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蚍蜉傳 54甘露(二)
位于褒城內的閉月軒是為數不多沒有被蹂躪,依然保持著整潔雅致的小園林,趙當世穿過月門,一眼就看到了正彎腰蒔花的華清郡主。即便經歷了前不久的兵亂,郡主的(情qíng)緒似乎并未因此而有波動,舉手投足間,依舊優雅有度。
侍立在后的丫鬟小竹見到了趙當世,輕聲提醒郡主,華清郡主抬頭,沖著趙當世笑了笑。
趙當世亦笑道:“郡主好雅致。古人云‘琴、棋、書、畫、詩、酒、花、茶,人生八雅’,依我看,這八雅中,沒有郡主不通的吧?”
華清郡主將手中的花鋤遞給小竹,又取過手帕擦了擦沾染上的灰土,道:“趙將軍過譽了。說‘通’,至少得有登堂入室的水準,小女僅僅懂些皮毛罷了,無足稱道。”說著,忽然發現趙當世今天不是一貫的甲胄傍(身shēn),相反,卻是(身shēn)著程子衣,頭戴網巾,容貌頗是俊秀,咬唇一笑,“將軍今(日rì)打扮,不像個將軍,反像個趕考的士子。”
她雖一(身shēn)素衣,不施粉黛,可一顰一笑間仍有傾城之色,趙當世當即心亂如麻,一種愧疚的(情qíng)緒油然而生。華清郡主垂手而立,正目與他對視,卻發現他雙目無神,似另有所思,小嘴一斜,似笑非笑:“趙將軍?”
趙當世忙道:“我無他事,此來叨擾清閑,主要有關送郡主歸漢中城的事。”
“是嗎?”華清郡主靈眸閃動,面有喜色,只片刻后忽然掩嘴輕笑。
“郡主……”趙當世不知其為何發笑,(欲yù)言又止。
華清郡主搖著頭道:“對不住了趙將軍,我忽想,只盼這次別讓那柳將軍再白忙一場。”數月前,趙營本已準備將華清郡主交還給瑞藩,只因孫顯祖從中作梗,才讓柳紹宗徒勞無功。事關己(身shēn),華清郡主舊事重提,不但沒有悲切憤恨,反倒輕松自在。趙當世自知她絕不是缺心眼的人,所以會如此淡然,只能說其人本(性性)即豁達從容。
“強留郡主千金之軀于我營中,本非我意。形勢((逼逼)逼)人,(身shēn)不由己,不得不為之。”趙當世說著,向華清郡主拱了拱手,以示歉意。
“嗯……”華清郡主笑容忽收,仔細看看趙當世,不過,卻沒有半點回應。
趙當世給她看得有些不自在,嘆口氣道:“我營中多是武夫,軍資用度上皆有標準,郡主滯留的這些(日rì)子,生活上恐多受委屈,我心中,亦過意不去。這樣吧,郡主想要什么作為補償,只要我營中有的,如數給予,聊表心意。”
作為趙營之主,趙當世要照顧到全營上下所有的軍將兵丁,不能憑一己私愿行事。可(愛ài)美之心人皆有之,每每面對冰晶玉潔的華清郡主,他卻總生愧歉之心,暗罵自己人面獸行,竟將這么個無邪無辜的人牽扯進骯臟的利益圈中,還作為籌碼,屢屢將之壓上臺面談判來去。理智告訴他,華清郡主必須利用起來;感(性性)則告訴他,華清郡主實無過錯,不當承受這份苦難。
這次之所以來見華清郡主一面,一來牽扯到兵糧的解決之道,二來也受趙當世內心的那一絲不舍驅動。
