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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文魁 一千三百八十四章 政柄
因萬歷二十三年皇長子事牽連,袁宗道,陶望齡,袁可立三名林延潮門生被罷官免職,甚至連孫承宗,李廷機也因此被牽連。
一時之間林黨元氣大傷。
但是隨著林延潮重新入閣,頓時聲勢又有不同。
張汝霖,字肅之,萬歷二十三年進士,釋褐后出為清江縣縣令,任內政績卓著未等考滿,即被調入京中敘職。
張汝霖坐車進京之后,先去吏部排期,然后又去相府投貼,得知林延潮當晚宿值,排到明(rì)方可相見。于是張汝霖又馬不停蹄前往房師李廷機府上。
卻說張汝霖當年被李廷機點中,也是一段佳話。
萬歷十七年時,張汝霖落榜后回鄉痛定思痛,讀書于家中龍光樓,撤去樓梯,三年不曾下樓一步,于樓上苦讀文章。
當時其父有一友人來看望張汝霖,聽說了他很多事,以為他不準備讀書赴科舉了,于是嘆息道,你這輩子也就這樣了,但可以教子讀書,將來不要辜負你父親的名聲。
張汝霖哭道,我命運不濟,耕耘至今沒有收獲,但是我讀書用功極勤。
當下對方試張汝霖一篇文章,讀后驚嘆不已口稱,你的文章當可名世,只是用來科舉太可惜了,你父親后繼有人了。
萬歷二十三年張汝霖入京赴會試,當時李廷機正是他的房考官。
當時李廷機房內有一老教諭,連選了五份自認為的佳作給李廷機看。結果李廷機一看即斥道,什么樣的文章都拿來給我看嗎?你手里邊都沒有好文章了嗎?
老教諭被氣哭了,李廷機重新檢查一遍又問道:“你手中的文章怎么少了七篇?”
老教諭道:“前面五人文章都不行,此人的文章比起他們而言就像是個笑話。”
李廷機道:“就是笑話也要拿給我看啊!”
這如同笑話般的文章,正是張汝霖所作。李廷機看后驚嘆不已,認為這才是一等一的文章,于是將張汝霖的文章上名次涂改掉,舉為本房第一。
張汝霖歷經千辛萬苦終于得中進士,因為對于李廷機,他是一直感激在心。
故而他這一次進京至吏部,相府先后投貼后,第三個即來到李廷機府上拜見。李廷機這(rì)正好得空,師生二人見了面。
這天方從哲正在李廷機府上做客,李廷機自不會放過這個機會,將張汝霖這位得意門生介紹給了這位好友。
張汝霖久聞方從哲大名,頓生受寵若驚之感。
方從哲與張汝霖雖同是浙籍,但他是錦衣衛籍,一直住在京師,反而在浙江官場人脈不廣。
這點與張汝霖不同,張汝霖岳父是前禮部尚書朱賡,朱賡雖說是致仕,但人緣人脈都很廣,在浙籍官員中影響力甚至不遜色于沈一貫。
張汝霖的父親張元忭是隆慶五年狀元,也在同鄉官員更是有莫大影響力。當初在翰林院時,林延潮與張元忭交(qíng)不錯,故而張元忭曾托林延潮將張汝霖收入門下。
有了這三層關系,方從哲明白這位小同鄉不中進士則矣,一中了了進士將來仕途上不可限量。
張汝霖拜見了方從哲后,方從哲笑著道:“早就聽聞賢侄大名。今(rì)一見果真是人中龍鳳,九我,我可是真羨慕你有如此之高足啊!”
李廷機聞言呵呵笑道:“中涵,休要當面夸獎年輕人,否則他(rì)不知天高地厚。”
方從哲道:“誒,九我莫要謙虛,不說賢侄這一次吏部考卓異進京,就是三賢五子之名,天下又有誰不知呢?”
張汝霖起(shēn)道:“世叔謬贊了,小侄如何能并稱其中,實在慚愧。”
李廷機這時微微訝道:“中涵,請恕我在朝中孤陋寡聞,這三賢我聽聞過,但這五子又是何人呢?又怎么會是我這不成器的門生呢?”
