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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我為王 第573章 夷為郡縣
魯侯宋十一年的立春時節,天氣轉暖,冰消雪融。
在這寶貴的農時里,農夫們要奮力耕作,魯國沒有閑田,但他們每年都過得又餓又累,直欲餓死。去年秋收的糧食,都消耗在名為“墮四都”的內亂里了,到頭來曲阜里的三卿死了兩個,滅了一個,那四都也只墮了三。粗鄙的農人們苦中作樂,暗笑道:“執政者不識數,連三和四都分不清。”
與之相反,貴族們卻只需要裝模作樣地跟著國君下地籍田,連汗都不會出一滴。
不過今年國君推說身體不適,把祭祀、籍田等事統統授權新任正卿趙無恤代勞,所以士大夫們絲毫不敢怠慢,都早早前來。
立春這一日,趙大將軍親自率領卿大夫到曲阜東郊舉行迎春的祭祀。祭畢回朝,他代國君在朝中賜酒犒勞卿、大夫、士,隨后又在家中對過去幾年“為安定魯國作為突出貢獻”的有功家臣實行褒獎,施與恩惠。
“食邑?軍功授田?”當在魯國等得百無聊賴的韓虎聽到這件事時,不由眼前一亮,尤其是對后者,他摸著無須的下巴揣測道:“趙子泰是要效仿晉惠公作爰田之舉么?”
趙大將軍的一舉一動都受萬眾矚目,根本瞞不住,他為了讓魯人看著心熱,也不想瞞,沒多久,消息便傳出來了。
高級軍吏如羊舌戎、虎會、虞喜、田賁、穆夏等根據所立戰功,得到了多寡不等的食邑。多半是指定一個百戶小邑,或者鄉、亭、里,人口或數百戶,或幾十戶,宣布他們成為這里的領主。
但別高興得太早,大將軍又說了:“汝等作為武夫,能在車馬上作戰,卻不能下了車馬就治民,大概都懶得處理繁瑣事務。所以食邑依然由大將軍府派小吏去管理,每年將收取的糧食和布帛交割即可。”不止如此,若是有功戰死,食邑可以傳給子孫。若是無功受祿,則死后食邑歸還主君。
雖然有諸多限制,但晉人軍吏們多數出身社會底層,驟然得到食邑,自然喜不勝收。也不計較這是實封還是虛封了。有張孟談的先例擺在那里,他們也不好意思要求太高,反正趙無恤已經將畫餅畫到了晉國。“富貴不還鄉,如錦衣夜行”,這句話說得好啊!魯國太小,只不過是大將軍歸晉復仇的跳板。
然后是基層軍官和普通士卒,武卒如今有一師之眾,每一旅都有識文斷字的軍士師,記錄功過賞罰。武卒們歷次戰爭所立的功勞都記錄在案,每次大戰后的飲至禮。都會按照其表現,發放三等勛章,丙等功為桑木勛,乙等功為青銅勛,甲等功為黃銅勛,特等功甚至是擦得閃亮的銀勛!
沒立功勞的武卒,自然只能在軍營里吃大鍋飯,領軍餉或者年節賞賜為生。但有功之人,卻會被授予一些田土,過上食田的好生活。
桑木勛可換田十畝。宅一間;青銅勛可換田百畝,宅五間,隸臣三人,升職一級;黃銅勛可換田十頃。宅十間,隸臣十人,升職一級。至于銀勛,那是高等軍吏才獲得到的,直接可以換食邑,得爵位!
武卒老兵多數都有幾枚桑木勛在手。青銅勛也有不少人持有,但黃銅勛則寥寥無幾。所以封賞的結果是勉強能養活自己和家眷的富農多,田土十頃以上的地主少。
不過總的算下來,還是分出去了近十萬畝田地,這些田地主要集中在大野澤周邊,是過去幾年里新開墾出來的。至于附帶的隸臣,他們的主要來源是宋國內亂里抓獲的那些衛人和叛黨從逆,還有些濟水之戰被俘的叔孫族兵。他們被許諾說乖乖干上五年就能恢復自由,所以都套著枷鎖,苦著臉幫新主人干活耕地去了。
倒不是趙無恤不想取消萬惡的奴隸制,實在是時代所限。這畢竟是是集權政治的原始積累階段,他自己就是個大奴隸主,若想讓領邑上的領民過的好一點,除了發展生產力,就只能剝削戰俘了。他們將替代脫產的武卒勞動,用血汗來贖罪。
因為失敗本就是一種罪!
