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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金屋
劍來 第35章 逢陣相刑
好一個新舊王座聚集的蠻荒戰場。
好一座聲勢浩大的蠻荒賊窟。
那條氣勢如虹的劍光,一斬再斬,一路追殺女冠柔荑,最終被兩頭舊王座打退,劍光原路返回,悉數歸攏于地面戰場持劍者的劍尖一點。
戰場上先后出現了三個“陳平安”。
第一個青衫隱官,與郭金仙借鐵槍,下山陷陣,去了戰場,殺敵如刈草。
第二個同樣是青衫長褂布鞋的市井裝束,但是他明顯是兩頭王座大妖的殺手锏,他也當真打殺了第一個陳平安……結果第三個白衣提劍,先去戰場打殺了王制,再逼迫柔荑瘋狂逃竄,期間又一劍戳死了第二個……
別說是武夫郭金仙被這一連串眼花繚亂的景象,看得目瞪口呆,便是仙人境的丁遨游都覺得如墜云霧。
黃莽笑道:“螳螂捕蟬黃雀在后,彈弓在下。”
第一個現身山巔的陳平安,青衫布鞋,宛如一位落魄儒生的游山裝束。
若說隱官生平喜好玉簪青衫,即便置身沙場,依舊不愿學武將披掛甲胄,那么所穿“青衫”是一件品秩極高的法袍,實屬正常。但是陳平安腳上的那雙布鞋,就讓青年皇帝總覺得不對勁了,之后通過老國師的掌觀山河神通關注戰況,黃莽就在留心隱官的“布鞋”,何時出現破損。
一國武運化身的神將靈曄出聲解釋,為他們道破天機,“第一個,是他借助那把古鏡觀照而出的分身。”
“相較真身而言,屬于身弱神強。”
“所以被王制和碩人‘請神’而出的第二個,才會被第三個隱官,也就是真身,一劍輕松刺穿假冒貨的心口,順帶攪碎了數條經絡的氣府,屬于有的放矢,所以顯得格外輕松。天底下的修道有成之士,還有屈指可數的武學宗師,總是他們自己最清楚自己的道法缺漏和人身軟肋。”
說到這里,她憂心忡忡,“如此一來,等同于泄露了人身天地的氣府秘密,要小心被那些大妖看了去。”
黃莽笑道:“就不能又是隱官一種故布疑陣的障眼法?”
靈曄思量片刻,無言以對。
丁遨游與郭金仙對視一眼,一仙人一武夫,也是無語。
羅國鈺說道:“看來我們要小心再小心那個蠻荒綬臣了。”
既然雙方齊名,那么隱官如此……老道,想那綬臣也必然是城府深沉之輩。
高礎幽幽嘆息一聲,這就是云詭波譎的真實戰場。
郭金仙心中可惜未能劍光直斬彩衣女子,略有美中不足,只是他們實在不能苛求隱官更多。
歷史上從未有過點燃一盞本命燈的續命修士,轉身的成就能夠很高。只因為此舉本就遭受無形的天厭,只是兩害相權取其輕,總是活命要緊,明日的大道憂患,明日碰上了再說,何況說不定柳暗花明又一村。
天幕就像破開了三個窟窿,毫無征兆打開了三道大門。
其中一座門口那邊,緋妃頭戴通天冠,身穿絳紗袍,她微微皺眉,以心聲問道:“是本命飛劍別有妙用的手段?還是一把長劍即是那尊至高存在的顯化?”
