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蚍蜉傳 41世胄(一)
明神宗朱翊鈞子嗣不繁,正宮無所出,故其子皆為庶出,而其中夭折多有,僅有五子順利成年。庶長子朱常洛繼承國統是為光宗,亦即熹宗朱由校及當今崇禎帝生父。另四子則各封為王,分別為庶三子福王朱常洵、庶五子瑞王朱常浩、庶六子惠王朱常潤以及庶七子桂王朱常瀛。故而論親疏,福、瑞、惠、桂四王皆為當今崇禎帝朱由檢親叔父,地位猶顯,常稱“四親藩”。
相較之下,受封于湖廣襄陽府的襄王一系與崇禎的關系就遠多了。襄王系源出明仁宗朱高熾嫡五子朱瞻墡,目前襲封的是第十一代襄王朱翊銘。按當初成祖朱棣之后“高瞻祁見祐,厚載翊常由,慈和怡伯仲,簡靖迪先猷”的取名字輩排行,崇禎帝尚得稱呼襄王朱翊銘一聲“叔祖父”——雖然按實際年齡而言,襄王比崇禎僅僅大了一輪多一些罷了。
襄王系與崇禎的血緣稍嫌疏遠,但好歹也還在五服之內,而且襄王素為大藩,與朝廷的關系向來密切,是以其所在的襄陽府也被視為重點防守區域。目前駐扎在襄陽的有兩支部隊,一為昌平總兵陳洪范,一為襄陽守備游擊黎安民。而無論是兵力還是資歷,陳洪范都遠超黎安民,因此襄陽的防御體系實質上還是以陳洪范為主導。
襄陽自古便為重鎮,城高壁厚、溝渠千回、雉堞無數,而今又有久閱沙場的陳洪范坐鎮,本來怎么說也能保其內的襄陽王闔門無虞。但凡事外傷好解內疾難調,任憑守城官軍再怎么兢兢業業,也架不住襄陽王自家好酒不吃吃鹵水。陳洪范已經不止一次勸告過襄王值此非常時節,還是盡可能不要再著力經營外部產業,但他一個武官的話,身為帝胄的襄王如何會放在心上,依然故我。這且還罷,陳洪范等人萬萬想不到,襄陽王的三子朱常法竟會膽大包天到匿行出城,在紛亂不休的楚北地帶肆意游蕩。
朱常法雖是庶出,但聰明伶俐又長得俊俏,頗受襄王寵愛。他年才十八,尚未受封,因此一定程度上并未過多受到關注。明末綱紀廢弛,祖宗成規實則在許多藩王那里都已形同空文,比如殿宇規模、衣行儀制等等僭越數不勝數,朝廷基本上也都睜只眼閉只眼而已。而且除非興師動眾以致過于明目張膽,否則連藩王宗人不準離藩的禁令也沒了效力。漢中瑞藩的宗人常出城拜謁各處佛寺幾成習慣,襄藩朱常法會四處閑逛也不足為奇。
朱常法此前也出城多次,每次逗留時間不長,本性又機敏,所以從未遇上什么危難,頗有些駕輕就熟的意味。但這次,卻是陰溝里翻船頭一遭。
虎陽山細峽中,夕陽愈加暗弱,山風暗送帶起些涼意,但楊招鳳卻是心熱如火。通過對兩個隨從的盤問,他已經基本確定那個尚未醒來的少年便是襄陽王朱翊銘的兒子朱常法。本道是有棗沒棗打三竿,不想竟撈到這條大魚。
孟敖曹同樣驚喜不迭,要非楊招鳳阻止,這個從底層摸爬滾打上來的西北漢子幾乎就要兜過去捏起朱常法的臉仔細瞧個明白。
“不曉得這些皇親國戚比起咱們,有啥子不同。”孟敖曹借著透過葉片空隙的微光遠遠看著不省人事的朱常法,“適才酒肆里,倒沒料到這小子有這大來頭。”
楊招鳳笑一笑道:“別說胡話了,都是娘生肉長,有啥不同。華清郡主你不是見過。”
孟敖曹不好意思道:“郡主天儀,我哪好隨意偷看。實不相瞞,即便護送過她幾次,除了偶爾瞥見那飄飄素衣,我頭也不敢抬。”
楊招鳳指派兩名兵士去將蒙眼堵嘴的朱常法三人從樹上解下來,低聲道:“這是樁大買賣,好處勢必超出預計。咱們還是把人交給主公定奪。”
孟敖曹點著頭,抬眼看向對面朱常法三人,見朱常法兀自昏迷,皺皺眉道:“身子骨忒也弱了,和個娘們也似。”隨即又指著兩個兵士道,“讓他兩個各押一個隨從,那小子就放我馬上吧。”
楊招鳳答應并道:“他是王公貴胄,不比你我,待會對他少些粗魯,要是弄壞了得不償失。”說完嘿嘿一笑,好不快慰。
當下四騎啟程,兩名兵士挾著朱常法的隨從在前,孟敖曹則抱著朱常法與楊招鳳策馬居后。過了十余里,因將入夜,少見行人,眾人為了趕路,復轉回到官道上,不想才走二里,迎面出現一隊兵士。
夜幕漸垂,對面的兵士有十余人,見楊招鳳等人馳馬而來,格外警覺。領頭一個山羊胡子,命手下阻攔了道路,發聲遙遙道:“慢著,爾等是何來路?”