其實直到戰國時期,被后世傳頌“以先進的封建制度取代了腐朽的奴隸制”的鐵血秦國,其實卻是個老牌奴隸制國家。有《商君書》《秦律》為證,奴隸數量不但是七國之最,其占人口比例更是超過了西周、春秋。靠著分戰俘奴隸給軍功地主來生產糧食,秦才得以維持擴張……
軍功授田會推廣到整個右軍,萬余基層兵卒從此有了躋身的途徑。
這幾項舉措可謂推陳出新,卻沒能在魯國引發太大震動,因為它們局限在趙無恤的領地上,只能算是趙卿的家事。
以上種種封賞食邑,軍功授田的舉措,趙無恤都是委托家宰張孟談和一眾家臣辦理的,旁人難以置喙。何況,哪怕在最聰慧如子貢、韓虎等人看來,這只是在模仿晉國的“作州兵”和“爰田制”,他們沒看到這背后趙無恤希望在魯國培育一個軍功地主階層的企圖,以及對舊貴族的濃濃惡意……
讓魯國大夫們直接感到不安的,是隨后舉行的朝會上,趙無恤公然宣布,將會在魯國試行縣制!
“縣制?是秦國的縣、楚國的縣、還是晉國的縣?”
“大將軍乃晉人,自然是晉國的縣……”
縣制不是趙無恤的發明,在春秋時早已有之,早在兩百年前,楚武王滅掉權國,將其改建為權縣。隨后秦武公也越過隴山,鋒鏑直指冀戎,平定后,以族名建立了冀縣。晉國也不甘其后,至遲到了晉文公、晉襄公時已經在邊境設縣,什么“先茅之縣”“瓜衍之縣”,不一而足。
縣者,懸也,本是邊境的特殊城邑,主要職能是駐軍。隨著時間推移,縣這一行政單位早已不限于邊境,晉國內部已全面推廣縣制。一般以萬戶以上方可為縣,晉國原有四十九縣,后來增加到五十余縣。分別歸屬國君、六卿統治,多數縣大夫已經不再世襲,他們成了早期官僚,主君可以隨時撤職更換。
趙大將軍作為一個晉人。打算在魯國推行晉國的制度,這看上去合情合理。
卻不一定合禮合意。
但魯國的大夫們有些不愿,孟孫說在郕邑沒來,只能當趙無恤陪襯的季孫肥暗暗嘟囔道:“又要折騰……”
不過他沒讓人聽見,他倒是希望趙無恤把東地大夫們得罪得越深越好。那樣的話等春耕后碰到戰事,一旦趙無恤敗于外,他就能約合大夫們舉事于內!
比起銳意進取的晉人,魯人保守而膽小,很不愿意做出改變,尤其是已經成為保守派代表的柳下季更是在公議時強烈反對。
他據理力爭道:“魯國自有其國情,和晉國不一樣,魯以大夫治國,大夫以邑為基礎,所以沿用都邑制即可。我知道大將軍是晉人。或許覺得晉什么都好,但請記住一句話,入鄉隨俗,休要將晉國的一切都照搬到魯國來!我看以都邑治國、牧民就挺好!”
柳下季的這套說辭贏得了東地,甚至是西魯大夫們的齊齊同意,但趙無恤卻不以為然,他一個眼色,闞止就與柳下季在朝堂上辯論開了。
“都邑大夫制很好?為何我只見到了郈昭伯之亂,南蒯之叛,陽虎之亂。公若藐之亂,公山不狃之叛?大夫屢次反叛國君和卿,家臣則屢次反叛國君和卿大夫,我看魯國近幾十年來臣不臣。子不子的原因,就在于都邑制!”