張汝霖面露愧色,方從哲呵呵笑著道:“九我‘伴駕皇長子’,自是不知外朝中事。”
李廷機看向張汝霖要他解釋,張汝霖只能勉強答道:“這都是士林中好事之人杜撰的,說的倒似梁山好漢中八驃騎之說,學生名列其中湊數,實在是慚愧。”
李廷機聞言失笑道:“如今我聽來還是一頭霧水,越是如此我越發好奇了。你們誰來賜教一二呢?”
聽著李廷機之言,二人都是發笑。
方從哲撫須道:“愚在新民報寫文章,最好這逸事,就由我來分說吧。這三賢五子雖是士林茶余飯后的閑談,不過也有根據。說起來,他們可都是林相之門生。”
“這三賢乃今翰林院侍講孫稚繩,遼東巡撫郭美命,前翰林院修撰袁伯修,三賢各是一派宗師,孫稚繩與九我你同為皇長子講官,道德堪為楷模,被當今士林視為繼承了林相之內圣學問。”
“郭美命經略遼東,政績斐然,繼林相的外王之學。而袁伯修是文壇盟主,其公安一派反對‘文必秦漢,詩必盛唐’的復古擬古之風,在文章中主張樸實,述而不作,又不拘于俗(tào),眼下天下文章十有七八都是公安一派,但公安一派歸其根源又在林相,明年是大比之年,十有七八,林相要出任會試主考官,你說那些有志于東華唱名的讀書人,哪個不在揣摩公安派的文章。”
“正是如此,”李廷機點點頭,拍腿笑道,“早有聽說。稚繩,美命,伯修都在當今士林之中都不少簇擁,官場同道,門生更是無數,只是可惜伯修被貶,美命又在遼東。”
方從哲笑道:“下面又有五子之稱,起源不知從何而來,說得是陶周望(陶望齡),袁中郎(袁宏道),袁禮卿(袁可立),徐惟起(徐火勃),還有就是令徒。”
二人都看向張汝霖,張汝霖唯有硬著頭皮答道:“其實還要從萬歷十七年,林相從禮部侍郎任上辭官還鄉說起,當時小侄正與周望他們一起赴禮部試,其后一起游山玩水,以詩敘志,徐惟起出了一本詩集《山間偶得》,以五人的名字連署。”
李廷機點點頭道:“我聽說過。”
張汝霖道:“當時我們五人意氣相投,想他(rì)在朝堂上如林相那幫,為百姓為天下作一份力所能及之事,但是放榜后唯有周望,禮卿二人及第,我等三人卻名落孫山,學生當時實在是無地自容!”
方從哲點點頭道:“賢侄能知恥而后勇,實在很好。我記得林相曾言,何時何地都思為天下盡一份綿薄之力,不在于位之高低,此謂‘仁’也。”
張汝霖點點頭道:“是啊,我是最不成器的。五人之中如周望被貶后,二度回浙講學,師從者十數萬,在師門中實有‘道南’之譽。傳聞周望被貶前,曾至蘆花(蕩)拜訪林相得衣缽真傳,此中造化實吾等不能及也。”
“然后就是禮卿,申吳縣被罷相,董大宗伯家被抄沒都與他有直接干系,他也被當今士林稱為當今最有鯁骨正氣之人物。”
“徐惟起跟隨林相最久,先后任鰲峰書院,學功書院的山長,為人敦厚,學識淵博,深受學生(ài)戴敬重,也是當今第一流的人物。”
“而中郎,公安派之中中郎的才學文章被譽為更勝其兄。當下伯修被貶離京,是中郎一人在京主持公安派,這等雄才實令人佩服。”
“相較之下,學生中進士最晚,論事功又居末第,旁人提及五子中學生之名只為湊數。”
“那你是如何看的?”方從哲問道。
張汝霖道:“學生以前只問耕耘,不問收獲,現在慚愧之余,當力爭上游,縱使事功不及,但在為國為民上卻絕不甘于人后。”
“好。”方從哲,李廷機都是稱許點頭。
當下眾人敘茶,正當張汝霖以為談話就要結束時,突然方從哲輕飄飄地來了一句:“肅之這一次進京可有給鄉里帶信否?”
