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蚍蜉傳 46杯酒(二)
當趙當世第一眼看到名義上褒城的“新主人”熊萬劍時,感覺對方的精神狀態并不好,且不說因戰事方罷所導致的形態上的頹然,就連他的雙眼,也是渾濁無神。本一條雄赳赳的壯漢,當下耷拉著個腦袋,全無生氣。
礙于禮節,趙當世依然親(熱rè)地主動迎了上去,他與熊萬劍短聊幾句,絕口不提武大定的事,但熊萬劍貌似甚是心不在焉,言語中多次顧左右而言他,敷衍應付之(情qíng)明顯,讓趙當世心中有些不樂。
氣氛正尷尬間,兩人從熊萬劍左右側同時走上來,其中一個長相好些的拱手道:“在下宋侯真,這位是劉擁金,見過闖將。”他說完,一旁的劉擁金也道一聲“見過闖將”,這二人的精神狀態,卻是抖擻許多。
趙當世也沒多留意熊萬劍,說道:“官軍雖退,卻未必不會卷土重來。我軍力疲,望入城休整。”
他這話是對著熊萬劍說的,不過接話的倒是宋侯真,只聽宋侯真道:“此理所應當之舉,闖將放心,城中空舍百余間,可供貴軍壯士們休歇。”說到這里,補上一句,“貴軍既然力疲,城外清理點計之事可需我部協助?”
趙當世精得很,自然知道宋侯真說話好聽,實際上不過想趁機撿些漏子。對于這一點,趙當世入城前就安排妥當,宋侯真就算出城,也撈不到多少好東西。所以他不擔心,也不想壞了和氣,悠然道:“那就有勞貴部了。”
宋侯真又道:“城中備戰方畢,各方面尚未調整完備。還請闖將先在城里休息一夜,明(日rì)我等為你及各位兄弟接風洗塵。”劉擁金亦點頭稱是。
趙當世笑笑道:“都是兄弟,無需搞得那么隆重,一切從簡便是。”言畢,只禮節(性性)地朝熊萬劍拱了拱手,話也沒再多說一句,便自走去。
褒城的城門不大,等到趙營以及張妙手的兵士全部入城,已然臨近黃昏。這期間,外放的斥候們帶回的消息里并無半點官軍重回的痕跡,城外除了遍野的尸體以及收拾尸體的少數兵士外,再無其他。
趙當世入住了城中一富戶的宅邸。說是富戶,實則經歷了無數次的兵火蹂躪,宅邸只空留一個架子,已無半點稍顯昔(日rì)富庶繁榮的氣象。趙當世在宅邸內草草吃了晚飯,便坐在堂上,聽著各部統計過來的精確傷亡損失。侯大貴與徐琿伴隨左右。
從上報的確切(情qíng)報看,前營的郭虎頭、李延義、白旺三司,僅有處于陣后的李延義部傷亡相對小,建制還算完整。郭虎頭、白旺兩部,不但傷亡十之七八,連把總也都負了重傷,基本上算完全喪失了作戰能力。對于郭、白,趙當世不怪他們,正面對上(身shēn)經百戰的官軍主力,實力差距懸殊,已經不是單憑指揮者的個人能力能解決的問題。趙當世只是有些心疼折損掉的那些銃手炮手,這些人他可是著著實實訓練了好幾個月,一戰而沒,太過可惜。
徐琿也看出了趙當世的憂傷,作為趙營火器隊的奠基人,他又何嘗不痛心?只是他從來都是個向前看的人,不太喜歡沉浸在過去的悲傷中,他嘗試通過對((操cāo)cāo)持火器訓練周期不長以及此戰從費邑宰部也頗多繳獲兩方面的現實(情qíng)況開導趙當世,取得了不錯的效果。趙當世愁眉漸消,他也不是個計較之人,趙營能從無到有,火器隊沒了照樣可以重新訓練,若被一場勝敗左右了(情qíng)緒,實非真正的將帥之才所為。
中營方面(情qíng)況好不到哪里去,白蛟龍與吳鳴鳳兩個司也是被打得七零八落,傷亡近半。其中白蛟龍與吳鳴鳳也都負傷在(身shēn),一個傷重,一個稍輕。