所謂“兵糧的解決之道”,題出昌則玉。那夜,昌則玉談及趙營如何獲取糧草以支撐兩個月的空白,道出了“郡主一人,可當軍糧萬石”這句話。綜觀當今漢中府,儲糧最豐厚的地方,即為漢中府城,而漢中府城中又數瑞藩屯糧為最,以華清郡主向瑞王換取兵糧,當是最高效也是最簡捷的途徑。
趙當世對昌則玉的提議沒有異議,從全營的角度考慮,這確實是行之有效的手段。然而,那一晚,他卻徹夜未眠。輾轉反側中,他滿腦子想的,不是接下來如何面對闖營與李自成,而是華清郡主的音容笑貌。自從來到這個世界后,殺戮與爭斗、追逐與亡命幾乎充斥了他(身shēn)體的每一個部分,白天他混跡于行伍、夜晚則伴軍務為眠,女人對他而言只是生活中無關輕重的點綴或消遣。(情qíng)(愛ài)于他,實在是太奢侈的享受。慢慢的,他也不認為自己這具為風吹沙琢以至麻木的(身shēn)軀,還會為他人心動。
只是,這一切,在遇到華清郡主后,全都消弭無蹤了。
他承認,和大多數人一樣,最開始為華清郡主吸引,只因她秀麗脫俗的容貌。但這種吸引,他之前也并非沒有經歷過。美麗的女人總讓人心動,只是對趙當世來說,這種心動往往只持續一瞬,理智很快會告訴他沉溺于其中不是當下最正確的選擇。所以,受各種現實的影響,他不止一次順從于理智,壓抑自己的(情qíng)感,不再理會張妙白、淡漠覃施路、拒絕樓娘……他認為現階段的自己,是不配享受“(愛ài)(情qíng)”二字的。
數月間軍務纏(身shēn),趙當世沒多少機會去見近在咫尺的郡主,但每次見面,郡主卻總能給他留下深刻的印象。她能恬靜淡然,投(身shēn)于琴棋書畫,也能不顧臟污,親自為受傷的葛海山清理傷口;她能冷靜卓然,臨危不亂,保持高傲與凜然不可侵的氣度,卻也時常會像孩子一般,旁若無人地笑起來。一言以蔽之,華清郡主表現出來的,都是她的本心所至。而這樣的人,趙當世已經記不清自己多少年不曾見過了。
每一次與郡主見面,趙當世內心因本能而樹立起的屏障就會消蝕一分。直到那一夜,他才赫然發現,這道他本以為堅不可摧的屏障,居然已經完全雪釋冰消。他驚訝之余下定了決心,次(日rì)要來華清郡主這里再見一面。
華清郡主當然不知道昨夜趙當世經歷了多少波瀾,她只覺今(日rì)這位年輕將領的眼中,少了幾分殺氣,多了幾分溫柔。
“我……”趙當世心神不定,沉默不語,等待著華清郡主的回應,過了一會兒,聽到對方出了聲,趕緊抬頭看過去。四目相對時,只見華清郡主正對著自己嫣然一笑,“我不要其他,但求趙將軍一件事。”
“郡主請講,力所能及,但無不許。”趙當世堅定的說道。
“嘿,這可是你說的。”華清郡主俏皮笑言,那模樣說不出的(嬌交)美可(愛ài),趙當世從未見過她如此,一時竟是癡了。
“我聽說褒城北面有片大草甸子,那里的山花非常美麗。”華清郡主一絲不茍,不似玩笑,“爹爹不許我走遠,這山花嘛,也是聽得多,無緣得見。我想,等回了漢中,恐怕今生就再也見不著啦,故而想在離開前去看看。”說到這里,笑容復現,“趙將軍,你能帶我去嗎?”
