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蚍蜉傳 69逐鹿(一)
大順建國后的首次軍議到場的人數并不多,僅大學士平章軍國事牛金星、軍師宋獻策、澤侯提督諸營權將軍田見秀等寥寥數人罷了。諸如劉宗敏、劉芳亮、袁宗第等方面大將,如今基本都領兵在外,分身乏術。
除了登極稱帝的那一日袞衣繡裳極盡奢華外,李自成還是喜歡穿著勁裝便服一如往昔。牛金星曾勸他要有人君的威儀和莊重,應該摒棄粗麻布衣并且出行改馬為轎,但李自成只推說長袍大袖不便行走,乘轎子更是婦孺作態不屑為之,照例每日輕裝策馬,風風火火。牛金星勸了幾次無果,只能作罷。
是以當下眾人齊聚一堂,一班文官大多雞犬升天華服雍容,皇帝李自成及田見秀、吳汝義等將帥卻都是樸實無華甚至可稱簡陋,不知情的人若見著這場面,恐怕會以為地方官正在接見一幫小老百姓上訪。
李自成說了幾句開場白,隨即問田見秀道:“你和老吳回來,漢中府情形如何了?”
田見秀的姿態較以往更為恭敬,屁股抬起身體前傾,低頭作揖道:“回稟陛下,趙當世已經帶兵進漢中了,聽說四川亦全在他控制中,漢中有明軍大概四五萬。”
吳汝義哼哼道:“趙當世狼子野心,是要保漢中府不撒手。”
李自成一點頭,道:“趙當世在河南和我討價還價,在陜西也要和我討價還價。由此可見,其人心懷與我大順爭雄之心。先前老吳的那一敗,便是他給的下馬威。”
吳汝義臉上一紅,嘟囔道:“那不是沒得準備,被他偷襲了。”轉而說道:“趙當世與陛下有約定互不侵攻,而今卻背信棄義主動發難,其行可鄙、其心可誅。望陛下召集陜地大軍,即刻進剿,滅此無信無義之人!”
李自成笑笑道:“老吳別著急,今日叫你等來此,正為了此事。”略微頓了一頓,環顧眾人,“諸位以為,趙當世是個什么樣的人?”
“表里不一、言清行濁的白眼狼罷了。”吳汝義滿臉憤憤,“虧得當初陛下全心全意幫襯他扶持他,我也一度以為他是個正人君子。現在想來,真想給自己兩個大耳刮子。”
田見秀則道:“趙當世,梟雄也。記得幾年前他尚且弱小寄附我軍,陛下想將他收為己用,他卻在席間裝醉,脫離入川。從那時起,我便知道此人野心不小,絕非池中物。”
牛金星附和道:“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趙當世即為此中翹楚。從他能夠毫無顧慮隨張獻忠歸順明廷,并擊滅回、曹等營乃至現今在圖謀四川的舉動看,我軍再一廂情愿與他合作,無異與虎謀皮。”
李自成聽他們這么說,忽而撫掌嘆道:“先有張獻忠、后有趙當世,我常以恩德結納豪杰,希望能聚攏人心,共創大業。現在回頭看,最初的立意就錯了。真能從小做大、從無到有的豪杰,必然不缺智勇兼備、雄心萬丈,這樣的人又如何能長久屈居人下。”輕嘆一聲,“然而身為一軍之帥、一地之主,考量的事必然更多,背負的責任亦遠非孑然一人時可比,若將趙營之所為視作私德衡量如今的趙當世,是有失偏頗的。”
吳汝義認真道:“陛下仁義,秉公論事。但無論如何,趙營當前的一系列行動都擺明了針對我軍。防人之心不可無,我軍需得早做防備,拿出應對的法子。”
李自成道:“你覺得怎樣為好?”
吳汝義脫口而出道:“趁著關中、陜北、青海等地皆被我軍蕩平的大好時機,收攏四方兵馬,先取漢中府,而后直下四川、湖廣,將趙當世徹底鏟除,解我軍心腹大患!”
李自成聞言,不置可否,而是看向田見秀道:“老田,你也這么認為嗎?”
田見秀緊繃著臉,并不回話。這樣的沉默變相表明,他對吳汝義的提議并不認可。
“老吳,那時在河南,論定我軍全局策略的那場軍議我記得你也在場,怎么說的?”李自成忽然發問。
吳汝義一怔,隨之邊想邊道:“當時牛先生、宋軍師等人各抒己見,說到最后,金窩銀窩不如自家的草窩,大家伙兒還是覺得陜西老家最重要,只待拿了陜西,再略三邊,取道山西,最后攻打北京。”
李自成微笑道:“你說的絲毫不差,我軍這兩年也確實是這么做的。目前陜豫及三邊基本全在我軍掌握,去山西試探的那一支兵馬亦是勢如破竹。那么接下來,我軍要做的,便是大舉取道山西了。”
吳汝義登時急切起來道:“那怎么行!世事難料,當時說的歸當時說,可眼下情況有變,趙當世占了漢中,顯然心懷叵測,我軍如芒在背,怎能不拔?”
“怎么拔?”
“還能怎么拔,當然是打他娘的!”吳汝義聽到李自成明知故問,躁性上來,那些個拘謹守禮早拋到爪哇國去了。
李自成十幾年和老弟兄同甘共苦,相互之間嬉笑怒罵早就習慣了,一開始田見秀、吳汝義等人戰戰兢兢的模樣還讓他有些不習慣,這下吳汝義粗口‘爆出來,頓感親切,不怒反笑。吳汝義看著李自成笑,不知所以,卻聽田見秀道:“老吳,和趙當世打,沒那么容易。”
吳汝義不服氣道:“我軍打河南、打陜西,彈指便下,四川、湖廣有什么難的?”