除非陳平安也已經偷摸躋身十四境,否則一條劍光的威勢,豈能夸張到這種匪夷所思的地步。
雖說碩人懷中抱著一個雨籠,全無心思與之纏斗,只想要撤離戰場,但是那條如同附骨之疽的凌厲劍光,緋妃和朱厭都親自掂量過分量的輕重,當真強悍。
可惜新舊王座當中,此刻并無劍修。沒有誰能夠給出確切的答案。
一位來自舊托月山的女修,心中恨意猶勝緋妃,她沉聲道:“稍后由我來打頭陣。”
那頭化名袁首、真名朱厭的搬山老祖,聽聞新妝那婆姨有此心意,雖然她輩分小,做事卻是極為敞亮,老祖頓時大聲叫好。
它揮動長棍,呼呼作響,“管他抖摟了什么花樣,今天落在爺爺手上,總歸是棍下亡魂。”
陳平安那小子承載大妖真名,對于它們這些王座而言,的確是個天大的隱患。
故而不管新飛升還是新十四,那位年輕隱官,就是他們共同的大道之敵。
例如緋妃先前合道之時,冥冥之中,便清清楚楚看到了一幅畫面。
天地鴻蒙恍恍惚惚,唯有一堵山崖峭壁最為接近真相和實物,只見它孤零零懸在青天黃土之間。
緋妃仰頭瞧見了她的妖族真名,被明明白白崖刻其上。
那種“榜上有名”,任何蠻荒妖族瞧見了都要心驚膽戰。
她有過一番嘗試,試圖摧毀整座峭壁,無果,緋妃只好退而求其次,嘗試抹掉自己的真名字跡,可惜依舊無法成事。
若是那個叛出蠻荒的遠古劍修,由他遞出此劍,才算合情合理。
畢竟他在合道之時,就曾以一條肆意游蕩于數座天下的恢弘劍光,好像告訴整座人間他的合道之路是什么。
不過他已經在那場天地通中跌境,此時該是在某地養傷才對。近期絕無可能趕來蠻荒戰場。
莫非是他跟白景兩位遠古劍修,天地通過程中都曾遞劍,也都跌境了,返回人間之后,淪為雞肋,結果都被陳平安抓住機會,暗中嚼了他們兩位的真身?
順勢抹掉了兩個“大妖真名”?
只是轉念一想,緋妃自己也覺這種猜測過于荒誕。
畢竟是在文廟當家作主的浩然天下,以陳平安的手段和心機,估計做得到,卻不敢也不宜這么做。
陳平安屬于“做得到卻做不出這類事”。
整座浩然天下,既有本事做到這類事,也敢如此冒天下之大不韙,恐怕就只有白帝城那位了?
朱厭將視線從隱官身上移開,轉去望向小若土垤的那座山巔,咦了一聲,驚訝道:“劉叉那個廢物,怎么沒有跟著這條看門狗一起趕來。”
緋妃臉色不悅,立即一拂袖子,將朱厭聲音打散,再以心聲提醒道:“別被劉叉聽了去。”
朱厭嗤笑道:“被那種廢物聽了去,能奈我何,過過招練練手,就當給爺爺撓癢癢!”
緋妃怒道:“朱厭!你再這么口無遮攔,我就立即毀約,那樁謀劃休要再提!”
朱厭只好暫時閉嘴。畢竟密約關系到仰止能否返回蠻荒,只好暫時忍了緋妃這婆娘。
果然合道成功,便了不起,以前不見你敢如此跟爺爺造次。白澤實在是偏心!
這位曳落河新主,先前被白澤親自指點一番,得以破開迷障,已經合道成功,躋身了十四境。
站在蠻荒最高處的那一小撮大妖,如今分出了三個輩分。
白澤領銜,晷刻坐鎮蠻荒,此外如朱厭、仰止,還有被白澤喚醒的離垢、官乙等,他們都屬于道齡最長的“遠古”一代。
之后是大妖緋妃,官巷。再然后才是綬臣、王制和碩人這撥補位的新王座。
新妝也在看那山巔景象,試圖確認劉叉有無隱藏在何處。
劉叉如果當真投靠了落魄山,并且愿意給陳平安當馬前卒,可就相當棘手了。
不過輩分什么的,只能說明道齡長短,蠻荒天下真正看的,還是道力強弱,殺力高低。
前不久精通觀天象的大妖初升,通過觀察劉叉那顆天外命星的移位,與斐然、緋妃他們給出了一個絕對不算好消息的真相。
初升幾乎可以確定,那位曾經身居高位的舊王座,已經離開中土文廟的功德林,去了寶瓶洲,置身于落魄山地界。
不過初升倒是并不如何緊張,理由是以劉叉的脾氣,絕對做不出重返蠻荒、倒戈一擊的舉動。
并且初升由此推斷出,當那場天地通結束,年輕隱官雖然僥幸不死,卻也定然受傷極重。
朱厭大罵不已,劉叉這廢物,做不得蠻荒叛徒,便有臉當得浩然的走狗了?
按照這位搬山老祖的說法,一位十四境,還是個純粹劍修,竟然被個飛升境的儒生給打得跌境,簡直就是滑天下之大稽!劉叉不是廢物是什么?!
