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蚍蜉傳 1金嶺(一)
趙當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又睡了多久。迷蒙中,他只覺左臂上一股鉆心的疼。
耳朵聽到身畔窸窸窣窣的腳步聲、以及時起時落的嘆氣聲。他想睜眼看看周遭情形,那一對眼皮兒卻直似有千斤沉,絲毫不動。
“我的手臂。”左臂上又泛起一陣生疼,苦得他忍不住呢喃起來。
“當哥兒,當哥兒!”
一個興奮又略顯青稚的聲音傳入他耳,這聲音甚是熟悉。但腦中一團混沌,琢磨了半天愣是沒想起此者為誰。
而后,又是昏昏沉沉,不省人事,左右發生了什么,趙當世根本無從得知。直到一個石破天驚的聲音忽然炸響——
“大小曹又來啦!”
幾乎是條件反射的,趙當世猛然開眼,彈身坐起。頭一個出現在他眼界里的卻是一張骯臟不堪的面龐。
“當哥兒,當哥兒!你醒了!”那張臉上浮現出一種極為快樂的表情。趙當世看得分明,除卻泥灰外,那被土灰附著的面龐上還混雜著大量的血漬。原本美好的笑容,出現在這樣一張污黑扭曲、甚至還帶著一口暗黃齙牙的丑臉上,和諧感頓時蕩然無存。
眼前的人叫王來興,與自個兒一個屯出身,打小就是自己的跟屁蟲,今年實歲不過十六。
王來興的出現使得趙當世腦海中冗雜的記憶瞬時間連成一線。他用力眨巴眨巴眼睛,強振精神,出聲問道:“來哥兒,嘛呢?”
王來興還未及回答,身邊一個漢子飛躍而過,不意間擦到他肩頭,徑直將又瘦又小的來哥兒帶倒在地。
“狗日的剮慫,賊你媽!”王來興狼狽地爬起身,狠狠罵道。怒眼看去,那人卻不知已經跑到了哪里。
一句罵人話出口,趙當世便想起自己自己眼下的窘困處境。這地兒名喚金嶺川,地處陜西商州。就在不久前,自己跟著營中千戶官在不遠處的五峪埋伏官軍,說是埋伏,結果稀里糊涂打了一仗,反倒大敗,連夜逃至此處,昏厥方醒,連口水都沒喝上,官軍似乎又攆上來了。
趙當世扶著身畔一塊大青石立起來,便見一名騎士策馬馳來。那騎士在他邊上勒停了馬,也不下來,居高臨下俯視道:“千戶官令,召集手下馬隊斷后。”冷冷撂下一句后便打馬而去。
“當哥兒,咱撤吧。”王來興眼瞅那騎士馳遠,呸了一口道。
趙當世并不答話,先左右環顧了一下。眼下官兵尚未至,左右同伴便都已經四散,各自奔走,留守原地者屈指可數。
“老五、老楊呢?”這兩人都是隊長,在身為百戶的趙當世手下做事。他四下看看,并沒有發現倆人的身影。
“老五前邊碎了,剛埋。”王來興臉上頗有些沮喪,“老楊在五峪就沒影了。”
趙當世不作聲,又問:“除了咱,身邊還有幾個弟兄?”
“十六個,九糕七芽兒。里邊五個還掛了彩。”
“個狗日的。”趙當世咬了咬牙。自己身為一個百戶,鼎盛時期也不過帶兩百來人,其中一半還是裹脅而來的婦孺。現在倒好,手下死的死、逃的逃,人數連個小旗都不如。
“若非大頭領與闖營、獻營他們的人都去了西安,咱還怕那些丘八?”
“說這些不濟事。”趙當世拍了拍憤憤不平的王來興,“你且去千戶那邊瞅瞅情況。”
王來興點點頭,轉身就跑。他跟著趙當世這許多年,知道話中的意思。那千戶是個不靠譜的,若他單溜跑路扔下自己一幫人當炮灰喂了官軍,這買賣是決計做不得的。
說話間,隸屬于趙當世部下的人聚攏了過來。趙當世點了點,只有六個人。聽說另有五個掛了彩的走不動路,沒啥戰斗力。非常時期,也只能拋下傷員任其自生自滅。還剩五個沒來的不用想也知定是隨大流跑了。
“百戶,直娘的錘子攆來了,咱往哪跑?”
“王扒灰、上炕頭幾個早溜了。”
“東南林子深,要不咱們往那兒鉆?”
幾個僅存的部下七嘴八舌起來。在他們看來,大伙都跑了,眼下也只能選擇跑路,所謂王扒灰等,均是其他百戶。身為積年老寇,打得贏就干、打不贏就走,這已經被證明是作為一個合格流寇的基本素質。
“千戶那邊情形不明,我已經差來哥兒去打探。若狗日的真想坑害老子,咱便走他娘的。”
一個部下嚷道:“聽說老回回早前便去了西安,闖營、獻營的人馬也都盡數拔去,留在商洛一帶的弟兄不多,這分明就是想讓咱們替他擋著大小曹。要俺說,咱吃喝不如那些回回、打仗倒總沖在前頭,索性反他娘的,趁此脫離罷了。”
趙當世細瞧那人,識得這個叫侯大貴的破落戶。此人原是延川一屯堡的旗軍,早先殺了守堡官,投了紫金梁王自用為小頭目,后王自用死,余部被闖將收編,這廝被削弱,心生不快,便自帶幾十人自立。崇禎六年九月與蝎子塊、一盞燈等合兵高平,被山西總兵張應昌擊潰,復投上山虎,又被左良玉大敗,僅以身免,無奈只得投奔闖將,最后輾轉歸老回回馬守應至今。
馬守應為回民,其下所任多回部軍民,侯大貴郁郁不得志,又性情暴烈,自然得不到賞識提拔。饒是他經驗豐富,果敢擅斗,在回營待了許久,還只是個小小的伍長。
他早有去心,只是苦于平日無人同謀,如今有此機會,一個人又不敢單溜,便來慫恿趙當世。
趙當世知此人反復無常,平素里雖不信任,但也惜其能干。今日他不走,僅僅是怕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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