田見秀聽他這么說,臉一黑道:“那你之前怎么給我敗了?”
吳汝義頓時語塞,形容大窘。李自成拍拍手道:“好了,不說笑了。”又對吳汝義道,“老吳,我之所以問趙當世是什么樣的人,又問要怎么打趙當世,無非是想點明一個道理,趙當世還不好打。”
“不好打?”吳汝義一懵只覺話里有話,“怎么個不好?”
李自成先道:“早先打丁啟睿、打孫傳庭,全因有他們擋在面前我軍有死無生,不打不行。然而按照我軍既定方向,趙當世卻不是非打不可的”
吳汝義驚道:“此話怎講?”
宋獻策道:“此事關乎趙當世的為人,或者說趙當世的野心。”
吳汝義道:“趙當世是明廷的走狗,日夜殫精竭慮謀我害我,怎能置之不理!”
宋獻策連連搖頭道:“這卻未必,陛下此前和趙當世談論過數次,覺得其人志在何方?”
李自成笑了一笑,道:“我適才說過了,趙當世乃不甘于人下的梟雄。我拉不住他,明廷難道就拉得住他?”又道,“自打接受明廷招撫之后,趙當世的一舉一動我都看在眼里。若說他會像劉國能那樣為明廷忠心效死,那便是大大的笑話。他投順明廷起初的用意和張獻忠相同,但后來走的路可比張獻忠聰明太多了。”
吳汝義若有所悟道:“難道說,趙當世也想......”
李自成緩緩點頭道:“這是必然的,不然我和他之間,早就無話可說了。”再道,“譬如去年孫傳庭攻打河南時,我軍情況何其緊急,他卻并未落井下石,插我軍一刀子。你說他看不到機會嗎?我看不盡然,他只是在等待更好的機會。”
宋獻策道:“陛下言之有理,趙當世絕非明廷的忠耿臣子,也算不上我闖軍的盟友,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他趙營的利益。”
吳汝義叫嚷道:“說的好,都是為他趙營的利益!他趙營的利益是什么?顯而易見,便是河南和陜西,要不為何要咬著南陽、漢中死不松口?”
李自成呼口氣道:“趙當世是聰明人,聰明人不求勢而自己造勢。他要是將南陽、汝寧、漢中等地拱手相讓,則老本基業盡暴露在我軍刀下。我軍與趙營就如同在街巷間比鄰而居,縱然住得近,到底還是兩家人,總得以門戶相隔不是?”
吳汝義聽著老大不滿道:“陛下怎么還幫趙當世說起話來了?”
李自成道:“我沒有替趙當世說話,你仔細想想,平素鄉里鄉親為了一口井、一片菜畦都會翻臉不認人,拼個你死我活,若隔壁把屋檐蓋到了你家院子,你將如何?”
“這......”
宋獻策這時道:“陛下話說得高深,其實道理很簡單,在南陽、汝寧等地形成僵持膠著局面,是陛下有意為之,亦是與趙當世心照不宣的默契。否則......”
“否則就真是把趙當世往大明忠臣赤子的道兒上逼了。”李自成接話道,“我軍初起至今,看著一帆風順,其實你我眾人皆知,有多少次險象環生幾乎覆滅于一旦。那些時候,只差輕輕一推,我軍就會墜入萬丈深淵,但趙當世有這個力,沒這個心。”
宋獻策道:“我軍藏匿在淅川群山之際,不過千人,趙當世即便不出手,只要將這事傳去河南,我軍起事必然艱難,他卻沒有作為;洛陽、南陽均是堅城要地,真要硬碰硬地打,只怕我軍付出的代價不比在開封時少,但他卻送來了任繼榮,在前期實幫了我軍大忙;孫傳庭打河南,我軍起初不利,為其所困,雖說以遮斷糧道取勝,可要是趙當世同時北上,我軍獲勝希望依然渺茫,他卻選擇了按兵不動。諸如此類一件件事,雖不動聲色,但確令我軍受益匪淺。”
吳汝義一頭霧水,道:“照這么說來,趙當世對我軍的發展倒是出了不少力,那為何不與我軍和和氣氣攜手走下去,反而隔三差五要反打一耙,唱了紅臉唱白臉。”
李自成面色毅重道:“這便是制衡之術。我說了,趙當世的背后還有趙營,他做任何事,出發點必然是趙營整體的利益及戰略大局,不可以為人處事的原則和標準來揣度他。你說他唱紅臉也好、唱白臉也罷,都是應時而為的必要之舉,但總體還是會在大的態勢之下小心拿捏。”
“大的態勢?”
“不錯,即我軍與他所謂的互不侵攻。”李自成慨嘆兩聲,“制衡之術,一如走懸崖間的鋼索,最要緊有兩條,一條保持大方向不變,另一條便是在有限的空間輾轉騰挪。前者稱為立場,后者稱為分寸。咳咳,說起來,這些還是當初趙當世對我說的話。”
牛金星若有所思道:“趙當世能說出這樣的話,足見其人的器量。”
李自成笑道:“當年顛沛流離寄人籬下的野小子,有朝一日竟能成長到如此地步。果然人有金鱗,一遇風云便化龍。”
吳汝義忍不住道:“趙當世既不想當大明的忠臣,也不想跟著陛下重開一片天,這么苦心經營,他到底想要什么?”
牛金星沉著臉道:“陛下不是說了‘一遇風云便化龍’,趙當世怕是自己也想嘗嘗坐龍椅的滋味。”
“他?”吳汝義眼一瞪脖一伸,瞠目結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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