朱厭真正忌憚的,不是已經跌境的劉叉,而是那個從明月皓彩中沉睡萬年之久的“老熟人”,是個腦子有坑的劍修。
這位劍修,當初與遠古道士問劍,從不說理由,一見面就砍。
如果問劍輸了,就跑,也跑得掉。
問題是他每次問劍贏了,從不就地進補飽餐一頓,不管自身受傷輕重,都會留下一具尸體。
在遠古歲月里,他就曾經追殺過仰止,如果不是朱厭出手相救,仰止早就身死道消。
當然還有那個據說膽敢當著白澤的面,將大妖離垢切割成無數塊的瘋婆娘,劍修白景!
單說她能夠一路追殺,直到將前邊那個劍修趕到落寶灘碧霄洞附近,她才止步。
就知道白景到底有多難纏了。
幸好他們倆都去了浩然天下,也都在天地通中跌境了。
否則與他們在蠻荒共事,朱厭真是只是想一想就糟心。
只見一位眉發皆白的老者,身穿一件雪白法袍,端坐在一張極為寬大的碧綠蒲團上邊,宛如坐于如鏡湖面之上,擱放在蒲團四角的席鎮,是那山岳形制。
正是飛升境圓滿的大妖官巷。是蠻荒極少數能夠稱之為帥才的存在。
雨籠依舊裹著那幅畫卷作法袍,她臉色雪白,此刻已經落座蒲團角落,伸手按住一塊碧綠色席鎮,汲取其中蘊藏的精粹道意,用以修補一副破敗不堪的道身。
雨籠的注意力,始終在隱官那邊。
上次攻城大戰,她本來會是甲申帳成員之一,跟周清高、流白㴫灘他們這撥天才劍修成為袍澤。只是爺爺不愿她涉險,將她禁足在家族,等到劍氣長城戰事落幕,斷為兩截,成為一座銜接兩座天下的最重要“驛站”,她才能夠悄悄離開家族,帶著幾位閨閣好友,乘坐車輦,一起去“瞻仰”那位聲名赫赫的年輕隱官,寧姚的道侶。
官巷與那女冠拱手朗聲笑道:“在此謝過碩人道友。”
也不計柔荑賣了個乖。
見機不妙,便果斷撤出戰場,絕不與隱官纏斗分毫,吃定他們會出手相助。
否則以她的真實修為,又豈會如此狼狽。
她護住了孫女,總是千真萬確。他官巷總要承情。
柔荑站在蒲團附近,與這位前輩打了個稽首,苦笑道:“這幅立軸花鳥卷就贈予雨籠了,就當是我這個長輩護道不利的補償。”
不等雨籠出聲拒絕,官巷已經笑著答應下來,嘴上少不了幾句虛情假意的客套話。
隨后官巷表面訓斥、實則褒獎起了這個孫女,“讓你不知天高地厚,連祠堂一盞本命燈都不肯點燃。今天不就差點被人陣斬,以后還敢不敢如此托大了?”
雨籠眼神堅毅,依舊搖頭道:“不點燈!”
官巷倍感無奈,“看看我這孫女,真是教不了半點!”
對于雨籠不曾點燃本命燈一事,緋妃頗為意外,眼神贊賞,笑道:“大魄力。”
朱厭也難得說句好話,“小姑娘有出息。”
不知為何,官巷好像只要見著了年輕隱官,這頭道齡極長的王座大妖就喜歡老調重彈,與之說些掏心窩的體己話,大妖嗓音如雷,回蕩在天地間。
“文廟連一根肉骨頭都不肯打賞,也吃不著什么殘羹冷炙,隱官大人何等功高蓋世,大戰結束,得手什么了,屁都沒有吧?我替你覺得痛心啊。更怕隱官哪天就會落得個走兔死走狗烹的下場,隱官,聽我一句勸,你該好好謀劃退路了。”
說來說去,還是一語雙關,既罵了中土文廟的刻薄寡恩、吝嗇封賞,也算是含沙射影,與那句劍氣長城膾炙人口的話語,“遠看是阿良,近看是隱官,湊到跟前一瞧原來是條狗”,不就正好呼應上了?
