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蚍蜉傳 22濁酒(二)
崇禎十一年冬春之交,橫跨西北至東南數省的流賊變民之局勢依舊風云詭譎。!到一州、下到一鄉,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的流賊幾乎遍布了這片廣袤大地的所有地區。沒有人知道,這場動亂究竟將在何時才能逐漸消弭,但明廷方面而言,十一年的開端,顯然振奮人心。
去年底,與闖王李自成齊名的巨寇西營八大王張獻忠在南陽一帶遭到了援剿總兵左良玉的突襲而大敗,張獻忠本人亦在混戰負傷,由義子張可旺拼死力救方得免。西營元氣大傷,退入房縣、竹溪的山區暫避。左良玉驕惰之名在外,明廷也曾多次責備他剿賊不力,然而,每每對張獻忠,他卻精神百倍,分外賣力。原因無他,私怨罷了。早在崇禎九年,流竄于河南的張獻忠在攻打許州時殺了左良玉的哥哥,由此結怨。明廷在這一點,倒也算是“知人善任”了。
除了張獻忠,年初,另一大巨寇闖塌天則歸順了明廷。闖塌天劉國能,即當初老闖王高迎祥的手下干將,自高迎祥被俘后,一直輾轉于鄖陽、湖廣、河南三省交界處,負責維持流寇方面對于鄖陽通道的來往順暢,秦翼明等部官軍與其交手多次,互有勝敗。然而還是左良玉,擊敗張獻忠后,挾大勝之威再接再厲,與昌平總兵陳洪范合作,在鄖西地界大破劉國能,劉國能力歹勢蹙,向官軍乞降。劉國能出身庠生,當初被掠入賊,身不由己,一向以智勇雙全聞名,又事母至孝。其母常曉以忠孝之道,他之所以投降,固然是因戰敗,其實也為了遵奉母命。
四川方面,二月間,蓬溪知縣陳惇前腳送走趙營,后腳則遭到了闖營的侵犯。但他與譚大孝合作,破之于張家山。李自成聞訊大怒,聚兵傾巢而至,譚大孝退卻,蓬溪也失陷。但此時洪承疇已到四川,他敏銳發現這是個難得的好機會。之前,因闖營在川北分營各動,如水銀瀉地,官軍顧此失彼頗是疲于奔命,而闖營的主力也飄忽不定,難覓蹤跡。李自成因怒興兵,將兵力聚集一隅,無異于自投羅。洪承疇布策,先以兵力圍困,將闖營逼入死角,后又以四川羸兵誘闖營。李自成時臥病未愈,軍宜大事分諸將共決,諸將意見有分歧,當急于突圍者分出一部追擊羸兵,了曹變蛟等部官軍伏擊,死傷千人。余眾見事蹙,分崩離析,各自為戰,登成一盤散沙。李自成無奈,率本部兵馬數千突圍北奔,后續又遭李、劉逵等部官軍追殺,雖然勉力沖出,但死傷很大。原本結成一股繩的闖營聯軍,也自此宣告散伙。
眼下時節,巨寇以李自成、張獻忠等為最,而其他各賊各寇名號雖多,可皆無大氣候可言,彈指可滅,明廷的重點,也是放在李、張等活躍的區域。李自成雖敗,但逃亡進甘肅,挫敗了甘肅巡撫湯道衡、總兵柴時化的進攻,肆虐活躍于陜甘川交接的山區,洪承疇既要善后川,又要再次領兵入甘,一刻也沒得空。
陜西、四川官軍兵力聚甘肅川西繼續追逐李自成,河南、湖廣官軍兵力則圍剿張獻忠、劉國能等。但張獻忠、劉國能先后或敗或降,河南、湖廣的官軍便掉轉槍頭,開始打擊尚在活躍的以曹操羅汝才、老回回馬守應為首的流寇集團。羅、馬論實力地位,幾與李、張相當,官軍從不敢小覷,他們當下流竄于豫東南、楚東北一帶,故豫楚官軍的重心也向東面傾斜。
陜川兵聚于西,豫楚兵聚于東。如此一來,川東以及楚西一線,大為空虛,這對于近日出川的趙營而言,何其幸運!