張汝霖神色一凜,然后垂頭謹慎道:“老泰山確有幾封信,讓小侄轉交幾位官場上的故交。”
眾所周知朱賡與沈一貫交(qíng)很好,但林延潮與沈一貫卻……而張汝霖來京(shēn)上必然帶著朱賡給沈一貫的信。
方從哲忽道:“孔子于鄉黨,恂恂如也,似不能言者,于廟堂之上,卻便便言,何也”
此話的意思是孔子在鄉里時很少說話,但在廟堂上卻暢所(yù)言。方從哲的言下之意就很顯然了。
過了片刻,張汝霖額上汗水滴落,他道:“學生不明白方世叔之意。”
方從哲哈哈一笑道:“孺子可教,孺子可教!”
說完方從哲起(shēn)作別。
張汝霖連忙起(shēn)相送。待方從哲走遠后,他向一旁的李廷機道:“恩師,是不是學生方才做錯了?”
李廷機笑了笑,從袖中取出一巾帕遞給滿頭是汗的張汝霖,然后笑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何過之有?”
張汝霖道:“學生也是如此想的,但如今林相門下,在廟堂上除了孫稚繩,就屬方世叔,學生怕得罪他以后難容……”
李廷機笑道:“無妨,你畢竟是我的門生嘛,但你要清楚以后林相與沈相遲早是要有一爭。”
“能不爭嗎?”張汝霖為難道。
李廷機哈哈笑道:“若不爭,也不是官場了。是了,新民報上林相的文章看了嗎?這些話你每一字都要于心底揣摩,此關乎將來朝政之走向!”
“學生看了,但不得門徑而入,反而學生不明白,林相入閣負天下之望,正當勵精圖治,大有作為之時,為何卻著手些不起眼之事。”
李廷機看了張汝霖一眼撫須笑道:“微風吹幽松,近聽聲愈好。你能治理好一個縣,但卻不一定能治理好一個國家。國家之大,種種干系盤根錯節,你要站得位置不同,所看所聞也是不同。你記住,今后三年之后不好說,但五年后朝政走向定在林相的方寸之間!”
張汝霖躬(shēn)道:“學生謹記恩師之言。”
李廷機又嘆道:“可是林相如今何嘗不是如履薄冰。”
此刻京中另一座宅中。
現任京師教諭,同為林學五子之一的袁宏道,也在反復讀著新民報。
袁宏道用功有所不同,理學之中有一等熟讀精思的讀書方法,向為讀書人所推崇。
這熟讀精思就是‘大抵觀書先須熟讀,使其言皆若出于吾之口。繼以精思,使其意皆若出于吾之心,然后可以有得爾。’
袁宏道就是用如此讀經之法來讀林延潮施政之言,初時不解其意,但讀著讀著越是能融會貫通。
“此綿綿用力,久久為功,金玉之言!”袁宏道覺得有所得,不由撫掌笑道。
正要繼續用工之際,袁宏道但聞外頭下人稟告道:“老爺有客人在外求見!”
袁宏道不悅道:“不是與你說過不見外客嗎?”
下人道:“老爺,來者是山(陰)張肅之。”
袁宏道聞言驚喜道:“不早說……”
當下袁宏道披衣推門而出。
二人一見皆是大喜。
“肅之,想煞我了。”
張汝霖也是笑中帶淚道:“剛從房師那告辭,即來見中郎了。”
“你若到京不立即來見我,我要怪你。”
“是,是。”
二人一并大笑,然后攜臂走到袁宏道的書房。
“中郎在作什么文章呢?我真是久未拜讀兄之大作了。”
袁宏道笑道:“最來哪有什么心思寫文章,正在拜讀林相入閣后所言,這文章你看了嗎?”