天上眾多渡船上邊的蠻荒妖族哄然大笑。
原本壯烈厚重的肅殺之氣,瞬間淺淡了幾分。
劍氣長城先后兩任“隱官”,蕭愻也好,陳平安也罷,都是硬生生打出來的名聲。
山巔靈曄說道:“陛下,這個就是官巷了。”
黃莽點頭道:“找機會。”
蠻荒大妖分三類,朱厭之流,喜歡單槍匹馬,孑然一身橫行天下,至多就是有幾個山巔盟友。
之后就是類似舊曳落河的仰止,她精心經營的這處道場,歷來就是蠻荒水族精銳最重要的兵源之一。還有仙簪城的玄圃,曾經為蠻荒輸送了大量的兵器甲胄。此外例如煉制法袍的金翠城,城主清嘉,道號鴛湖,是位女子仙人。再就是締造了云紋王朝的皇帝葉瀑……他們都擅長經營道場,或是創建王朝。
第三種就是官巷這種存在,在山上有威望,能夠服眾,也會用兵。
不過仙簪城的老飛升玄圃已經被斬首,金翠城曾經是曳落河的附庸,如今反而成了顧璨那個扶搖宗的“下院”,蠻荒女仙連那譜牒,都有了個新的姓氏,“鄭”。
官巷視線在地面戰場游曳,猜測那位前輩大概會藏身于其中。
只因為這場戰役,就是初升親自制定,從框架到細節,從謀劃初衷到勝負結果,初升都為他們有過一番仔細的推演。
初升上次露面,還是在白澤跟陳清流那場兇險對峙的尾聲。
當時他帶著蕭愻去對付鄭居中,但是被蕭愻突然反水,一拳砸中胸膛,被迫負傷遠遁。
初升在那之后就杳無音信。
雖說兇多吉少,但還是沒有幾個王座,認為活了一萬多年的初升會就此隕落。
就算是喜歡濫殺和跋扈如朱厭,也不得不承認,初升就是那個對蠻荒最舍得付出,對妖族最給予厚望的純粹存在。
所以朱厭唯獨在初升這邊,還肯誠心尊敬幾分,說話不那么直來直往。
朱厭冷笑不已,出言譏諷道:“王制這家伙還是太軟,做起事情也是婆婆媽媽,為何出兵之前,不先去屠幾座城?或是血洗幾個宗字頭道場?抑或是與本座幾個打個商量,由著他宰掉幾萬幾十萬兵馬好了。這廝果真能夠憑此合道,些許代價,咱們蠻荒還是承受得起的。”
柔荑搖頭嘆息道:“必須是這種兩軍對壘的戰場,與浩然為敵,才算是王制的道場。”
朱厭一時語噎,默然許久,碩人這句“與浩然為敵”,的確讓朱厭高看了王制一眼。
柔荑扼腕痛惜,功虧一簣,陣斬隱官不成,反而讓王制落個生死不明的下場。
如此說來,是率先決定要殺隱官的她連累王制,誤了大殉道友的前程。
官巷察覺到女冠一顆道心起伏不定,笑著以心聲提醒道:“碩人道友,事已至此,就不要反復糾結了,于道心全無益處。”
女冠柔荑有苦自知。
道心一物,最是玄妙,也最難……伺候。
一滴墨汁之于一池清水,凡夫俗子當然可以忽略不計,墨汁滴入池水的景象,也瞧不真切。
但是修道之士,只要身在半山腰之上,就要曉得“道心微瑕”一語的分量所在。
官巷感嘆道:“大殉道友,確實可惜了。”
就算王制能夠通過什么古怪秘法死里逃生,以后他是休想拉起一支數量可觀的兵馬。
身為主將,不分敵我,可以全部做掉,隨時隨地殺了作己身的大道資糧,誰敢跟隨?
這不比不懂調兵遣將的昏庸之輩,更讓旁人膽寒?不愧是道號“大殉”的家伙,路子真夠野的。
柔荑當然極希望王制能夠活下來,王制只要能夠合道,極有可能會影響到兩座天下的最終走勢。
那位年輕隱官所謂的“小白澤”,可謂一語中的,切中要害。
按照初升的既定策略,蠻荒接下來每一場大戰,都會由隱藏道號的王制,擔任主將或是副帥。
為的就是讓王制能夠穩步躋身十四境。
緋妃以心聲問道:“碩人道友,如果王制逃過一劫,他還能繼續統兵嗎?”