楊招鳳與孟敖曹對視一眼,收了馬步,緩行上前搭話道:“我等是鹿頭店趙參將部下,奉命調查周遭情況,如今方歸,只待回去復命。不知軍爺是?”
那山羊胡子道:“棗陽縣巡捕弓手。”
明代無縣尉,除了巡檢司之外縣中尚設巡捕官負責地方治安。巡捕官不屬正式的官員序列,無品級額設,通常都由縣中主簿或是典吏兼任,棗陽縣典吏褚犀地大權獨攬,所以這些弓手都隸屬于他。
楊招鳳等急于回營,并不想節外生枝,主動將符印憑證交給那山羊胡子校對了,后道:“軍事繁忙,若無他事,先告辭了。”
那山羊胡子遠遠發現孟敖曹等都是兩人一馬,有些懷疑,問道:“這些人是?”
楊招鳳解釋道:“都是巡查途中捉拿的小蟊賊,順手拎回去發落。”
那山羊胡子皺皺眉道:“捕盜捉奸,是我巡捕的職責,幾位不若將彼輩交給我,帶回縣中看押審訊。”他說這話,一來存了懷疑的意味,二來也有撿便宜的心思在里頭。
楊招鳳當然不會答應,先堆個笑道:“這種小事,怎敢勞煩各位兄弟。”緊跟著又道,“這幾個賊,看著不起眼,實則或與河南的巨寇有莫大關系,保不準能榨出好些情報有利于我軍作戰。是以......”
話雖說得委婉,但“巨寇”、“參將”、“我軍”等詞一個接一個蹦出來,無不暗含威脅。那山羊胡子也不是不懂事的雛兒,趙當世的名頭他早有耳聞,自己頂天了不過是棗陽縣的小小弓手,放著安生日子不過,實無必要為了一點微薄利益惹上這等厲害人物。因此,稍一思索,就往后招招手,示意放行。
楊招鳳道了一聲謝,剛要通過,豈料側邊孟敖曹馬上突然起了變故。只見那原先一直昏睡的朱常法這時候倏忽暴起,在馬背上劇烈一彈,孟敖曹沒有防備,拉之不及,眼睜睜看著朱常法滾到了馬下。
朱常法想是聽到了遠處有人聲響動,極力想大呼求援,可怎奈楊招鳳事前已將朱常法三人的嘴都用厚布堵了個結實,而今加上雙手被捆,整個人在地面上嘴里嗚嗚咽咽著蜷彈滾頂,像極了砧板上掙扎的鯽魚。
時天光并未全暗,在馬上時,因相隔有些距離,又有馬頸和孟敖曹遮掩,那山羊胡子并看不清朱常法的模樣,如今朱常法落馬,他定睛看去,一下子就注意到了那滿身靚麗的綾羅綢緞。
“這......”回想起楊招鳳適才所說的“蟊賊”,那山羊胡子憑借著多年的捕盜經驗,疑竇頓生,“你說這小子是賊人,看裝扮倒是奇了。”
楊招鳳心中一緊,事到關頭,也只能硬著頭皮道:“不錯,賊寇四處擄掠,總有些宵小......沐猴而冠......”
“沐什么?”那山羊胡子顯然聽不懂楊招鳳這文縐縐的詞語,也沒有再問,反而下意識走前兩步,想要扯開朱常法嘴中破布問個究竟。
“不識相的東西!”
楊招鳳腦筋急轉,正在想解決方案,豈料腦后孟敖曹已然陡起大喝。他暗叫不好,轉頭看去時,果見孟敖曹雙眉怒豎,已經揚起一刀。
“且慢!”楊招鳳急忙阻止,可話剛出口,但見一道血花飛濺,那山羊胡子已然給挑斷了喉嚨,仰面倒地。事已至此,他也無暇多想,一夾馬腹,當頭先將左近一個弓手踩倒。
剩余的弓手見狀,早驚三分,而后孟敖曹與另兩名兵士縱馬沖突過來,弓手們頓時哄然大亂。他們人數雖多,但領頭的已死猶如無頭蒼蠅,而且面對身經百戰的孟敖曹等人又全然難以抵敵。當僅存了兩三個勇敢反抗者被砍殺后,余者皆四散逃逸。
楊招鳳和孟敖曹等追殺一陣后,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四騎復聚一處,孟敖曹抹把汗吐口唾沫道:“還是教二三人躥入林中跑了。”轉而看向那躺在幾步外,復又安擔不動的朱常法,恨恨道,“這小子精得很,一早裝死就是要等這種機會好脫身去!”
事出突然,楊招鳳心亂如麻,無暇再指責孟敖曹的莽撞舉動,但道:“為今之計,不可再逗留遷延,速回營中將情形秉明主公!”
