他說話。
“請主公示下。”昌則玉滿頭霧水,不知趙當世意欲何為。
卻聽趙當世問道:“分封的爵位里頭,只有我一個王爵?”
昌則玉點頭道:“正是。主公有首策之功,又有迎駕之榮,自是要出眾人之上。”
“其他人都是侯爵?”
“有侯爵數名,更多的是伯爵。”
趙當世突然笑了,連連搖頭道:“這樣不行,不行”
“主公,屬下等研究了朝廷封賞慣例。本朝之前,能封侯拜相者無一不是文武功績出類拔萃之臣,單說能得授伯爵者,亦是不多。封到侯爵,實可謂皇恩浩蕩了。”
趙當世笑容一收道:“先生的學識,我自是比不上的。但今日扶新君,意在定天下大勢。若天下心不屬我,就拋出再多賞格,無人迎合,又有何用?”
昌則玉疑道:“主公的意思是?”
趙當世道:“新朝草創,正是不吝賞賜鼓舞人心的關鍵時刻,切莫為了一絲一角的斟酌而誤了大局。先生對前朝封賞制度的研究,我等聽了明白,可像黃得功、左夢庚那樣的廝漢粗人如何省得?他們可不管此前規制如何如何,他們在乎的只是自己的官大不大!”同時振聲道,“封爵授勛,是拉攏人心最好也是代價最小的方式,眼下各方勢力大多處在觀望階段,我等擁立新君,亟需將他們的心收過來,不大方些,他們怎么愿意和我趙營做朋友?”
昌則玉難得露出為難的神情,趙當世淡淡一笑,吩咐旁邊侍立的兵士道:“把昌先生手邊的文書拿來我看。”
兵士應聲而動,趙當世接過文書,翻開對著上面的文字念道:“趙當世寧南王嗯,這倒沒什么好說的。”繼續道,“黃得功、鄭芝龍,也不要封什么侯了,顯得小家子氣,黃得功靖南王,鄭芝龍南安王。”
“也封王?”昌則玉驚訝道,“不就和主公相當了?”
趙當世心里暗嘆像昌則玉這樣的聰明人雖然思想較尋常儒生先進激烈,可畢竟數十年飽受傳統禮教的熏陶,到底難以跳出思維的桎梏,故而解釋道:“先生聽我一問。假設在福王之外,旁人又立新君,同樣封賞諸勢力拉攏人心。就拿黃得功、鄭芝龍為例子,兩邊同封,我先給他封到頂了,旁人又拿什么來結納其心呢?”
昌則玉遲疑道:“一朝到頂,只怕日后賞無可賞。”
趙當世笑道:“先生過慮了,事情要一步步做,把他們先拉到咱們這邊是第一步。如果連第一步都做不到,考慮再多都只是鏡花水月罷了。”
昌則玉默然無語,趙當世復看文書道:“這里的侯爵全都升王爵,除了黃、鄭之外,孫傳庭封安西王吳三桂封平西王。”孫傳庭與吳三桂是趙當世極力要拉攏的絕對實力派,不管他倆心思如何,先給好處準沒錯。
“是。”昌則玉心中默記。
“陳洪范封博平公,左夢庚封興平公劉澤清他之前什么爵位來著?”
昌則玉答道:“大行皇帝補封他為東平伯,但只是口諭傳到,其他正式的書印之類的全因為北都突然淪陷而未及送達。故而屬下本來想仍封他東平伯,落個實處。”
“那就給他一個東平侯吧。”趙當世捏捏拳頭,“這家伙徘徊在豫東地帶,人雖然窩囊,但兵力不少,多少可以利用。”目光下移,“馬士英封廣昌伯?”
“對,馬士英在鳳陽兵馬也頗多。”
趙當世考慮了一下,道:“還是免了。我等拉人也不是什么人都拉的,這個馬士英在明廷關系比較復雜,我等封他爵位,就是把他拉到一邊表示了立場,政治活動上往后很多時候都要受到掣肘。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昌則玉想了想道:“主公說的是,屬下沒考慮周全。”又道,“那么鳳陽那邊,就先撒手不管了嗎?”
趙當世扶著下巴道:“當然不是。鳳陽總督轄區近在咫尺,哪里能輕易放過。不如把馬士英的這個爵位轉給劉良佐,封劉良佐為廣昌侯。”
昌則玉聞言一怔,旋即撫掌嘆道:“主公這招大妙!”鳳陽總督衙門下面有兩支軍隊為主力,一支是徐宿總兵劉良佐部,一支是鳳泗總兵牟文綬部,當中劉良佐更強,而且因為歸屬鳳陽總督衙門時間短,并不算服帖。比起馬士英,朝廷關系簡單的武人劉良佐更好控制,趙當世不拉馬士英而拉劉良佐,最后能得到的收益未必就小。
趙當世繼而對傅尋瑜道:“鳳陽那邊,還有個人別忘了,那個人值得交往。”
傅尋瑜鄭重道:“主公放心,屬下省得的。”
趙當世再掃文書兩眼,啞然失笑道:“許定國擢太子少師、左都督總兵,掛鎮北將軍印。哈哈,看著長長一串唬人得緊,只不過堂堂援剿總兵,連個爵位也不給嗎?且不知這是要拉攏他還是要把他逼走。”
昌則玉拱手道:“屬下事沒辦好,請主公責罰。”
趙當世將文書交還了,道:“剛才提到的這些務必要改,方國安及四川的那一幫子還有咱們自家人也都別怠慢了。距離福王登基還剩半個月,這期間勞煩昌先生再費心把封賞的事完善。大義名分在我,封出去的爵位也由我們定,出手大可闊綽些。”
昌則玉攏袖拱手道:“屬下明白。”
趙當世道聲好,轉問水丘談道:“湖廣方面團結兵招募多少了?”
水丘談雖然精通算籌以及各項政務,但人很古板不善言辭,聽到趙當世問話,大為緊張,僵硬地站起來躬身道:“回稟主公,基本招募齊備了。三萬人分六哨,每哨五千人,任竇名望、高文貴、李成棟、胡茂楨、李本深、杜永和為哨官訓練。前兩日竇、高、胡三哨已經開赴河南支持前線戰事,另三哨駐扎在城南校場待命。”
趙當世隨口一問,水丘談就事無巨細認真說了一大通,聽者多掩嘴輕笑,趙當世卻肅然點頭道:“水丘先生雖身處高位,但心思縝密,一切大小事都留心,這種數十年如一日的仔細態度值得學習。”一句話出口,眾人斂容正坐,無人再笑。
水丘談臉一紅,不知所措。
趙當世先將手一伸道:“先生請坐。”后指節輕敲扶手道,“李成棟這人反復無常,尚未可信,六哨有四哨都與他相關,不太妥當。往后安排一下,將他調到其他地方去吧。”
昌則玉道:“是,這就開始物色替補人選,等登基儀式過了就辦。”
趙當世又談了些政務,最后道:“陜西戰事恐怕近期要有大變,十五日登基儀式完畢,我就要回去。南面就不去了,左、方兩軍進展怎樣了?”
傅尋瑜道:“左平賊與方總鎮日前已集結兵馬于九江府,由袁軍門供給軍糧。只等新君策立,便即刻開拔。”江西總督袁繼咸與趙營向來友好,私下里表明態度大體是支持福王登基的,而且實際行動也能印證。但文人做事,免不了謹慎再三,趙當世理解他。
“好。”趙當世點了點頭。看來,一切的一切,都將在本月十五日迎來一個全新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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