貶低都邑制一通后,他又對縣制大頌溢美之詞:“反觀晉國,可曾聽說過有反叛主君的縣?”
面對事實,柳下季一時間啞口無言,魯國近年來的反叛內亂。上下尊卑異位的事情確實多得不像話。
趙無恤推行縣制的決心十分堅決,他對眾人說道:“縣的好處不僅如此,有了縣后,更容易征發兵卒,統一賦稅,防御敵國入侵。如今在魯國,各種千戶、百戶的小邑層次不齊,難以治理,莫不如合數邑為一縣,再派縣吏統轄之。”
涉及到自身利益,魯國大夫們難得精明起來,設縣,這就意味著,自己頭上會多出一個趙無恤派去的縣吏?他們面露不安,心生不滿。
魯侯今天還是“生病”,君榻空空如也,缺了作為緩沖劑的國君,正殿上一陣死一般的寂靜,若要一人一票,今天的公議絕對無法通過的。
趙無恤已經把朝廷當成了一言堂,就算決策通不過的,他也可以利用幕府,繞開朝廷強行通過!這是一個專權正卿的權力!
但他得注意分寸,注意手段,他要用軟刀子慢慢割魯國舊貴族的肉,而不是一刀見血,引發恐慌。
集權不是一天兩天能完成的,尚且保持獨立狀態的東地加起來占了魯國人口的三分之一,還能組成左軍,提供萬余戰力。直接打殺過去,二十多個城邑不是說攻下就攻下的,這會讓魯亂延續數年,不利于趙無恤的目標。這些地頭蛇若是暗中抵制縣制,恐怕空降過去的縣吏會像東漢三國時到了地方卻被豪強和士族架空的郡縣長官一樣,無從施政。
那樣的話,想要利用縣制控制東地,割除根深蒂固的大夫勢力,至少要花費十年。但趙無恤現在可沒十年的時間,他宰執魯國,已經讓不少人紅了眼,而晉國六卿的平衡也漸漸失控,隨時可能爆發戰爭。若虎視眈眈的外敵能給他兩個秋收的機會,他就要感謝昊天上帝了。
見東地大夫們都面露不滿,他心中有計較,又補充道:“當然,縣制只是試行,先從本將軍的領地開始,再漸次推廣到收歸公室的領地,至于東地,我暫不打算實行……”
一二月份本是新事物萌發的季節,趙大將軍的執政也給魯國注入了勃勃生機,他不動則已,一動就大刀闊斧,直叫默默等著看熱鬧的韓虎眼花繚亂。
魯國正式進行制度改革,效仿霸主晉國推行縣制。趙無恤那占了魯國疆域三分之一的封地上,十九個千室邑,近百個百室邑被合并成了五個萬戶縣。
大將軍的都邑設置在濟西縣,此縣位于濟水以西,包括原先的鄆城、須句、范、郿幾處,還有鐵山桃丘。治所為鄆城。
其次是巨野縣,此縣位于濮水、大野澤之南,轄區為城濮、垂丘、咸丘、巨野幾邑,民眾多為衛人。濮南本是衛地。后來成了晉、魯的占領區,歸屬未決,如今趙無恤卻直接無視了衛國,悍然吞并!