張汝霖點點頭道:“看過,但從房師那來時,他又要我好好揣摩。”
袁宏道:“我也是這么想的,不過眼下京中眾說紛紜,至今還沒有一個公論,你正好與我好好聊聊。”
張汝霖道:“我在地方這么久,對于京中風向不甚了解,當然想向中郎多請教。”
袁宏道點點頭道:“也好,那我就拋磚引玉了。依我看來,林相所言可概括十六個字,詔復名位,循序漸進,君臣共治,求賢四民。”
張汝霖想起報上內容點點頭道:“正是如此。”
袁宏道繼續侃侃而談:“眼下國事艱難,百官百姓都念起張文忠公在位時的太平景象,故復張文忠公名位可謂順應士心民心。林相以復張文忠公名位入閣,如此聲勢必將負天下之望推動變法之事。”
“但當年張文忠公新政,惹來群謗,加之北宋元佑黨爭最后覆國此前車之鑒,也不可不慎啊。”
張汝霖道:“確實如此,我沿途也聽到不少議論,不少老成持重者都對變法持慎重之見。而東林書院的幾位都認為,當今政局昏暗至此,都在于朝堂上多小人少賢臣之故。然而我竊以為治天下在于知賢,卻不在于自賢啊。”
袁宏道點點頭道:“正是如此,朝野有一等聲音,讓林相去撞一撞南墻,碰破了頭,他們再出山收拾殘局的說話,不在少數。”
張汝霖搖了搖頭道:“(shēn)在朝野,你說什么都行,但一入朝堂之上,即入眾矢之的。”
袁宏道道:“因此林相提及循序漸進,也先安這些人之心。既然大刀闊斧之事難為之,那么就綿綿用力,久久為功,最后循序漸進,水到渠成!”
張汝霖嘆道:“難怪房師與我說,林相如今如履薄冰,實在是一點不錯。他今時今(rì)這位子,一旦說錯了話,行錯了事,必遭來眾謗,一旦不慎就是舟覆人亡。”
袁宏道點點頭道:“正是如此,近來朝野上下有關于三賢五子,四達八駿之說越來越多,你可知為何?”
張汝霖聞言驚道:“三賢五子聽過,但四達八駿又怎么說?”
袁宏道道:“四達指得是蕭以占(良有),方中涵(從哲),葉進卿(向高),還有一位就是你的房師。”
張汝霖聞言色變。
“至于八達則是李沂,翁正(chūn),史繼偕,周如砥,林材,于玉立……”
張汝霖出聲打斷道:“這些人都支持林相變法的,你的意思朝堂上已經有人開始羅織這些。”
袁宏道道:“沒錯,就如同當年樂新爐所作的‘三羊八犬十子’一樣,表面看來好似是贊譽之詞,實際上卻是評議公卿,再流傳飛語,此中怕是有人在布一個局。一旦林相出了什么差池,就給我等安一個結黨亂政的大罪!”
文淵閣值房。
林延潮這間值房原先是申時行所用。
萬歷十九年申時行致仕后,這間值房就一直空著。
當時天子準許申時行辭相的圣旨是讓他回鄉養病,等病好了再回閣主政。因為這個原因,盡管這間值房朝向宜人,但其他閣臣卻一直不敢占用。
就算明知道申時行九成九不回來了,但只要有那一分可能也不會僭越。
但林延潮是何人?申時行的得意門生。
當初他在野時,申時行是一月一信的催他早(rì)入閣,甚至還戲言‘我這間值房風水朝向都不錯,你以后入閣大可據此,莫要將來便宜了外人哦’。
因此林延潮入閣后,選了這間值房,言下之意就很顯然了。
但就算是申時行值房,但相比他在禮部的伙房可是遜色許多。
這閣臣值房雖有內外兩(tào)間,但一面擺滿了紅柜書櫥,都是昔年作藏書之用。今(rì)藏書被竊大半,已作公文密檔之用。所剩辦公之處就顯得很狹促。
林延潮對此也只能用‘宰相的值房就是如此樸實無華且枯燥’聊以。
另從公文密檔來說,文淵閣的管理之糟糕。
閣臣閣吏竊書不說,萬歷十四年時,甚至連文淵閣閣印都失竊了。
文淵閣中印信也很有意思,各衙門章奏文移用的是翰林院院印。
而文淵閣閣印乃宣德時特賜,凡機密文字鈐封進呈,至御前開拆,也就是專用于閣臣給天子上密揭之用。
結果如此重要的印信就這么在文淵閣無緣無故地失竊了。
當時申時行等幾位閣臣上疏請罪,天子震怒之余下令廠衛徹查此事,現在十一年過去了,也沒有結果。
所以天子不得不下令重鑄閣印。
除了少數閣臣有單獨賜印外,眼下文淵閣唯有一印,由趙志皋保管。
這(rì)林延潮留宿當值。
看過公文后,天色將晚,林延潮步出值房準備散散步。
正好這時看見西間的沈一貫從值房步出。
今(rì)沈一貫沒有侍直,卻也在閣里忙得如此晚,見此一幕,林延潮對沈一貫也是佩服,
國家之事不少都是焦頭爛額,三人雖有巧婦難為無米之嘆,但抱怨歸抱怨,卻依然勤勤勉勉維持著這個國家的運轉。
沈一貫雖已是到了耳順之年,但這等精力不遜色于少年人多少。
“林閣老!”
