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蚍蜉傳 48狼狽(四)
趙當世在陳洪范的莊子度過一日,次日清晨動身返回棗陽。陳洪范誠意十足,直餞別至五里外。亭中,兩個小童端上酒壺酒杯,趙當世與陳洪范執手對飲,一杯酒下肚,陳洪范看著道上跨馬攬轡、雄健精實的二十名親養司護衛,慨然道:“觀將知兵,觀兵知將。有壯勇如此,賢弟營中龍騰豹躍可見不凡。這楚北的安穩,往后就全仰仗賢弟費心了。”
趙當世回道:“哥哥說那里話。小弟還得靠著哥哥、熊大人的多多庇佑。若無哥哥、熊大人照拂,小弟也只能是空中樓閣,難成大氣。”
陳洪范笑道:“賢弟過謙了。哥哥一把年紀了,一事無成,心死了大半,便也不指望什么飛黃騰達。但你是忠良英才、前途無量,做哥哥的就算肝腦涂地,也要助你出人頭地。”又道,“待你下次再來之時,當知哥哥所言不虛咯。”
“承蒙哥哥吉言,今后有所驅馳,只需招呼一聲,做小弟的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他倆自午宴罷,去了陳莊后園桃林義結金蘭。陳洪范長趙當世甚多,為兄。結拜之后,二人關系更進一層,是夜同榻相臥、抵足而眠,暢聊了整宿。回到此時,趙當世謝了幾句,沒有其他言語,也就不再遷延,跨上馬,再三拱手后率眾辭別而去。
這歸營的路,沒了華清與朱常法兩輛馬車牽制,二十余騎撒蹄馳騁,端的是風馳電掣,未至傍晚就抵達了鹿頭店。
及至營中,趙當世頭一件事便是傳來何可畏,要他立刻準備厚禮,派遣伶牙俐齒之輩送往陳洪范與熊文燦處。此前雖已送過一批禮物,但趙當世仍覺不夠,趙營目前最最需要的就是官場的媒介,現在既然陳洪范甚至熊文燦主動延攬,他趙當世也不可能自束高閣。趙營錢糧固然緊巴,但趙當世相信只要物盡其用,定能達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第二件事是對于郭如克的處置。這一事項早前已有定論,即所謂“明賞暗罰”。郭如克心中有數,面對趙當世倒是一反常態主動承認了錯誤,并請求責罰。趙當世并未動怒,就事論事與他長談了一個下午,最后臨了留給他一個任務、給他個將功贖過的機會。這個任務來源于陳洪范的提議,趙當世認為交給郭如克做萬無一失。
第三件事關乎左良玉,具體當前,則在于左夢庚。幾日前左思禮來信曾說左夢庚遵奉父命,跟隨南下逐寇的軍隊鍛煉,中途路過棗陽,將特意繞到鹿頭店探望趙當世。最新的消息是,左夢庚已在泌陽縣,給趙營打招呼說至遲明日午時當能抵達鹿頭店。
如果說陳洪范是趙當世必須結交的關鍵角色,左良玉的重要性也不遑多讓。尤其是在陳洪范也透露出打壓張獻忠的意思之際,能與張獻忠的死仇左良玉處好關系利大于弊。
根據特勤司前前后后打探而來的消息綜合可知,左良玉的這個兒子今年僅僅十六歲,但孔武有力且性格機敏,很有幾分名氣,許多人都覺得他日后定有能力繼承父親的“基業”。然而,左夢庚更出名的卻是他最愛飛鷹走狗、流連煙花。年紀雖小,亦早是花叢中穿梭的常客,風流債更是數不勝數。只這一點,與左良玉大不相同——左良玉雖然貪財嗜權,卻不好色,是以子嗣也是寥寥無幾。
不過左夢庚對于女色的嗜好引起了趙當世的注意。
即便趙當世與趙營今非昔比,在楚北也算是一股強有力的力量,但無論從聲望還是實力上與左良玉相比,仍然遠遠不如。左良玉有心與趙當世結交,這是好事,但安不忘危,面對強大的左良玉,一如當初在李自成麾下時的憂慮,趙當世著實擔心因為雙方實力的嚴重不對稱而使趙營
最終淪為被左良玉牽著鼻子的走狗。
所以,左良玉想用大阜山銀礦來將趙營綁在他的戰車上,趙當世同樣得殫精竭慮想辦法搶出主動,幫助自己能更游刃有余地維持住這段充滿誘惑亦危機四伏的微妙關系。
然而單純想憑借錢財拴住赫赫有名的左良玉,趙當世絕不會天真到那個地步。他與昌則玉、穆公淳最后決定,就從左夢庚的身上找突破口。左夢庚是左良玉的愛子,將他控制在手掌心,就等同于控制住了左良玉,說進可攻退可守亦不為過。打蛇打七寸,趙當世故技重施,意欲用女色來壓服年輕氣盛的左夢庚。
可計劃容易施行難,首當其沖最緊要的難處便是,什么樣的女子才合適?