三月初,趙營進入夔州最北端的太平縣。東鄉縣至太平縣間雖有路,可千回百轉,也很難行。趙當世真走,才發現當初高估了此路的可行性。不過開弓沒有回頭箭,既然選擇這條路,那么也只能硬著頭皮走下去。山區氣象突變,途又下了一場雪,趙營分十余路在連綿群山艱行,各營各部死傷、走失的兵士多有,甚至還有不少隊伍迷了路,誤入當地百姓的堡寨,給結社自保的百姓全殲的慘痛事例。這還不算,到了路程的后半段,東側出現了一大股官軍,為數近兩千,日夜不停襲擊騷擾趙營的行軍部隊。趙當世組織了幾次反擊,但官軍每每都很機敏地先一步撤離,匿入山,由此可見,這支官軍必十分熟稔這片山地的地理,乃是有計劃地對趙營打擊。
在此不利條件下,趙當世不愿繼續與這支官軍糾纏,只能催促加快行軍速度。然心急吃不了熱豆腐,趙營越是著急,反而越是前后擁堵,繼而分散迷失。這山區的后半程路,幾乎花了一倍于前半程路的時間才算走完。而當人員輜重的損失,更是爆炸性增加。到達太平縣后,趙當世簡單了下人數,在這段近三百里的山路,趙營各部走失、戰死、逃亡、受傷的人數總計超過了五千人,雖說這五千余人趙營的嫡系主力占微乎其微,但數字還是讓趙當世觸目驚心。要知道,他選擇的,可是當初自認為最妥當的一條出川路。倘若當初沒有走這條路,可以想見,趙營的損失必然更加慘重。
死在那支從東而來官軍手下的趙營兵超過千余。趙當世后來才知道,來者是大寧參將劉貴的兵,他與守備龐來分兵兩支,輪番前來襲擾。劉貴與龐來都是瞿塘衛世襲的衛所官,對整個夔州府下的地理地勢都爛熟于胸。強龍不壓地頭蛇,趙營是強,但遇到這樣的敵人,也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完全力不從心。而趙營全軍進入太平縣郊略微平坦的地區后,大寧兵悄然退走了。
“官軍從不乏善戰之士啊!”趙當世遙望身后那片影影綽綽的群山,攬轡長嘆。大明朝雖然腐朽,可說到底依舊是這天底下最強的政權。當才智勇武出挑者,何止車載斗量?不過一個小小的參將,都能利用不到兩千的兵力給自己造成近五千人的損失,由此可知,大明朝怎能稱無人?可是這樣一個巍然的大明朝,居然最后滅亡了。
時也,命也。
趙當世從不愿意給大明朝的失敗找任何理由。因為要找,無論出哪個方面,都能針對性說出無數促使它最終失敗的理由。但這些,都是事后諸葛的分析,都是紙談兵之輩的馬后炮。當一個政權,自而下都已經爛透了,找出它任何的缺陷都是輕而易舉的。將它們一一列舉下來,既無意義更無必要,對于趙當世而言,他喜歡以一個最終的理由來解釋大明朝滅亡的事實——命數已盡。當一個政體的制度已完全無法適應社會的發展生產、無法調和階級之間的矛盾時,它注定要走向滅亡,通俗而言,是失去了天命。
趙營沒有在太平縣過多停留。殘破不堪的太平縣同樣對趙營無能為力。
休整三日,趙營拔軍北,過大竹河,再次踏入陜西地界。
因官軍部署的關系,趙營途徑的紫陽縣、興安所乃至平利縣皆無大股官軍駐扎,除了韓袞領馬軍將一小撮欲圖試探的官軍驅逐過漢水以北外,別無戰事。
月到旬,一路順暢的趙營過白土關,進入竹溪,并占據了東面的竹山。此二縣皆在山,地小民少,且縣城都殘破不堪。其竹山縣甚至“七年為賊屠陷,至八年知縣黃應鵬僅棲草舍數椽”,昔日趙當世還在鄖陽時見識過這和鄉村相若的縣城,時過境遷,年年被兵的竹溪、竹山二縣非但沒有轉好的跡象,反是愈加破敝。其實朝廷后來又派了幾名縣官過來,意圖治理振興,但這些人貪生怕死,大多稱病不任,有的甚至在任途以“賊兵塞路,難以通行”為由逗留不前。二縣也因此無人管理,日益荒廢。二縣雖破,也無糧草,但它們都算湖廣地,所以對趙營的轉進有里程碑意義。
趙當世知兵,通過私下的查訪已經了解到經過長期的行軍與作戰,趙營軍將們的士氣如今處于一個非常萎靡的狀態,甚至時有怨言發出。體諒兵士之心是一個統帥必備的素質,趙當世找來王來興與水丘談,合計了一下糧秣,最終還是咬咬牙,決定在竹溪,大宴一日。一來慶祝全軍抵達湖廣的戰略目的達成,二來也為犒賞勞累長久的全軍將士。
說是“大宴”,其實酒水無多,肉類也寥寥。但對于風餐露宿這么久的趙營將士而言,喝一口清冽的淡酒、嘗一嘗葷腥的滋味、吃一次撐大肚子的飽飯,已是最大的滿足。
“為我趙營,干了這一碗!”
