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貞觀大閑人 第六百一十五章 壯士斷腕
既然把責任推到別人身上,就一定要推得干凈點,千萬不能再沾上。
李素現在的態度很干脆,擺明了就是來賑災的,他和李治代表朝廷,朝廷天使來到晉陽,晉陽的亂局情當沒看見,來到晉陽的目的很單純:賑災,撫民,除此之外,天塌下來也由晉陽本地的門閥去頂著,朝廷天使不管。
責任推得很干凈,而且算計得很陰險,悄無聲息就把王家坑了,王家的家主怒沖沖而來,最后怒沖沖而去,結果卻完全不一樣。
是日,原本嚴嚴實實堵在太原王氏門口的李績所部并州兵馬突然奉命撤退,李績一聲令下,黑壓壓的兵馬眨眼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從來不曾存在過一般,人心惶惶欲哭無淚的王家上下也終于松了口氣,面面相覷間,紛紛有種劫后余生的慶幸和后怕,莫名其妙涌上心頭的幸福感連他們自己都不知道是腫么回事。
并州兵馬總歸堵過王家的門,這事不可能當作沒有發生。
兵馬撤回晉陽時,并州大都督府長史李績單槍匹馬親自登門,態度很謙遜,語氣很誠懇,道歉加解釋,連稱是誤會,總之一句話,兵馬并非針對王家,而是打算上山剿匪的,結果軍伍里的文吏不省心,拿了一份過期的軍事地圖糊弄將軍,李大將軍一不小心就信了,后來一不小心就把兵馬堵王家門口了,搞得大家這么尷尬,放心,李大將軍已幫王家報了仇,那個不省心的文吏已被大將軍種進土里了……
借口搬出來鬼都不信,偏偏王家的家主信了,不信都不行,面對殺人如麻的名將,王呈的態度平靜,架子端得很穩,不卑不亢,言語溫和,什么借口無所謂,你說什么我都信,大家都明白是怎么回事,李績登門也只不過是走個過場,過場走完,李績彬彬有禮地告辭了。
兵馬撤走的第二天,王家開始有了動作。
千年門閥世家,經營盤踞晉地數百年,枝繁葉茂,名震一方,門下儒生名士無數,明里暗里還有著自己的武裝力量,既然存了收拾盧家的打算,自然出手便不必再留情面了,背叛盟友也好,為除惡自保也好,當初暗里達成的協議成了負心薄幸郎的山盟海誓,一朝翻臉,下手無情。
與李素短暫交鋒過后,王呈明白了朝廷的底線。
晉陽亂局必須平息,朝廷也必須揪出一方殺一儆百,煽動亂民造反這種事絕對不能姑息,否則以后每逢災年便有門閥起而效仿,李家還過不過了?所以,這次必須有人為此事承擔責任,不是王家就是盧家,至于到底是哪一家,你們自己看著辦。
毫無預兆地,李素便把王家和盧家關進了一個斗獸籠子,王家和盧家別無選擇,能活著走出籠子的只有一個,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所以王家動手了,這是李素布下的死局,王家解不開,盧家也解不開,兩家不管心中對李素有多大的怨氣和仇恨,也得先把對方干掉再說。
短短三日,晉陽地面風云涌動,殺氣盈野。
首先是王家門下的儒生名士們制造輿論,討逆檄文漫天遍野,有的以書面形式四處張貼,有的則在民間百姓里口口相傳,盧家煽動亂民謀反的證據被王家一筐筐的抬了出來,至于這些證據多少是真,多少是假,這個時候已沒人在意,看在百姓和士子們眼里,盧家就是大逆不道的黑心門閥,必須認罪伏法并且死一萬次都不冤枉的那種。
長安朝廷君臣的仁德開始在晉陽漸漸廣為流傳,仿佛后面有一只無形的大手在徐徐推動,莫名其妙間,大唐君臣心系百姓黎民,大災之時不離不棄的說法漸漸成了晉陽地面的主流聲音,朝廷咬牙勒緊褲帶,緊急從各道各州調集糧食,賑濟災區,天使官員日夜操勞任勞任怨,就算被無數不明真相的群眾詆毀辱罵仍不怨不嗔,勤懇踏實地做著本分的工作……