想要打動錦衣玉食、紙醉金迷慣了的左夢庚,尋常村野粗婦想想可知難入他眼,所以為今只能從趙營現有的隨軍女眷中挑選。只是現下趙營隨軍人員雖多,適齡的女眷比例卻很低,趙當世掰著手指頭,也能將她們名字一一報出,無非樓娘、孟流、覃施路、茹平陽、小竹幾個罷了,且趙當世是不可能動這些人的腦筋的。
“主公莫忘了,侯統制與楊中軍身畔,可都有美玉相伴。”因此次目標是左夢庚而非軍隊,所以夜間趙當世只召集了昌、穆兩軍師以及熟稔隨軍人員諸事的王來興三人討論對策。左思右想正拿不定此番“美人計”的主角兒,穆公淳突然拈指說道。
趙當世問道:“似乎是有這么回事。”
王來興接話道:“穆先生所說的是饒氏與蔻氏。”接著解釋,“主公或許忘了,當年在漢中擊滅武大定后,侯統制曾掠得一美人。那時主公說起過這事,后來還是沒有過問,由他去了。至于蔻氏,聽楊中軍說是他的發妻,我問過蔻氏,她沒有反駁,也算是默認了。”
說到這里,昌則玉輕咳一聲,道:“饒氏本名饒流波,原是武大定的愛妾,姿貌非凡。倒是個好的人選。”真說起來,饒流波能歸于侯大貴還是拜他所賜,以美人賄侯大貴的事趙當世等人不知道,但昌則玉十分敏感,怕生出些不必要的事端,所以盡量將話題引導向自己能掌握的限度內。
王來興點頭道:“不錯,侯統制將饒氏占為己有,也一直安置在后營,現在已搬去了北面建好的營房。至于蔻氏,則是從川中便跟著楊中軍的。”
趙當世沉思小會兒,道:“蔻氏既是楊中軍的發妻,便罷了。饒氏與侯統制是夫妻嗎?”
王來興嘿嘿笑道:“怕是有夫妻之實而無夫妻之名。”對侯大貴,無論是人前人后,他從來都不給面子,是以找到機會就要編排一番。
趙當世點頭道:“既非夫妻,那么相較之下,饒氏似乎可行。”
王來興笑道:“有道是行行出狀元。論搔首弄姿,狐媚事人,我看偌大趙營,她說第二,無人敢稱第一。主公不知道,后營有關她的風言風語,可從來都不少呢。她一出馬,我保證左夢庚戰不三合就得被斬于馬下。”
趙當世御下嚴中有寬,比如侯大貴這一級別的將領,私底下留幾個女人他從來都不會過問。但王來興不一樣,他眼里揉不得沙子,一想到自己掌管后營的同時仿佛是在幫侯大貴畜養歡狎用的滕妾,他就惡心作嘔。要不是看在趙當世的面子,他恐怕早將饒流波這等輕賤女子大棒打出營去了。
昌則玉這時插話道:“若說饒流波,的確是一等一的好貨色。昔日武大定就是給他迷得神魂顛倒。縱使妲己、趙合德復生,怕也不過如此。諒左夢庚一小兒,絕難把持住。”言及此處,略微一停,憂道,“只是怕侯統制喜她深切,不愿讓出。”
王來興冷笑道:“他不愿又怎樣?營中公事難道還比不上他那根驢貨重要?”