冷靜下來,孟敖曹望著地面零散的尸體,也有些戚然,唯唯稱是。轉回馬邊,一把拽起朱常法,斥責道:“臭小子少裝蒜,再敢耍詭計,休怪爺爺不給情面!”言罷,將朱常法推上馬。這時候的朱常法倒一如之前,并不吭一聲了。
四馬狂奔入夜,到得鹿頭店趙營
駐地,楊招鳳率先下馬,他知趙當世精力充沛,這個點兒必定尚未歇息,故而足不點地徑去參將辦公公署。果不其然,輾轉片刻,在遠處抬首望過去,公署之中兀自燈火通明。
楊招鳳深吸口氣,放緩步伐,定了定神,再走幾步,不防陰影中卻閃出一人,攔上來道:“楊參事,主公現有要事計議,今夜怕是不便相見。”定睛一看,說話的是負責護衛的親養指揮使司指揮使周文赫。
“兩位軍師都在?”楊招鳳問道,他頗知分寸,沒有直接詢問與會內容,而是換了種方式打聽。左軍師昌則玉與右軍師穆公淳都是趙當世極為倚重的策士,如果他們在,說明與會內容必定十分重要。
周文赫神情嚴肅,道:“正是,二位軍師俱在。有關北面戰報。”
“北面戰報?”楊招鳳大概清楚是郭如克那邊有狀況,斟酌稍許,還是道,“我這里情況亦十萬火急,今夜必須面陳主公。”說著,又附耳對周文赫低語幾句。周文赫神色陡變,凝重對他點了點頭,轉身邁去。
公署內,氣氛緊張。
趙當世默然良久,忽一拍桌案道:“這個郭虎頭,要壞我大事!”
案前一個夜不收垂手而立,諾諾道:“龐指揮幾次苦勸,郭統制皆不從,對面派使者來,也被郭統制當場斬了。”
趙當世郁怒滿面,嘴唇動了動,欲言又止。少頃,擺擺手道:“事體我已知悉,若無他報,你先退下吧。”待那夜不收離去,復緊皺眉頭道,“張雄飛是老回回嫡系愛將。今殺其人猶如殺老回回之子,老回回定不會善罷甘休。”一句話說完,補充道,“老回回素有謀略,是當世巨寇,我本待擇日派人與其接洽,然而郭虎頭這莽夫如此舉動,一切頓成黃湯!”
昌則玉這時候說道:“主公稍安,張雄飛已死,覆水難收。郭虎頭固然擅作主張,但現下首當其沖,還是及時調整對回營的方略才是。”
穆公淳問道:“郭虎頭如何處置?”以他所想趙當世的性格,新近晉升的郭如克恐怕少說要栽個大跟頭。
趙當世忿忿欲言,昌則玉卻搶先道:“主公,屬下認為,目前不宜明懲郭統制。”
“先生何出此言?”趙當世雙目一睜,身子也不由向前一傾,“這廝新受提拔,就擅自犯下如此渾事亂我計劃,怎可聽之任之。我看需要好好敲打他一番。”
昌則玉搖頭道:“郭統制的確考慮欠周,但主公也說了,不久前才將他提拔上來,而今卻立刻處罰其人。表面上是他受罰,但實質上是損我趙營威信。”
趙當世聞言,慍色瞬時消了幾分,身子重新向后靠上椅背。
昌則玉續道:“郭統制不定罪則已,若要定罪,絕非小罪。想我營條陳新立,根基尚未安穩,就先自免大將,那么軍士們對此次調整的權威的信賴勢必動搖,而遍觀營中諸將人人各司其職,又有誰能在短時間內接手郭統制留下的缺職呢?”
趙當世沉吟不語,昌則玉進一步道:“況且,全營上下,知我等核心方略的人寥寥無幾,更多軍將所知,均是張雄飛曾折辱過主公你。如此跋扈匪類,殺之大快人心,倘主公因此反殺郭統制,恐失眾望,也折了氣概。”
“嗯......”趙當世手托下巴,望著身前桌案上擺著的一方端硯出神。
昌則玉拱手再道:“除此之外,主公殺賊于外打了勝仗,本是大大的功勞,朝廷必有嘉勉。然若主公懲處‘有功之人’的消息傳出去,就不說旁人懷疑主公賞罰不明,就朝廷也難說不會直接懷疑主公與回營等的關系。若當真惹起了朝廷疑慮,對咱們‘順朝廷’的方向定有阻滯。還請主公三思。”
趙當世至此方重重點頭,舒口氣釋容道:“先生金玉良言,實在中肯有理。我若興一時之怒,只怕日后追悔莫及。”
昌則玉攘須道:“話說如此,但郭統制到底還是有僭越之舉。對他,得行明賞暗罰之策。即對外對公,褒賞表揚,但私下里,還要主公親自找他談話。想郭統制也是通情理的忠義之人,不會無動于衷。”
趙當世嘆道:“如此上善,我營安堵如故,不致于徒然內耗。”
昌則玉道:“至于老回回那里,所謂‘亡羊補牢未為晚也’,可先差人去求見,誠懇賠禮道歉,觀其反應。不過,同時也要作兩手準備。”
趙當世應聲稱是。正值此時,周文赫自外,快步躍至趙當世身畔,稟命楊招鳳求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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