高臺之,侯大貴、徐琿輪流講話,趙當世最后一個發言,慷慨陳詞。既回顧了往昔的崢嶸,同時也展望了未來的光明。作為趙營的一軍之主,趙當世明白,無時無刻他都不能讓營任何一個人對趙營的明天失去信心。如何才能做到?最重要的便是他自己對趙營永遠充滿信心,即便這種信心有時候來自于盲目的堅持,但趙當世并不認為它是一種欺騙。相反,它是一種激勵,如同虛無縹緲的宗教,它給人內心以支持,讓信奉它的人充滿著動力。
趙當世有了這份信念,他才能繼續領導全軍前行;所有人都有了這份信念,趙營的旗幟才能屹立不倒。
“為我趙營,干了這一碗!”
全場肅靜,鴉默雀靜。無數張臉都怔怔望著趙當世。
“為我趙營,干了這一碗!”
趙當世第三次高呼,熱淚縱橫。也不知為何,任憑風吹雨打,他從未低頭,更別提流淚。然而,每當看著這一張張黑白方圓皆千差萬別的面龐,他的內心總會生出一種熾熱的感動。有他們在,趙當世從未感到孤獨;有他們在,趙當世無所畏懼。
三呼完畢,趙當世端碗仰頭,將碗酒一飲而盡。營酒不多,為了滿足今日大宴人人都能喝幾口的需求,酒里面無一例外都兌了很多水,口感很差。但趙當世此時只覺它是人世間最美味的醇漿玉露。
高臺下,密匝匝聳動著的人群,也不知是誰先高呼了這一句。隨后,幾乎是是在一瞬間,全場千嘴萬口,爆發出了地動山搖的吼聲——
震耳欲聾的大吼令趙當世不禁有些眩暈,高臺下的吼聲一次蓋過一次、一浪高過一浪,每一次,都,都震人心脾,又動人心扉。趙當世舉手大呼,想要讓大家冷靜下來,然而,眾人見他抬手張嘴,歡呼聲更加熱烈。
這竭盡全力的吼聲蘊含著眾將士們心最樸素的愿望。這聲音是那么雄渾有力、擊穿人心,以至于直到此宴過去的三日后,趙當世的耳仍有余音縈繞。
駐扎在竹溪與竹山一帶的趙營并沒有急著東出群山進入漢江平原。湖廣的局勢十分復雜,各勢力犬牙交錯遠超川陜,在未明確敵我態勢的情況下,遠道而來的趙當世不敢輕舉妄動。又過一日,散布出去的夜不收有人回報,在東面的房縣、保康縣周遭發現有數股兵力游蕩。這不禁令趙營下緊張起來,因為此前沒有人對湖廣的形勢有過深入的了解。房、保康二縣和竹溪縣與竹山縣相仿,均立縣于山,屬于大巴山余脈地區。回想起出川時在太平縣山遭到土著官軍襲擊的慘狀,不由得趙營軍將們不人人自危。
趙當世防患于未然,立刻派覃進孝部分兵把守住竹山東面的數個隘口,同時令郭如克沿著竹山南面流向北的竹溪河、堵水駐扎。軍令下去不久,覃進孝卻派人回到了大營。趙當世本以為他那邊出了什么情況需要通報指示,豈料覃進孝此次押來了一個“探子”。
據覃進孝的人稱,本部兵馬分兵駐扎東面各隘口,先后兩天,皆發現有數人在林遠遠窺視。昨日,這幾人居然大著膽子接近了一個隘口,覃進孝便將他們包圍一并擒拿了。本以為是官軍的斥候,但那數人為首的自稱有要事要見“大掌盤子”,覃進孝覺著這些人衣裝不似官軍,感到有些蹊蹺,便交付到大營決斷。
那數人被押解來,趙當世舉目觀之,發現當先一人身材挺拔,氣宇不凡,很像是渠首。然而細看之下卻發現,較其他人,此人的年紀卻又是最輕的。雖然皮膚較為黝黑,顯示出幾分滄桑,但只看眉宇,幾乎是個少年。
“爾等,誰為首?”為了驗證自己的猜測,趙當世張口便問。
果不出所料,那少年前跨一步,拱手微微躬身道:“回掌盤,小的便是,謹聽掌盤子問話。”
趙當世聽他對答非同一般,來了興趣,再問道:“你是什么來歷?”
那少年點點頭道:“小的張可旺,家父正是八大王。此前奉家父命來交涉,但忘了提前傳報,與貴營有些許誤會,請掌盤見諒。”
“八大王”是“革命元老”,崇禎元年起事的老寇,趙當世與之也曾有一面之緣。不過,趙當世很清楚記得,早在崇禎九年,他被時任河南巡撫陳必謙、守備尹先民擊敗且被俘于舞陽新店。所以,此“八大王”絕非彼“八大王”。而當今之世,冠“八大王”之號者多有,只是到了現在,敢對外直接以“八大王”自稱而旁若無人的,僅有一家。
這一家,即是“西營八大王”張獻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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