昌則玉道:“侯統制性情暴烈,若遇強迫,反應恐怕難測,不可不備。”
趙當世一拍手道:“事急從權,左夢庚明日午間必到,屆時饒氏就得準備妥當。”說著對王來興道,“來哥兒,你辛苦些,今夜會散了,再跑一趟北面的營房,將事情安排下去。”同時一想,有些不放心王來興的耿直性格,加一句,“去的時候叫上龐指揮,和他說說情況。”龐勁明辦事精明牢靠,且經驗豐富,有他相陪,可確保不出岔子。
“遵命。”王來興臉一皺,看著有些不樂意,趙當世看在眼里,也未多問。
“至于侯統制那邊,今夜我就單獨找他談。”趙當世握拳說道。
王來興卻道:“今夜他似乎不在。哦,對了,主公難道忘了,他有要務在身,只怕沒個十天半個月,難以露面。”
經他提這一嘴,趙當世猛然想起了二日前交付給侯大貴的一項極為重要的任務。侯大貴當下已經離開了趙營,近幾日想與他相見幾乎沒可能。
“侯統制肩負重任,不能中途召他回來,即使派人去了,等他回來想必也遲了。”趙當世邊想邊說,“也罷,還是那句話,有一難解一難,他那里,我事后再去安撫。”
昌則玉等人皆點頭道:“如今看來也只能如此了。”
翌日,未時一刻,在轅門外已苦等許久的趙當世等人終于在遠處看到了塵土飛揚。
立在后邊的徐琿彈掉面頰上的汗珠,呸一口道:“什么東西,讓咱們好等一個時辰。就是他爹來了,也沒這般拿大。”他最近舊疾復發,才愈不久,作為趙營一線將領強撐著身體跟著趙當世出迎左夢庚,這時候端的是又累又煩。
龐勁明昨夜因饒流波的事也沒睡好,頂著倆黑眼圈冷笑道:“手下弟兄打聽到的消息,說是昨夜左大少爺歡宴過度,以至于今晨起晚了點兒。待會兒等交談起來,且看他有什么說辭!”
趙當世臉色淡然,一言不發,前跨幾步,稍稍脫離人群。不多時,遠方數騎漸漸清晰,趙當世掃了一眼,統共十人,當是左夢庚私來無疑。那十騎中遠遠望見趙營迎接,當中一騎先出,很快就跑到了近前。
馬上之人翻身下來,趙當世看清臉面,是個中年漢子,細眼寬臉,留著濃密的唇胡。再觀其體態,當是一名武官。
那漢子發現趙當世英氣逼人,先拱手道:“在下左帥營中掛職參將金聲桓。”
趙當世亦拱手回禮:“久仰金大人聲威,趙當世在此恭候左公子多時了。”
動一步想三步,而每一步的依據,則來自豐富的情報。左夢庚是主角,趙營將他列為重點研究對象,與此同時,趙當世也沒忽視其他人。就比如這個金聲桓,如今在左良玉麾下是有資格獨領一軍的人物,趙當世對他同樣有過了解。雖說沒有料到金聲桓會陪同左夢庚一起過來,但趙當世依然很淡定。
他知這金聲桓是遼東鐵嶺衛中固城人,遼東戰事不絕,他家口全遭屠戮,僅他一個只身逃入關。又因他勇猛剛毅作戰悍不畏死,且祖籍山東臨清州與左良玉同籍,所以投入左良玉麾下后屢受提拔,并深受信賴。與這種人交往,多一份小心總是不錯的。
金聲桓聽聞面前的就是趙當世,改顏抖擻道:“原來是趙大人親自到了,有勞了。”才說完,后面又縱馬過來兩騎,其中一個趙當世倒頗是面熟,是左思禮。而另一騎上一個白面無須的后生,想來便是自己翹首以盼多時的左夢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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