柔荑照實答道:“可以是可以,但是難免軍心渙散,王制積攢道力的效果,肯定會大打折扣。若說取巧,讓王制更換容貌身份,隱匿在戰場中,相信效果只會更差。”
緋妃心中有數了,道號大殉的王制,已經是個扶不起的雞肋貨色。
柔荑趕緊說道:“蠻荒有無王制,總是不一樣的,大殉道友若能長久見功,依舊大道可期。”
緋妃一笑置之。
從山巔這邊看過去,除了地面上王制、柔荑住持的那支蠻荒妖族大軍。當然,它們現在已經失去了坐鎮中樞的主帥。一死一逃。
還有天上打開了三座“大門”,那幾頭道氣磅礴、身形極為矚目的王座大妖,它們周邊懸浮著一座座妖族甲士如蟻附的大岳,刀光劍影熠熠生輝的道場遺跡,亦有朵朵云海之上旌旗蔽日,它們皆如一艘艘懸空的神異渡船,用以承載難以計數的妖族兵力。
不細觀,只看個大概,倒有幾分志怪小說里邊,上界仙官調遣天兵天將的樣子。
書院君子羅國鈺心情沉重,詢問道:“高礎,能看出那些渡船如何運作的根腳嗎?”
高礎迅速翻檢心湖記憶,回答道:“根據文廟秘檔記錄,全是碩人繼承舊王座黃鸞的那些宮闕道場遺跡之屬,估計是女冠雙手奉上,交予其它王座,再被大妖私下煉制,篆刻大量符箓,打造成渡船,只是這些渡船為何能夠如修士縮地,暫時不知。”
羅國鈺自言自語道:“幸好我們提前看到了這些渡船。”
高礎點頭笑道:“下一場大戰,就不會被打個措手不及。”
仙家勢力介入很深的兩個世俗王朝,在國力相近的情況下,往往打得都是一場場“明白仗”。
往往是任何一方的大規模調兵,都會被那些隱匿于云中的神仙們盡收眼底,即便是調用大量仙家渡船的快速運兵,都有蛛絲馬跡,都是有跡可循的,況且渡船再快總快不過修士的飛劍傳信,隱藏再好,也難逃一國五岳山君、邊境山水正神與城隍們的法眼。
丁遨游難掩震驚神色,這些妖族畜生,竟能如此調兵,到底怎么做到的?
需知在這些年在文廟內部,也曾在“調兵”一事上,匯集了大量營造一道的天才人物,他們極其用心鉆研過能否打造出某種渡船,例如這種渡船能否被大修士施展袖里乾坤神通,“隨身攜帶”?抑或是以極負盛名的流霞舟作為模板和底稿,當然需要成本更低,否則就無法量產……
但是擅長營造、渡船構建的大修士們,以及墨家機關師,再加上精通符箓的前輩們從旁出謀劃策,家學也好,不可外傳的師門絕學也罷,他們都再無任何藏私,只是不管如何耗盡心力去計算,推演出來的結果,都是不可能打造出這種“大型渡船”。
文廟最終還是選擇了大驪王朝聯手墨家打造出來的山岳渡船在內三種渡船。
與那天幕距離過遠,羅國鈺也只是一位地仙,無力探究更多的細節。
羅國鈺問道:“丁國師能否以術法摹拓那些渡船附近的畫面?”
丁遨游汗顏道:“已經試過了,那幾座大門附近道氣叢生,景象混亂,再加上大妖有意遮掩,實難精準勘測。”
那尊澄觀王朝武運顯化而生的女子神將,她提醒道:“陛下,形勢嚴峻,敵我雙方兵力懸殊,山巔戰力也是一邊倒,我們只能盡量找機會拖延時間了。”
黃莽點點頭,“拖著就是了。”
丁遨游灑然笑道:“也好。省得老夫白費功夫一場。”
那個蒼老嗓音又拆臺一句,“怎么不說省得瞧見徒子徒孫們在靈堂祭奠的時候哭得稀里嘩啦。”
丁遨游笑呵呵道:“那就一并省了。”
如果不是隱官攪局,成了戰場唯一的變數。相信浩然這邊只會吃虧更多,一個不小心就會全軍覆沒,而是輸得毫無意義。
羅國鈺以心聲說道:“高礎,你等下跟隨黃莽一起撤離戰場。”
高礎默不作聲,搖搖頭。
羅國鈺繼續說道:“我會下達一道軍令,要求你必須離開此地。”
高礎驀然眼紅,“羅國鈺,你不要侮辱人!”