唯一可做慰藉的當屬韓袞的馬軍營,一千余馬軍,在取得最重大戰果的同時,傷亡不到百數,這個表現可謂非常優異了。所以此戰的首功,當之無愧給了馬軍營把總韓袞。韓袞對這個殊榮倒沒什么特別的興奮,只是暗地里請求趙當世賞賜一壇酒,說要請幾個弟兄痛飲。趙當世不是不通(情qíng)理之人,慨然(允yǔn)諾。
兵士的傷亡固然令人扼腕,軍官的折損同樣不容小覷。此戰除了待在趙當世(身shēn)邊的兩個千總,參戰的五個把總,三個(身shēn)負重傷,至今安危不明,另外兩個也是帶有輕傷。千軍易得一將難求,郭虎頭、白旺、白蛟龍等雖敗,放在趙營里,也都是扳著手指頭才數的出來的將領之選,趙當世實在想不出,如果這三人中哪一個不幸死亡,能有誰能立馬填補上去。所以,他嚴令隨軍的以及城中臨時召集起來的大夫們務必盡全力救治三人,甚至還為此撂下了“三人如有差池,參與救治之人一個也活不成”這樣的恫嚇之語。
夜幕低垂,進出宅邸稟報的兵士們才慢慢少了起來,聽了后續對戰場繳獲以及祖大弼軍追蹤的消息,趙當世的心(情qíng)整體來說都是(陰陰)沉的。
侯大貴拿起水壺喝了口水,道:“掌盤,聽說略陽的官軍,只有祖大弼、費邑宰、祖杰三部。如今后兩人死了,祖大弼新敗,若是陜北那邊不出什么岔子,咱們當能好好休整一段時(日rì)。”
他說的倒也是實(情qíng),洪承疇抽空了陜南的兵馬掉過頭去打李自成,按照李自成“洪來我躲、洪走我打”的脾(性性),沒十天半個月,陜北的局勢難以明朗。而略陽方面既敗,單憑敗回的祖大弼部以及費邑宰、祖杰的殘部,自守尚可,再度出擊也無可能。故而總體來看,趙營在一段較長的時間內應當可保平安無事。
然而,這只是“應當”,局勢這件事,如同山里的天氣,說變就變。就說幾天前,誰料得到原本還算穩固的褒城會突生大亂?況且漢南的覃進孝勝敗猶未可知,如果他輸了,四川總兵侯良柱得以順利出川,那么在元氣沒有恢復之前,趙營是無論如何也抵擋不住川兵的進攻的。此外,還有一個變數,那就是西安的孫傳庭。這家伙當初聯合祖寬扳倒了老闖王高迎祥后,就一直沒有動靜。但趙當世從未放松對他的監視,綜合滲透到北面的夜不收、斥候等傳回的消息,趙當世得知孫傳庭這段時期以來一直在“勵精圖治”,所謂“攘外必先安內”,孫傳庭致力于安穩自己的大本營,而且就結果上來說,成效顯著,他這么做,未嘗沒有“厚積薄發”的可能。此人一(日rì)不死,趙當世就一(日rì)不得安寧。
想到這里,趙當世猛然又想起一事,即是數(日rì)前得知的李自成有意南下漢中府的消息。這個消息目前還不能確定是否屬實,可一旦李自成真的來到了漢中,整個陜西的形勢以及趙營的命運必將發生翻天覆地變化。然而現在,趙當世還無法預見此事成真的后果對于趙營是利是弊。這種事,目前也沒有成熟到能放到臺面上與軍將謀士商議的地步。
思緒萬千,趙當世看著堂下的石階怔怔出神,面前一個半跪著的兵士正在稟報留守城固的王來興部的一些事宜,他卻是半點也沒聽進去。那兵士說完了不見趙當世反應,有些不安,徐琿揮揮手,示意他退下,然后轉(身shēn)對趙當世道:“掌盤,適才入城之時,有些異樣。”
“嗯?”趙當世頭一抬,很快想了回來,“你說的熊萬劍?”他、徐琿以及侯大貴都不是粗心大意之輩,全都注意到了熊萬劍的頹喪狀態。
侯大貴咳嗽一聲道:“姓熊的魂不附體,全無一軍之主的氣概。反倒是另外兩個家伙,神氣活現。”
徐琿點頭道:“我看那兩人徑直與掌盤來去,卻是全然不將熊萬劍放在眼里,只是那熊萬劍早年也是有名的兇悍之人,居然如此作態,想來只有一個可能……”
趙當世知其意,輕叩桌案道:“城中的實際掌權者不是熊萬劍,而是那兩人?”
