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蚍蜉傳 18尚方(二)
高杰身死的直接影響之一便是孫傳庭連夜整備完了亂兵,次日一早就匆匆向趙當世踐別率軍北上了。趙當世送他出十五里與賀珍所部會合后,方才折返。
孫傳庭的心理趙當世也大致能猜到幾分。高杰再怎么說也是孫傳庭一手提拔的標營親將,自己擅自殺了興兵作亂的高杰雖屬自衛手段,但作為高杰上級的孫傳庭終歸是心存芥蒂的。
即便如此,趙當世當夜也不可能收手,將高杰交付給孫傳庭自行處置。畢竟既然動了殺念、大費周章設下了陷阱,高杰沒有死在眼前,就不能算是成功。
兩日后,出關陜兵基本齊聚裕州,孫傳庭隨即揮軍直進汝州,及趙當世后續抵達裕州時,據報孫傳庭的行轅已經設在了郟縣附近,故而趙當世繼續向北,到達汝州府南部的魯山縣方罷。
除了周晉的鎮筸營二千人繼續防守南陽府城外,郭如克的起渾營、韓袞的飛捷左營、馬光春的飛捷右營、周遇吉的長寧營統共馬步五千全都隨趙當世駐扎魯山縣,與孫傳庭留在魯山縣的延綏鎮西協副將張天禮部合力維持由潼關轉運汝州府的糧道通暢。
才到魯山縣不久,前線傳來消息,許州方面的闖軍正陸續向禹州、襄城縣等地集結,與孫傳庭大軍所在的郟縣僅一線之隔。可以料見,不出半個月,必有大戰。
是日,魯山縣的天陰沉沉的。
戎裝整備的趙當世正跨馬在滍水沿岸巡視,近期魯山縣有土寇李如賢、孫學禮等率眾劫掠、滋擾百姓,負責外圍哨探的周遇吉適在滍水北面殺散一股土寇,擒獲了賊渠十余人,并請趙當世前來發落。
一些土寇本來無足輕重,然而此時正值陜軍將與闖軍開戰的微妙時期,答應了孫傳庭幫忙周顧糧道的趙當世自不愿意因為土寇而出什么岔子,行事依舊一板一眼,細致認真。
十幾顆人頭在號令聲中落地,趙當世吩咐將這些人頭沿著滍水插成一排,希望能以此震懾附近的土寇,又對周遇吉囑咐了些后續事宜,牽馬要走。不意遠處有七八騎踏水而來,周遇吉還道是土寇復襲,喝令左右兵士戒備,然而兩下相見才發現是自己人。
“屬下黑邦俊,見過主公!”
“腳程倒快,從范河城來的?”趙當世松開韁繩,拍拍手問道。
黑邦俊回道:“是,小人日前方從武昌府回身,剛到范河城就接到了主公之令,不敢怠慢,立刻馬不停蹄地來了!”
“武昌府一切尚安?”趙當世又問。左夢庚還在河南境內時,全由負責河南方面情報的黑邦俊與之對接,眼下左夢庚去了武昌府,黑邦俊的使命告一段落,受趙當世指派,去武昌府進行一些收尾工作,并與龐勁明安排的后續人員交接。
“大體無事。”黑邦俊道,“有一好消息,有一壞消息。”
“壞消息是什么?”
“獻賊肆虐大江南北,飛舟來去官軍莫能制,目前已近黃州府,預計不日將擾湖廣。”
趙當世撫須說道:“預料之中的事,獻賊在南直隸折騰夠久了,引得各地官軍戒備,遲早要轉移到湖廣。這不算壞消息。這事兒早和老白知會過,他有準備。”接著再問,“還有什么好消息?”
“饒流波已懷有身孕,請卦姑來算過,男孩的可能性為大。”
趙當世一笑道:“這確實算個好消息。”左夢庚年輕,尚無子嗣,饒流波雖是偏房,但若能生出長子,必更得寵愛,在左家的地位也能扶搖再上。這對于趙當世進一步控制左夢庚是十分有利的。
等黑邦俊匯報完了,趙當世乃道:“這次急急辛苦你來,實有要事。”
“能為主公分憂,小人全不覺辛苦,只覺快活得很!”
“行,你得再去一趟潼關,給我帶幾個人回來。”趙當世笑意頓收,“若雜人太多,只將高杰的妻兒帶來便是了。”
“‘翻山鷂’高杰的妻兒?”