“沈閣老!”
二人對揖。
一點夕陽斜照在閣中,一老一少碰了個對面。
在內閣中,首輔與次輔之間就是一對冤家。
幾乎每個首輔次輔間恩恩怨怨,都可以單獨出一本書來研究,當然這也不是絕對,三楊就是一段佳話。不過內閣間能一團和氣的少,每位閣臣之間如何相處是一門學問。
既然見面總要聊上幾句,林延潮向沈一貫‘請教’些閣務流程之事。這些其實林延潮早明白了,但一來是尊重,二來也是更慎重一些。
沈一貫一一解答后,邀請林延潮自己值房中敘茶。
二人于沈一貫值房對坐,兩盞清茶于茶幾上陳列。
沈一貫撫須道:“林閣老入閣不過數(rì),即已了若指掌,沈某實在是佩服之至。”
林延潮笑了笑道:“方才沈閣老賜教,倒是令林某大有所收獲才是,不入閣不知國務繁重,如此也就罷了,最重要是事無巨細。”
“那些地方官員及言官只知把事(qíng)報上來,為了免當處分,往往將事(qíng)說得極重,仿佛一旦不辦朝廷就要如何如何了一般。但疆域那么大,百姓那么多,一個消息報上來,已是十幾天以上,往返又是一個月。”
“朝廷兵馬錢糧總是不夠的,如何用之?如何分一個輕重緩急?更何況國庫空虛到這個地步,拆東墻補西尚來不及,又何談防范于未然。”
沈一貫嘆道:“林閣老所言極是,國事積弊如山,縱使巧婦也難為無米之炊!然而朝野下面不乏看戲之人,只知道盯著上面,無論你做了什么都是錯的,辦事的人總不如他們聰明。”
說到這里,沈一貫話鋒一轉道:“林閣老之前在新民報上所言,沈某看過了,實乃金玉之言。”
林延潮道:“不敢當,林某掌禮部,通政司事,有感于朝廷舉賢之難故有感而發,不知沈閣老以為如何?”
沈一貫失笑道:“沈某以為林閣老哪里是有感而發,應該是有大文章才是。”
“哦?”
沈一貫撫須道:“沈某當時初讀也是不解,后來至府中想了半天,至尾往上讀后霍然開朗。”
“還有此事?”
沈一貫笑了笑道:“是沈某想起一句話,善作文章者正反可讀。林閣老的文章從上往下讀是一番道理,從下往上讀才是宗旨所在。”
“那林某要洗耳恭聽了。”
“老夫還是從葉心水(葉適)一句話才有感而發,他言‘夫四民交致其用而后治化興’。由此可見事功之學宗旨何在?在于通商惠工。(yù)通商惠工,須士農工商四民平齊,擇賢方可四民平齊。”
林延潮道:“還是沈閣老見識過人啊!眼下礦監稅使四處,動則以開礦之名拷打商賈。而蘇州織造,景德鎮瓷器都是天下第一等的流通之物,若貨賣外國獲利不知幾何。可是蘇州織工景德鎮匠作每(rì)應付皇差尚還來不及。這是林某的本意啊!”
沈一貫笑道:“難怪林閣老要君臣共治,政柄由天子與臺閣共之,如此天子就不可擅作主張。但君臣共治不過是一句虛言,天下又如何當真?”
“所以林閣老才以在野三年,換得天子復張文忠之名位。此事一成,下面之事自然而然就能破竹而下!是了,聽聞林閣老一直以來與兩淮鹽商,閩浙海商交(qíng)不錯?哈?”
林延潮隨意笑了笑,現在他已不會惱羞成怒如此(qíng)緒表現于臉上。不過說來有些諷刺,后人都說東林黨是江南大商人的代表,現在自己倒是被沈一貫將這帽子安在了自己頭上。
何況沈一貫自己就是浙黨領袖,居然好意思指責自己。
但見林延潮反是正色道:“又何止于鹽商,海商?但凡正途經商,有益于國家民生的商人,仆不僅和他們交(qíng)不錯,還要為他們撐腰,讓他們繼續為利國利民之事!沈閣老你說是不是?”
