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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我為王 第1023章 令尹之嘆
五月下旬,楚國都城載郢,新建起的王室宗廟外,樹立著一株巨大的“建木”。
扶桑、若木、建木,是楚地傳說里的三大神樹,其中建木被認為是溝通天地人神,乃至于與靈魂的橋梁。故而這株建木也是楚國巫祝招魂用的法器,它外表通體髹黑漆,主干和樹枝用紅、黑二色間隔裝飾,青葉紫莖,玄華黃實,其實如麻,其葉如芒,樹梢上分別分別雕刻、安置著龍、鳳、飛禽、走獸、懸龍、神鈴等。
此時此刻,無數艾草和柏葉燃燒的白色煙霧在建木周圍縈繞,恍如仙境,而整個廟宇內部也被切切的瑟音,悠悠的鐘吟,咚咚的鼓響,嗚嗚的管樂,叮叮的磬鳴所彌漫……
鐘鼓之外,便是招魂之聲。
“魂乎歸徠!無東無西,無南無北……
東方不可以往兮,東有大海,湯谷寂寥,弱水浟浟,螭龍并流。
南方不可以去兮,南有深林,炎火千里,山莽險隘,蝮蛇蜿蜒。
西方不可以向兮,西有流沙萬里,豕首縱目,長爪踞牙。
北方不可以游兮,北有寒山,人煙絕跡,天白顥顥,滴水成冰。
魂兮歸來!歸來魂兮!”
楚國卜尹觀射父那渾厚沉綿的的男聲獨唱之后,是一大群人的齊齊高呼:“魂兮歸來!歸來魂兮!自恣荊楚,安以定只……”
其聲悲傷,仿佛可以穿透九天黃泉,遍及六極八荒。
楚國令尹子西也在合唱招魂的人群里,他心里對失去君王、弟弟十分悲痛,好在昭王的靈柩終于抵達國都,在宮中布置妥當了,而新君也已經繼承大統。
隨著儀式的深入,年幼的新王熊章登場了,他才五六歲年紀,卻十分乖巧,學著觀射父的模樣一板一眼地唱《招魂》,祭拜昭王,惹人憐惜,子西不由發出了一聲輕嘆……
自從四月份楚昭王暴斃于北征途中,已經過去很長時間了,但這件事帶給楚國人的傷痛卻一時半會無法平息。
“楚昭王知大道矣,其不失國,宜哉!”連身在葉地的孔子也給楚王如此高的評價,更何況楚國的百姓、貴族呢?
在楚人眼中,楚昭王是寬容厚道的,他一改靈王、平王時期朝堂的烏煙瘴氣,驅逐了朝中小人,將國政交付給賢臣,恢復仁政,而且還號召楚國貴族效仿“篳路藍縷“的祖風,休要被奢侈迷花了眼,這樣也能給民間勞役稅賦減負。
而在令尹子西眼里,昭王的偉大之處不止如此,他年輕時是一個不懂事的弟弟,直到被吳軍破了國都,與母親失散,只能帶著寥寥數人在云夢澤里流亡,受盡了苦頭,隨時都有被出賣的危險,這才成熟起來。
一般而言有這種經歷的人恢復地位后,都會變得猜忌多疑。然而復國后,楚昭王對自己的反省多于遷罪于他人,他寬恕曾背棄他的人,重賞有功之臣,將楚國君臣之間相互仇視提防的鏈條徹底斬斷!他還放手讓子西、子期等王兄掌管朝政,任用功臣之子沈諸梁鎮守葉地,為葉公,視他們為肱股。于是楚的朝政軍政一天天走上正軌,國土一片片被收回,在楚昭王手中,楚國已有復興之兆!
然而一切都在三涂山以北戞然而止,楚王薨,楚軍退,他沒能為楚國贏回大國地位,卻成了家族詛咒的又一個犧牲品。
然而對于楚人而言,死者長已矣,生者當如斯,他們必須擦干眼淚繼承先王之業,才能不辜負這位明君竭盡全力的一生。
首當其沖的,就是徹底從中原大戰里抽身,隨著楚軍的支援泡湯,秦、魏、鄭聯軍徹底陷入絕境,已在河東全軍覆沒。在子西看來,既然趙氏的冉冉崛起已經無法阻止,那至少不要讓趙無恤與楚國為敵,揮師南下。
好在趙無恤也是位成熟的政治家,認識到趙楚矛盾完全沒到兵戎相見的程度,在結束河東大戰后,他便立刻派人來楚國吊喪,并表示自己是文明之邦,絕不會乘喪伐吊。
這相當于是給楚國一個臺階下,令尹子西大喜,決定派一位正式的使節去晉國,與趙氏重修于好。這個人選,他相中了擅長言辭,熟悉中原禮樂的王孫圉,王孫圉這些天正在挑選禮物,準備北上。
不過令尹子西也并未放松對北方強卿的警惕,葉公子高有意護送楚王棺槨歸來,都被子西拒絕,讓他半步不可離開方城。因為中原大戰雖已告一段落,但趙氏在陸渾、上洛等與楚國相鄰的地方仍有頻繁的軍事行動,不能排除趙無恤虛晃一槍,突然入侵楚國的可能性。
老成,持重,這就是令尹子西的執政風格,可能沒有什么亮眼之處,卻是楚國現在最需要的。
北方已安,至于國內,除了為楚王確定謚號和出殯招魂外,最重要的自然是選定新君了……
對于新君的選擇,雖然公子啟說楚昭王死前曾說”國賴長君“,讓令尹子西、司馬子期、公子啟中一人繼位,這也是楚國的一個傳統,除了楚昭王外,但凡有幼君繼位,基本都被自己叔叔給弒殺取代了。
也多虧楚昭王的寬容,他的三位哥哥也并無私心,三人商量之后,為了不開惡例,也讓國人心服口服,還是迎立楚昭王的兒子為君。
在楚昭王為數不多的兒子里,三位王叔無一例外,都支持王子章繼位!