盧家一夜之間成了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而李素和李治二人卻成了萬家生佛的活菩薩,劇情逆轉之快,連李素都有些措手不及,不知該擺出怎樣的姿勢來迎接萬民的景仰。
輿論啊,輿論的力量實在是不可小覷,李素這時也深深體會到千年門閥的底蘊是多么的可怕。一夜之間化黑為白,自己地盤上翻云覆雨,左右民心,偏偏百姓們還非常樂意買帳,王家說什么百姓信什么。
至于盧家,驟然被王家背叛,盧家這時也急了,門下的儒生們也忙著辯解,可對晉陽的百姓來說,盧家終究只是范陽本家的一個分支,而且遷來晉陽的時間并不長,根本還未取得百姓的認同,范陽本家的布局太倉促,也沒想到盟友會在背后捅刀子,在晉陽這塊地面上,王家才是首屈一指的大家族,有著左右地方官府和民心的本事,盧家想在晉地與王家斗法,天時地利人和一樣都沒占,從王家動手的那一刻開始,盧家便注定了敗局。
鋪天蓋地的指責斥罵朝盧家席卷而去,盧家氣急敗壞,卻無可奈何。王家擺出來的證據無法反駁,真里摻著假,假里摻著真,欲辯而不能,而且論在晉地的地方士族勢力,盧家根本不是王家的對手,當王家一聲令下發動起了晉陽各村各莊的地主富戶們對盧家口誅筆伐時,盧家已被打得毫無還手之力。
短短數日之內,民間輿論的基調已被王家強行定下,盧家一敗涂地。
并州兵馬撤走的第五日清晨,位于晉陽城北石佛村的盧家傳出一聲凄厲的哭嚎,好事者進門發現,盧家上下百余口,無論男女老少婦幼,全部懸梁自盡,無一幸存,只剩了一位老管家跪在庭院內痛不欲生嚎啕大哭。
晉陽官府迅速派出仵作差役追查,不到一日便結了案。
結論很簡單,“畏罪自盡”。
“自盡”的證據很明顯,盧家男女不僅衣著光鮮整潔,懸梁時神情平靜,家主還留下了一封沉痛懺悔的遺書,說是盧家一時糊涂,上負圣心,下負黎民,更牽累了范陽本家,諸多惡行皆罪于晉陽盧家,與范陽盧氏無關,作為家主,治家無方,不意壞了盧家門閥名聲,實痛悔萬分,無顏茍活于世……
長長的遺書握在李素手里,字字句句表達出盧家的悔恨和負疚,李素面色陰沉,攥著遺書的手卻在微微顫抖。
他沒想到門閥之間的爭斗竟是如此殘酷慘烈,一朝翻臉,絕不留半分情面,出手便是要命的殺招,連敵人家里的一條狗都不放過,百余口人命就這樣被抹去了存在的痕跡,永遠消逝在塵世中,死后都沒能留個好名聲,縱然載于史書,也難逃“畏罪自盡”四字,字字噬血誅心。
盧家老小自盡的第二天,災民從晉陽附近各個山谷山腹里一批批走出來,一千,兩千,上萬,在這個雪災過去已一個多月的晉陽野外,黑壓壓的人群扶老攜幼而出,紛紛朝晉陽城外的官府賑災棚帳而去,廣袤無垠的城外,從萬余人漸漸到數萬,最后接近十萬。
前幾日與孫輔仁攤牌前,城外的糧草著火,那些被燒的糧草是真正的糧草,做戲要做真,李素并未下令轉移糧食,他擔心露了馬腳,弄巧成拙,糧草被燒后被搶下一半,剩下的真的全燒了,但當晉陽災民從山谷中走出來,基本聚集在城外棚帳后,不消官府開口,太原王家送來了一萬石糧食作為賑濟。
皇帝陛下的嫡子,李治這位才十多歲的晉王殿下穿著正式的朝服在城外閃亮登場,以朝廷的名義親自進入棚帳區,對每一個見到的災民噓寒問暖,號召鼓勵百姓生產自救,朝廷官府必不離不棄云云,災民們大受感受,紛紛跪伏于地,拜謝天恩,李治跪拜還禮,雙方淚眼婆娑,感人至深。
王家出糧,李治有正統的朝廷身份,朝廷與王家都在用自己的方式爭取名望民心,表面一派融洽,實則各自勾心斗角,但百姓們卻是最終受益的一方。
又過了幾日,天氣愈發暖和,實實在在感受到了春意融融的氣息,被賑濟的災民們也住不下去了,推舉了幾位有名望的宿老出來,與朝廷和王家深談了一次,大概意思是各村各鄉百姓不愿再受賑濟,因為自尊心接受不了自己像個廢人,靠賑濟過活,紛紛愿意各自回村回鄉,土地已化凍,春播雖然錯過了,但地不能荒廢,種不了糧食還能種豆子,種綠菜,種一切趕得上農時的作物,大家齊心協力咬牙撐過這個災年,再圖明年的好光景。