徐琿搖搖頭,道:“我看不像。那兩人雖然主動,但談吐之間還是缺乏底氣,也并無過人之處,單憑他兩個,恐怕無法制住熊萬劍。”
趙當世這時候雙眉一挑:“你言下之意,這兩人背后,能掌控全城的,還另有其人?”說到這里,忽然蹙眉,“哦,我想起來了,夜不收早前曾與我說過,武大定手下有一知名人物。我那時忙于軍務,沒有在意……”
徐琿點頭道:“可將龐勁明找來問問。”夜不收(身shēn)兼親兵護衛以及(情qíng)報搜集二職,但這兩個職務內容相隔甚遠,慢慢已有了分化的趨勢。當前親兵護衛這一塊都是把總周文赫在負責,而主掌(情qíng)報搜集的,則是百總龐勁明。
龐勁明很快就小跑上堂。來之前,他正按慣例,向全城分派夜不收,以搜集(情qíng)報、了解(情qíng)況,突然被找來,一頭霧水。
趙當世簡單問了龐勁明兩句,龐勁明記(性性)好,脫口而出:“屬下記得,武大定手下軍師叫做昌則玉,頗為有名。”
昌則玉此人,資歷深一點的老寇都比較熟悉。趙當世因為早前地位實在太低,加之近幾年昌則玉混跡中小型流寇中沒有大動靜,所以對此人并不是很了解。侯大貴就不同了,他可是強渡過黃河、進擊過河南的骨灰級流寇,當初又削尖了腦袋一心想往流寇集團的上層鉆,自然對昌則玉十分了解。
不用龐勁明再說,侯大貴如數家珍將所知昌則玉的信息一口氣說了出來,(情qíng)報之完備,遠超龐勁明所知。龐勁明只能訕訕站在那里,很是尷尬。
徐琿聽了侯大貴的介紹,對趙當世道:“掌盤,在背后主控褒城之局當是這個昌則玉無疑。照此看來,趕跑武大定,很可能也是此人暗中謀劃,而熊萬劍十有是被他當個招牌,扶持上來的傀儡。”
侯大貴撇撇嘴道:“此人既有實權,那為何在城門時,不見此人迎接?”
徐琿不答,趙當世自言自語道:“此人是有難言之隱,還是另有所圖?”
侯大貴笑道:“就褒城里的這些窩囊廢,再怎么暗算,又能把咱們如何?不是我吹,單憑夜不收數十人強沖出城,褒城里的豆芽菜也擋不住。”
這話不無道理,趙營主力以及張妙手部都已入城,即便建制殘缺、(身shēn)體疲憊,但真要火并起來,褒城的武營余部最多也只能有五成勝算。而且,褒城要有相害之意,祖大弼在時是最好的機會,完全不必等到這個時候。昌則玉在想什么,趙當世也想不通。
想不通不如不想,趙當世面前已經有數不清的事亟待解決,沒閑功夫再去考究這種細枝末節。夜幕降臨,他正想將方才聽報的所有軍務再與侯、徐過一遍,就散場休息,孰料話未開口,先有兵來報,言說宅邸外宋侯真求見。
他來做什么?
趙當世愣了愣,問了下(情qíng)況,得知宋侯真只帶了兩個伴當同來,也就放他進來了,侯、徐復回位上,左右坐定。
宋侯真上堂,手上卻還捧著一個精致的紅盒子。他見了趙當世,首先躬(身shēn),然后將盒子舉過頭頂,恭敬道:“未能及時為闖將接風,我等甚覺慚愧。特此饋獻大禮,希望闖將收納!”
“小小一個盒子,裝得了什么大禮?”趙當世以及侯大貴、徐琿均自納悶,然而看宋侯真表(情qíng)毅然,顯得極為鄭重其事,又不似虛偽。他們甚至都開始揣測,盒子里裝的,是百年一見的瑪瑙珠還是天下難尋的金母鶴頂。
龐勁明下堂取過盒子,小心翼翼地端到趙當世面前。在眾人疑惑目光的注視下,小小的紅盒子打開,但里面,除了一個普通到簡陋的酒杯,別無他物。
“這……就是珍寶大禮?”趙當世用兩個指頭拈起酒杯,左看右看,想看出些端倪,但都瞧不出它有什么不同尋常之處。
“是,此即為大禮!”宋侯真正顏道,眼神沒有半點躲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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