羅國鈺淡然說道:“你應該很清楚,我并不是在侮辱你,不曾將你視為臨陣退縮之輩。而是我知道高礎如果今天死在這里,將來我們浩然就要在戰場死更多的人。我知道,你更該知道。”
高礎擅長精思,她能夠將心中觀想之物轉為真實。
“紙上談兵”,一向是貶義的說法,但是在高礎這邊,卻是她的天賦異稟。
也難怪中土神洲的兵家武廟,一直想要讓高礎去那邊精深此道造詣,不必急于趕赴戰場。
只不過這種本命神通,修習起來門檻很高,施展起來更是禁忌重重,高礎付出的代價,與她“點兵點將”的規模掛鉤。
她如今才是金丹,畢竟道力有限。但是等她成為元嬰,上五境……高礎之于戰場,只會越來越關鍵,她甚至有機會成為一場慘烈大戰的勝負手。
兩座天下的硬碰硬,蠻荒需要更多的雨籠們。
浩然同樣需要類似高礎這樣的“棋局無理手”。
高礎無法反駁這位君子的理由,她神色黯然,只是心中空落落的。
羅國鈺微笑道:“打仗嘛,總會死人的。今天可以是橫渠書院的羅國鈺,將來某天說不定就是也成為書院君子的高礎了。但是,你至少今天不能死,必須晚點死。最好是不用死。”
高礎默然。
陳平安縮地山河,提劍來到原先一根大纛矗立之地,一劍隨意斬開那座遠古雷部別院舊址的層層禁制,將那鐵槍從陣法中拽出,伸手抹掉上邊的殘余道法,再使勁一揮袖子,遠遠拋向山巔那邊,物歸原主。
鐵槍破空,有風雷聲。
好像鳩占鵲巢反客為主的“新隱官”,站在本該是主將軍帳所在的妖族大軍腹地,附近妖族急忙避讓,急哄哄撤退。
朱厭大罵一句“倒行逆施之徒”,拎起長棍,一棍朝那去若箭矢的鐵槍揮出。
劍光又起,將那長棍砸出的罡氣撞碎。
朱厭一擊不成,并未急于下場與那小子放對。
這頭搬山之屬的老祖宗,瞥了眼對面那座大門的新妝,見她還在秘密布陣,便收回長棍。
山巔,郭金仙趕忙探臂,伸手去接那桿鐵槍,臨近此山之時,長槍速度已經放緩許多,等到郭金仙五指抓住槍桿,身形仍是后退數步,這位遠游境武夫驀然滿臉漲紅,悶喝一聲,這才停下腳步。他心中驚駭,好大勁道,長槍差點脫手。
郭金仙接住長槍之時,便有一個溫醇嗓音響起,說了兩句話。
第一句話,“連本帶利歸還郭將軍。”
分明是那女冠試圖將鐵槍摧毀,只因為半途而廢,反而變作了一場提升品秩的煉化。
郭金仙大笑不已,隱官做事確實爽利!
第二句,“晚輩謝過皚皚洲丁真人救命之舉。”
丁遨游心情激蕩,撫須而笑,“隱官哪里需要丁某人救命。”
羅國鈺笑著提醒道:“好像隱官聽不見丁國師說了什么。”
丁遨游只是自顧自樂呵,同道中人,會心不遠。
青年皇帝心中感嘆不已,年輕隱官能有今日成就,絕不是一句“命好”或是“命硬”能夠解釋全部的。
也難怪丁遨游如此心中快意,“真人”一詞,不是一種山上道友間的最大認可?
“皚皚洲”,不更是丁遨游心結所在?
一句話,便勝過面對面交談的千言萬語。
早年浩然道場如官場,各類慶典層出不窮,相互間花團錦簇的虛言矯飾,客套寒暄,都是人情往來,誰會當真。
但是誰會覺得當下還在敵軍腹地的年輕隱官,是在跟丁遨游說什么客氣話?
云紋王朝皇帝葉瀑,這次也跟隨新王座新妝一起趕赴此地。
他身邊站立著女子國師白刃,她腰間佩刀,是一位極為年輕的止境武夫。
王朝大幾十萬精銳,傾巢而出,都在他們身后的那些懸空渡船上邊了。
先前一撥劍修過境,途徑京城,做派之低劣,行徑之無恥,簡直比做慣了強取豪奪的朱厭之流更加令人發指。
將整座玉版城洗劫一空,皇室的,公家的國庫,私人的秘藏,全都沒有放過。
賊不走空!