趙當世無多話,面有微笑:“當然。”不過想了想加一句,“北面山地陡峭,車轎難行,郡主怕是……”
“無妨,我騎馬便是。”
趙當世點點頭道:“如此甚好,那我立即著人牽馬來。”
“呵……”華清郡主看著趙當世一臉肅然的樣子,忽然又笑,“爹爹不許我騎馬,所以我沒騎過馬,你要教我。”瑞王夙愿是將女兒培養成個文雅的淑女,所以以“騎馬匹夫所為,我等男兒尚不屑,何況女子”為由沒有請師傅來教授華清郡主。
趙當世這時候也不免笑了出來,道:“好,我教你。”
褒城之戰后,官軍的勢力收縮得很厲害,飛仙嶺以東,全都在趙營的掌控下,所以出營后,趙當世并沒有再讓侍衛追隨,而是與華清郡主兩人兩馬,慢慢向北前行。
一開始,因有兵士牽馬引路,華清郡主并沒有感到什么異樣,不過等到只剩她與趙當世后,她明顯感到,坐下的馬匹,不是很得力。
“它怎么不走?”華清郡主的小白馬越走越慢,到了后來,干脆停在了道邊,開始低頭自顧自吃起了小花小草。華清郡主扯了扯馬鬃,又夾了夾馬腹,卻是半點催不動它。
“馬都欺生,它感覺得到你不會騎,所以欺負你呢。”趙當世駐馬回望,笑著解釋。說著,打了個呼哨,那小白馬登時抬頭,一溜小跑到前面,與趙當世的額黃驃馬并肩而立。
華清郡主嘟了嘟嘴,滿臉不樂意,趙當世順手拾起小白馬的韁繩,道:“馬有靈(性性),你在沒有與它心心相通前,驅使不了它。這樣吧,我牽著它,咱們慢點走。”
“哼,壞馬兒!”華清郡主輕輕拍了小白馬一下,那小白馬似乎有所感應,打了個響鼻。二人見狀皆笑。
趙當世望著前方蜿蜒如蛇直至不見的小道,說道:“我幾次經過北面,都遠遠遙望見那片花海草甸,不過也無暇停下來細細觀賞。今(日rì)天光明媚,可以想見那里的定然繁花似錦。”
華清郡主低著頭“嗯”了聲,小聲道:“聽說那里據城有個十幾二十里。若照咱們這般小碎步過去,只怕到了天也暗了。”說話間,有失落之意。
趙當世思忖須臾,躊躇道:“郡主,若不嫌棄,你,你可上我馬……”說完,勉強一笑用來掩飾自(身shēn)的尷尬。
誰知華清郡主并不推辭,只考慮了片刻,便道:“好吧,不過你得讓我在前面,不然顛得(屁pì),(屁pì)股疼……”她說完,臉色一紅,又怕給趙當世瞧見,就開始慌手慌腳下馬。
趙當世怕她摔下來,也趕緊下馬,扶她落地。兩人一前一后,都騎到了趙當世黃驃馬的背上,趙當世牽過小白馬的韁繩,一催馬,兩馬同時小步奔跑起來。
馬背起伏,華清郡主轉頭望望趙當世,語帶羨慕:“你真厲害,一個哨聲,兩匹馬就聽懂一般。”
趙當世苦笑道:“吃飯的營生,能不行嗎?”
卻聽華清郡主倏忽笑了出來,笑畢乃言:“琴棋書畫有什么意思,我要是個男兒(身shēn),能整(日rì)與你一樣縱橫馳騁,看看外邊的世界,那才叫有趣!”說話間,雙頰微微泛紅,似乎因為乘馬的初體驗而興奮不已。
趙當世不語,轉過兩道彎,馬速漸快,他發現前頭的郡主似乎有些不穩,也沒多想,撤出一只手,攬住了她的腰肢。華清郡主(身shēn)子一緊,而后慢慢舒緩下來,趙當世從后頭看見,她的面頰已然通紅一片。
也不知怎么,兩人同乘后,華清郡主的話就少了很多,到了后來,雙耳邊只剩風聲夾雜激烈的馬蹄聲。趙當世以為是馬速太快引起的顛簸太劇烈而使郡主感到不適,于是慢慢減緩了前進速度。
華清郡主似乎感覺到他的舉動,(身shēn)子動了動,不過依然沒說話。到了后來,氣氛實在有些僵硬,趙當世沒奈何,找個話題道:“郡主,你叫什么?”他只知道明朝的皇族姓朱,但具體叫什么,卻是不知。
他說完,自覺有些唐突,頗感局促。但是華清郡主還是接過了話,道:“我的名字拗口,更難寫,比較之下,還是‘華清’這兩個字好聽。”言及此處,頓了頓道,“你也別華清郡主、郡主的叫了,就叫華清吧。”
她說后一句時,不自覺腦袋轉過來看,但旋即又正了回去,飛揚的發絲因而掃到趙當世的臉上,無限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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