“不錯,這廝已經死了,家眷留在潼關衛。他外甥李本深熟識路徑,跟你一起去。”
“屬下明白。”黑邦俊經驗豐富,只要外部條件給到位,具體計劃自有他去籌劃。
“我要五日內就看到人,時間緊迫,你幾個待會兒隨我回營中,帶上李本深就走。”趙當世肅道,“李本深這人有些滑頭,防著他些,敢耍花樣就不要留情面。”
黑邦俊躬身應諾,潼關衛距離汝州不遠,快馬加鞭,去兩日來兩日再加辦事一日,綽綽有余。
之后連續三日,風平浪靜。十月初,郟縣戰況忽至。
大體說來,陜軍先勝后敗。
九月底,孫傳庭聞闖軍主動挺進,先以兵埋伏于郟縣東北的冢頭,再派牛成虎所部誘敵,稍稍交鋒便佯裝敗走。闖軍士氣如虹,全力追擊至冢頭,全然沒料到會遭到伏兵襲擊,繼而鄭嘉棟、董學禮左右橫擊,牛成虎也回頭力戰,闖軍死傷千人,不支敗退。各部官軍眼見得勝,紛紛搶進,完全不理會孫傳庭鳴金收兵的號令。
闖軍為了拖延官軍追擊,盡棄甲仗軍資,各部官軍見狀,立刻開始爭搶瞬間沒了戰心,行伍頓時渙散。闖軍沒想到此招效果超出預期,審時度勢停止了奔逃,順勢重整隊伍反擊。固原鎮三營副將左勷以為闖軍大股援兵殺來,震怖非常,首先率軍逃竄,其余各部官軍步其后塵,接踵潰敗。闖軍反敗為勝,追出官軍數十里,官軍在郟縣的營地全都淪陷。
“早說了左勷這種蒙父蔭的窩囊廢靠不住。”
郭如克聞得前線情形時搖頭不迭,他接到趙當世軍令,臨時統率起渾營、飛捷右營及長寧營赴北面解救尚無音訊的孫傳庭。
起渾營皆為步兵,但人人有馬,所以與飛捷右營、長寧營并駕齊驅,機動甚速。上午得令,萬蹄翻動,午后就從魯山縣到了郟縣南部。
前方大道煙塵蔽日,飛鳥撲飛出林,郭如克傳令起渾營兵士下馬列陣,馬光春、周遇吉則各引馬軍分布兩翼。過不多時,一彪軍自數百步外的深林踴躍而出,郭如克幾通炮響,將對面兵馬嚇得不輕。等到看清郭如克軍隊旗幟,這支兵馬才緩過神,從中分出數騎,來見郭如克。
“總督標下武勇營副將李國奇。”為首騎士一身藍罩甲,留有短髯,拱手說道,“兄弟是鄖襄鎮的?”
郭如克自報了家門,遙望不遠處漸聚漸多,烏泱泱的片片兵陣,皺眉道:“李總兵是從郟縣退來的?”人傳郟縣官軍大敗,可見李國奇的兵馬大多優哉游哉,旗幟不亂、行伍齊整的模樣,哪有半點戰敗之軍的頹勢。
“是啊。”李國奇點點頭,發現郭如克一臉質疑,便道,“我在后部壓陣,聽說前部左勷等部敗了,就往后撤了。”并道,“估計也就左勷那小子失魂落魄的死了點人馬,牛、鄭、董等部我差人打探過,都好端端的。”
“不是說戰況不利?”
“是不利,不然李某怎么來這里與你撞見。”
“孫軍門何在?”
李國奇搖著頭道:“不曉得,該當是和賀珍在一處吧,高杰出了事,姓賀的運氣好,頂了上去。”言語中透著些不屑。
談到這里,郭如克大體知道了傳聞中“官軍慘敗”的真相究竟如何。情況估計是左勷部的確受到闖軍的逆擊潰敗了,但包括李國奇在內,牛成虎、鄭嘉棟這些人恐怕還沒等孫傳庭的軍令,也都樂得順應趨勢,擅自作主先退了,正所謂“不戰而敗”,故而李國奇的整支部隊安然無恙,甚至沒有交戰過的痕跡。而他們在退兵時,一心為己,連孫傳庭的下落也懶得過問,荒唐人打荒唐仗,由此可見。
李國奇說了幾句,不愿多留,引軍遂去,郭如克嘆氣不已,令全軍重新前進,中途又碰到花馬池副將董學禮的部隊,同樣放了過去。直到郟縣北面神屋山麓,郭如克方才通過鄉人打探到孫傳庭的下落,聽說此時他正被一股闖軍圍困在一座小山頭,立馬馳援。
兵鋒將至,自東、西、南方向各來一支兵馬相會,分別是總督標下火車營都統總兵白廣恩、榆林靖邊營副將尤翟文及陜西巡撫標營內參將孫守法,聽說他們也都是恰好尋到了這里。但在郭如克聽來都不過是托詞,很大的可能性是這三支兵馬早早都到了這附近,但苦于無人挑頭,因此觀望不前。只是比起臨戰脫逃的那些官兵,白、尤、孫三人至少還有戰心,表現著實能稱“可圈可點”了。
官軍復聚,聲勢浩大,逼近孫傳庭所在的小山頭時,闖軍早不見了蹤影。眾將尋到孫傳庭,只見他發蓬甲斜,形容甚是狼狽,提劍在手上面卻無血漬,可見要不是郭如克等人及時來援,他甚至都做好了自刎的準備。
白廣恩等將上前噓寒問暖,孫傳庭面色如鐵一語不發,郭如克則在旁哂笑。孫傳庭久在監牢,不知陜地軍將狀況,從這一戰可以明顯看出,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李國奇、鄭嘉棟、牛成虎、董學禮等曾經與賀人龍關系較深的陜地將領對他其實面服心不服,非但作戰不力,以至于將孫傳庭堂堂總督的身份也視若草芥,從這點上說,早先趙當世鏟除高杰之舉,倒真算是給孫傳庭提前排除了一個隱患。
整兵是一方面,任人也是一方面。作為三邊總督,孫傳庭可以用自身具備的才能整兵,但身為迢迢而來的一個外人,不通當地人情、不深入了解每一名將領的秉性,只拿一雙眼看、一雙耳聽,對人事的任免勢必會存在偏頗。
趙當世對郭如克說過,孫傳庭整合陜地萬不能著急,否則很容易一失足成千古恨,前功盡棄。趙營要保他,就得讓他有足夠的時間將陜地的諸事都打理清楚。危急見人心,郭如克相信聰明如孫傳庭雖抿口不語,但內心必然也通過這一戰將陜地諸將的嘴臉看得清清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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