被葉瀑視為鎮國之寶的十二把飛劍和那珊瑚劍架,就都被為首之人席卷而空。
白刃密語道:“陛下,我想出陣,與那陳賊廝殺一場。”
揚名蠻荒,在此一舉。
即便身死,在所不惜。
葉瀑以心聲直截了當提醒一句:“你尚未躋身神到一層,何必自取其辱。”
大概是覺得這番言語過于刺耳,葉瀑補了一句,“與隱官有深仇大恨的,何止是你我,急什么。”
白刃臉色焦躁,仍是壓下心頭恨意,沒有抽刀下場。
確實,出自托月山的新妝只會比他們更恨隱官。
陣師新妝在以瞞天過海的神通,緊鑼密鼓布陣之余,還在小心提防一個人。
鄭居中。
聽說近期鄭居中在蠻荒南方地界游走,目的不明。
受命于斐然他們這撥王座,不情不愿前去打探消息的兩位妖族修士,都是極為擅長隱匿和遁法的上五境,最終他們自己都沒了消息。
至于他們是被鄭居中察覺蹤跡,順手做掉了,還是他們根本就沒敢去觸霉頭,只是故意繞路,行在半途,之后就遮蔽了天機,找秘境躲藏起來……緋妃他們也無法深究。
一場山巔議事,朱厭對此暴跳如雷,只是埋怨緋妃他們為何做事不牢靠,不肯讓倆廢物動身之前,分別立下毒誓,再交出一二件與大道根本息息相關的把柄給他們,
白澤就讓大發雷霆的朱厭親自去確定鄭居中的行蹤,以及問出鄭居中游歷蠻荒的意圖,這位搬山老祖便憤憤然不再言語。
好在不用他們一直猜測下去,很快斐然這邊就通過道侶晷刻,得到了一個確切消息。
他鄭居中接下來會跟當初十萬大山的之祠前輩一樣選擇,浩然蠻荒兩不偏幫。
但是如果誰覺得他在蠻荒行走,四處云游,壞了規矩,礙了誰的眼,當然也可以尋他麻煩。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女冠柔荑突然間驚喜萬分,王制果然未死!
王制和柔荑聯手請神降真于戰場的那個“陳平安”。
先前被那條劍光刺穿倒地不起,此刻已經重新站起身,“他”擁有一雙金色眼眸,輕輕轉動脖子,胸口處被長劍捅穿的窟窿已經自行縫補,內里并無臟腑,而是無數飄拂的金色絲線,瘋狂蠕動,他就像是一尊由金絲編制而成的淫祠神靈。
他望向那個不遠處的“真跡陳平安”,沙啞開口道:“姓陳的,你誤我合道兩次了。”
他抬頭看了眼天上的蠻荒道友們,自顧自笑道:“呵,不共戴天之仇,不過如此了。”
輕輕晃動肩頭,幻化出一身金色法袍,他再腳尖擰轉,一雙“布鞋”盡碎。
最終變成了王制的容貌,卻保留了這副“贗品金身”的全部實力。武學的,修士的。
先前那桿被斬成數截大纛,轟然倒地于戰場,此刻也重新凝為一把金色大戟,被王制攥在手中。
王制驟然間神色劇變,“一境?!”
陳平安那些本命飛劍何在?是已經毀于那場天地通?被迫走了一條徹頭徹尾的武道之路?
難道說自己與柔荑機關算盡,就只是摹拓出這么個劣質貨色?
對面。
陳平安默不作聲,只是微笑抬臂,右手持劍橫在身前,左手雙指并攏,輕輕一敲劍尖。
劍尖微微顫抖,劍光如秋泓瑩然蕩漾,好像整座天地都隨之搖晃起來。
身陷賊窟,殺賊而已。
逢陣相刑,天經地義。
一道道身影飄然落在山巔欄桿之上,一線排開,總計十二位。
是大驪地支。
唯一一位女子武夫,單獨出陣,只見周海鏡懸佩雙刀,身穿彩甲,手持長槍,身形上舉。
之后是曹慈,憑欄而立,確實玉樹臨風。
然后是兩位年輕女子,一個扎丸子頭發髻,武夫裴錢。一個眉眼清秀的少女姿容,此刻蹲在欄桿上邊,劍修郭竹酒。
除此之外,在山巔與懸空大門之外的戰場邊緣,地面出現了三位好像暫時陣營不明的看客。
白帝城閽者鄭旦,在大驪京城地界現身過的青裙女子。居中者鄭居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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