不僅因為此子年少聰慧,頗似其父,更因為王子章的母親越姒在得知楚昭王去世后,做了一件壯舉:自殺殉王!
越姒是越王勾踐的女兒,雖然為楚昭王生下一子,卻并不受寵,昭王更喜愛的是他新納的美人蔡姬。其中還有一段故事,幾年前,楚昭王難得地放下政務,偕同兩位夫人去云夢澤游玩,玩到興起時,多愁善感的他情意萌生,就和她們約定”同生同死,黃泉再為夫妻”。蔡姬嘴甜,立刻就答應了,但木訥的越姒卻未點頭,惹得昭王不喜……
然而當昭王真的死后,蔡姬還沒什么表示,越姒卻赫然出列,愿意同赴黃泉,為君王驅逐狐貍惡鬼。
子西、子期等十分震驚,楚國與越國有共同的敵人句吳,他們之前還派了文種去協助勾踐。越姒的存在是兩國不可少的紐帶,便力勸她不必如此,楚國殺先王妻妾夫人殉葬的野蠻傳統也早已放棄多年了。
然而越姒卻心意已決,她說:“昔日君王約妾同生共死,妾雖不言,心已許之。在越國有句俗話,信者不負其心,義者不虛其事,妾既然答應了,就必須做到!”
言罷,越姒服藥而亡,一下子,王子章便同時失去了父親、母親……
作為補償,他得到了一個王位!
小楚王熊章沒讓子西失望,沒了母親后他雖然傷心了很久,但在出殯儀式上舉止得體,有英主的潛質,讓眾臣放心不少。但他畢竟只有五六歲,要親政也得十年之后,于是楚庭事無巨細,便都壓在了令尹子西身上。
楚王出殯后,至少載郢的民心還算平穩,不過中央對各地封君的控制肯定會弱上幾分,而外部局勢也不容樂觀。
六月的一天,令尹子西代替小楚王舉行朝會,等退朝群臣散去后,他又忍不住嘆氣了……
“唉……”
這一聲嘆,正好被留下來協助子西處理政務的大夫藍尹亹(wěi)聽到。
藍尹亹也是一位受恩于楚昭王的人,當年吳軍攻入楚國,楚昭王出逃,在成臼渡河,看見藍尹亹用船載著妻子兒女正要離開,便懇求他道:“藍尹載孤過河!”藍尹亹竟然沒調頭,反而加速駛離岸邊,棄昭王而走。
然而昭王復國后,卻沒有把藍尹亹大卸八塊,反而寬恕了他。
昭王的初衷大概是效仿晉文公釋仇人里鳧須,以謀求與戰爭時期冷眼旁觀的許多楚國封君、大夫和解。但對于藍尹亹來說,這次寬恕無疑再造之恩,他之后十多年矜矜業業,成了朝廷重臣,楚昭王死后,他哭得暈死過去,隨即便拭去眼淚,誓死效忠熊章,輔佐子西治理楚國。
現在子西剛退朝便長吁短嘆,藍尹亹頓時看不下去了,便不客氣地批評他道:“吾曾聞,君子唯有在思索前代興衰成敗,或者葬殮悲傷時才發出嘆息,因為理政思義,飲食思禮,宴饗思樂,以上種種事情都沒有可嘆息的。令尹在先君出殯時曾輕嘆,當時我沒說什么,如今身處朝堂又嘆,敢問是何故?”
“讓藍尹見笑了。”子西說道:“我近來一直在擔憂吳國之患啊……”
“闔閭之時攻楚勢如破竹,若非秦國相助,我與王弟子期根本沒把握將吳人趕出去。現如今闔閭雖死,然而其子夫差更勝于他,不但大敗越國,將越收為附庸,在陳、蔡爭奪上也咄咄逼人。上個月乘著先君帥師救援楚國,吳人又在邊境集結,大有入寇楚國之勢。雖然司馬已經去東方主持軍務,但我擔心他不是夫差的對手,畢竟十五年前,夫差還是太子時,便曾大敗楚國舟師,俘虜楚國八位大夫……故而嘆息。”
提及那場戰役,子西心有余悸,當時楚人還以為柏舉之戰又要重演,連忙把都城遷徙到了遠離江淮的鄀城,也就是現在的載郢,還在有驚無險。
現在楚昭王剛死不久,主少國疑,封君觀望,楚國的政令還無法像以前那樣暢通無阻,這時候吳國要是大舉進攻,的確是件值得擔憂的事情。
藍尹亹卻笑道:“我還當是什么事,令尹應該擔心的是國內的政事德行沒有做好,不必擔心吳國!現在的楚國與十五年前大不相同,吳國也不再是闔閭時候的句吳了,我敢斷言,夫差縱然能得逞一時,卻不足為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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