“正是。”沈一貫淡淡笑了笑,端起茶盅呷了一口。
林延潮笑著道:“沈閣老老成謀國。此為仆所不及,今(rì)不妨大家將話說開了,如此也是為了你我以后一并共事。”
“正當如此,”沈一貫微微一笑道:“那沈某就把話說開了,這天下之事必作于易,必作于細。林閣老循序漸進之政不失為高論,可依沈某之見,人(yù)如炬,持之而行未嘗不可,但火能燙手,(yù)也能傷人。”
“工商也是如此,務國當以農為本,工商之事不過是雕文刻鏤罷了。故而治國無不以卑名抑商,若崇商無疑是勸民逐利啊!”
“這執政就譬如潮汐(rì)月一般,潮漲潮落,(rì)升月落,這是有為但也是無為,因為合乎天道變化,但若以己意加諸其上,就是無為也是有為了。林閣老要廢礦監稅使,政歸清明,沈某支持,但以崇商來制之,不能少一事復添一事,不是無為之道。當然這是沈某一家之言,讓林閣老見笑了。”
“哪里,仆要多謝沈閣老不吝言才是。”
林延潮心想,他與沈一貫這里就政見不合,那么以后不是要一走一留。
林延潮道:“沈閣老說要貴本(jiàn)末,仆深以為然。其實國家的國用不足,只需一策即可奏效,且不用加賦。”
“何策?”
“不分官紳,與百姓一體納糧!”
沈一貫聞言看向林延潮,不能有半字言語。
“若沈閣老有意,林某明(rì)就拉沈閣老一起向皇上上疏力促此事,哪怕將這一腔(rè)血都灑在金(diàn)之上如何?”
“這。”
林延潮道:“沈閣老,你我都知道國家之弊在何處?但為何坐在你我今(rì)這位子卻不去主張呢?因為你我知道稍一提及于此,就是與天下的官員為敵!這是激天下之變啊!”
沈一貫半響道:“這就重蹈張文忠公的覆轍了。”
林延潮道:“沈閣老說得好,林某也想政歸清明,但朝廷繼續放任不管下去,是令富者田連仟伯,貧者亡立錐之地。如此國不亡于外,也必亡于內。”
沈一貫聽了林延潮之言良久不語。
二人的話題也就到此為止。
不久沈一貫離開文淵閣,林延潮于閣內目送他遠遠離去。
夜色已是昏暗下來,紫(jìn)城內一片漆黑。
在隨從引路下,沈一貫的背影有些孤單。
時代已是變遷了,無論沈一貫理解也好,不理解也好,路都要走下去。似他這一代官僚官場上的事精熟無比,但畢竟不能理解種種變化,他們終有一(rì)要離開這個舞臺的。
至于自己也終于有一天要離開的。
林延潮回到值房,看了一會公文覺得有些疲乏,繼回到(床)榻上睡了。
睡到中夜,他突然想起了自己與天子定下五年之期,當初是為了五年內自己進退有余,決策不受干擾的施政。但五年后若是收不了商稅,也難以承受天子盛怒,但就是收了商稅,以自己要挾天子恢復張居正名位之事,恐怕也難以在內閣繼續留下去。
那么何人可以繼自己政柄?將這條路繼續走下去?難道到時候交給沈一貫嗎?
想到這里,林延潮就沒有了睡意,披衣而起于值房內徘徊。
沈一貫以反對張居正入閣,同時也反對新政,是天子留之在閣制衡自己的人物。同時他還是浙黨領袖,現在朝堂上浙籍官員遍布,京師各衙門里不少都是浙籍吏員,而京師之中外地人中又屬浙人居十之五六。
即便沈一貫現在為清議不滿,但論扳倒他,談何容易。
就算不選沈一貫,又會是何人?
是孫承宗?是方從哲?李廷機?五年之內,他們能夠繼閣位?就算能,他們(shēn)上也有這樣那樣不足之處。
還是蕭良有?于慎行?但他們又未免太老成持重,不僅缺乏魄力和決斷,而且也不能繼承自己變法的理念。
如此想著想起天色漸明,不知不覺林延潮又一夜無眠。
PS:感謝我(ài)乖仔盈盈書友,成為本書第二十位盟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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