理由?反正遞交給晉國的理由就是,濮南自古以來就是魯國的神是不可侵犯的領土。直到衛國遷都后才慢慢被侵占。
還有鄄城縣,它位于魯國最西端,由原先衛國甄城、清丘,齊國廩丘、還有秦邑組成,駐扎著柳下跖的一師之眾,既防備齊人,又可以威脅衛國。
以上三處大致是被稱為“西魯”的舊地盤,另外兩縣則是新獲取的。汶縣位于汶水河兩岸,包括了汶西之田、郈邑、中都幾處。闞邑因為是魯國公陵所在,地位特殊。所以獨立于趙無恤領地之外,算是直屬于公室的飛地,其實闞大夫因為兒子的緣故,早就是趙無恤死忠了。
最后是瀕臨邾國的任城縣,包括任城、潛、負瑕三邑,還有趙無恤打算打造成南方要塞險隘的亢父關,此處可以溝通宋國,也可以進取邾、薛、滕等泗上小邦。
“將大小城邑夷為縣制后,看上去好治理多了。”趙無恤對此十分滿意,原本要記全十九個邑的名字都頭疼。如今只剩下五個縣,一目了然,縣吏也可以隨時調派。
縣的長官為縣令,主賦稅、戶口;其次為縣尉。主兵事;再次為縣士師,主訴訟刑獄。這三個縣吏的權力很大,管著萬戶民眾,管著千余兵卒,甚至還管著縣內的邑大夫,但他們爵位卻不高。暫時由趙無恤的家臣擔任,直接向大將軍負責,屬于正卿私臣。
“西魯那幾個邑大夫要難受了,近來可沒少往下臣這邊跑……”
張孟談笑而不語,一切都在他們的謀劃之下,那些在內戰里支持過趙無恤的邑大夫們一覺醒來,卻發現頭頂多了三個管事的縣吏,全都是大將軍親信。因為兵權早就被收了,他們無從反對,只能跑到扮紅臉的家宰張孟談面前訴苦、抱怨,魯人也紛紛揣測,趙大將軍這是要過河拆橋了么?
“我不是個忘恩負義的人,會給這些大夫一個交待的……”趙無恤的目光移向東地。
東地的大夫有不少人或戰死,或因為反抗趙無恤而被削除,那幾個無主的城邑早被西魯的大夫、邑宰、族長們垂涎了。
想要?好啊,給你就是了,把原先的領地乖乖交給大將軍即可。
“西魯的大夫可以做出選擇,一是繼續留在原來的邑做大夫,但軍、政、民都要交予縣寺,他們只有食邑之權。二是遷邑,我會在東地為他們找到比原來更大的城邑,將家廟遷過去。”
此策一出,西魯大夫們紛紛噤聲,除了郿邑邑宰出人意料地交出城邑,換取一個縣吏位置外,其余大夫們都選擇遷到東地去,而且爭先恐后,唯恐落后分不到好邑。
東地沒有設縣,依然是二十多個城邑犬牙交錯的狀態。在那里,邑大夫可以自由自在,自己的領地自己說了算,誰愿意留在西魯受縣吏的鳥氣?
不滿是有的,但等幾個月后遷邑完成,西魯大夫們發現自己夾在眾多東地大夫中間,周圍充滿了敵視的目光。為了爭奪交界的田土、里聚、民眾,甚至是一片桑園,東西矛盾將成為主要矛盾,他們巴結大將軍還來不及呢……
“西部的五個縣只是第一批,等春耕結束后,還會新增一批。”
趙無恤計劃著,等過上一年半載,還要把曲阜周邊變成魯縣,陽關一帶的北鄙變為泰山縣,費邑周邊變為費縣,收入自己囊中。它們名義上不是趙無恤領地,而是魯侯直屬,趙大將軍搖著“奉國君以討不臣的大旗”,總得做點表面功夫。
好在魯侯明白自己被架空了,一直托病不上朝,連祭祀也不參與,每日在宮中飲酒作樂。
此外孟氏的領地郕邑也可作為一個縣,但那里無恤暫時不想插手,以免刺激到孟氏,先將手里的地盤消化完畢再說。
他大致算了一下,把東地化整為零的話,能湊出四個縣,也就是說,魯國大概能化為十三個縣!人口近百萬,相當于晉國趙卿,或秦漢的一個大郡……
形勢看上去好極了,但目光長遠的張孟談卻有隱憂。
“主君,魯國現在好比是一個邦國兩種制度,西面是縣制,東面是大夫領邑制,我恐怕長此以往,東西會脫節啊。還得有種能囊括全魯的體制,既讓西部在主君手中集權,又能讓東地大夫們俯首帖耳……”
“沒錯,我需要一種制度,挾國君以領諸臣,讓大將軍的權威合禮合法地凌駕于朝廷之上,讓外朝成為擺設,讓我的私屬家臣接管國政。”趙無恤思索片刻,將藏在心里多時的主意全盤托出。
“我要在鄆城開府設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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