李治代表朝廷答應了百姓的請求,同時也承諾,朝廷對百姓的賑濟不會斷,賑災糧食會發放各村里正,每日以村莊為單位各自領糧,朝廷與百姓同心同德,共同患難,一起撐過這個災年。
于是,短短數日內,城外棚帳里的百姓們紛紛攜著全家老幼,步履緩慢卻踏實地往自己家中走去,邁出的每一步都充滿了由衷的喜悅和希望。
千年以還,百姓農戶就是這樣容易滿足,他們勤勞善良,本分知足,只要不餓肚子,任何外界的暴風驟雨他們都愿意逆來順受。
幾乎一夜之間,盧家倒了,民心定了,流離失所的百姓回家了,晉陽地面上的凄風苦雨瞬間化為暖陽高照,春意盎然,充滿希望的笑臉重新回到了百姓們的臉上,盡管此處無聲無息,但李素能感覺到,晉陽之亂已徹底平息。
這里,只是一個受了災而百姓們仍充滿昂揚斗志,滿懷來年憧憬與天斗的地方,如此簡單。
李素和李治留在晉陽縣處理善后,李績的并州兵馬仍在晉陽城外扎營壓陣。
安撫百姓,災后重建,召集各村地主富戶和里正善待鄉民,從各道調集更多的糧食和農作物種子,組織百姓挖溝清渠灌溉,以及從各方籌集耕牛,農具,清查仍留在山腹中度災的少許百姓等等,善后工作是個大工程,李素和李治忙得腳不沾地,無暇分身。
而盧家老少懸梁的消息這時也已傳到了范陽,范陽盧氏本家震怒,冤有頭債有主,矛頭直指太原王氏,兩個千年大門閥正式進入敵對狀態,就在李素忙著安撫晉陽百姓,前后奔波善后事宜的這些日,范陽盧氏與太原王氏之間開始激烈交鋒,互碰火花,雙方門下的儒士口誅筆伐,互相傷害,以各自的地盤為據點,在民間制造輿論,到最后,文斗漸漸發展成武斗,雙方家族各自在自家地盤清場,斷對方的商道和人脈,驅逐與對方有干系的地主富戶,向官府施壓,你來我往,各有勝負,鬧得不可開交。
直到晉陽的善后接近尾聲時,李治以晉王的名義向范陽盧家修書一封,書信中語氣嚴厲,斥責盧氏治家無方,致使分支煽動災民,妄圖謀反,居心不軌,殊為大逆,晉王奉旨平亂,嚴命盧家追查自省,否則必傳檄天下,共譴叛逆。
措辭嚴厲的書信遞到范陽盧家后,盧家頓時熄了火不敢再吱聲。
情勢已經很明朗了,盧家分支在晉陽搞出的事情,范陽盧氏不可能不清楚,甚至,這個分支本就是受范陽盧家的指使而遣去晉陽定居的,現在太原王家忽然撕毀協議,背后狠狠捅了一刀,而朝廷借勢問責,集結了兵馬虎視眈眈,盧家的家主并非愚蠢之輩,自是識得時務,眼下的情勢很顯然,盧家敗了,既然敗了,就要做出失敗者的姿態,此時若還趾高氣昂態度囂張,無疑是不智之舉,若刺激到了朝廷,李世民正好對這些千年門閥忌憚又戒意頗深之時,豈能不趁勢派兵把整個盧家滅了?
于是盧家家主馬上轉變了態度,向長安城快馬遞送了一份認罪奏疏,奏疏中毫不猶豫地把那個盧家的分支當成了替死鬼頂了上去,言稱范陽盧氏對此毫不知情,此皆盧家分支所為,范陽盧氏已召集全族老少祭拜祠堂,并宣布將晉陽盧家從族譜中除名,并向朝廷請罪,請朝廷嚴旨追查,范陽盧氏絕不偏袒包庇,家主自罰斷食七日以贖罪云云……
蝮蛇蟄手,壯士斷腕,衡量利害之后,盧家做出了最正確最理智的決定。
而這場門閥爭斗中的小蝦米齊州陳家,在李素派禁衛赴齊州鎖拿人犯時,陳家的家主自知大勢已去,在禁衛登門之前,家主連同此案有關的族人和門客全部自盡,只留下一家婦孺老小,仍被禁衛鎖拿入長安。
至此,晉陽亂局漸漸平定,恩怨皆了,善惡有報。
此時晉陽的上空,一輪艷陽高照,冰雪化凍,萬物重生,處處鳥語蟲鳴花香,迎接這個遲來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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