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二章 離去

花與劍與法蘭西 第二百八十二章 離去

在離開了談判地點之后，夏爾直接快馬加鞭，加速向法軍陣地后方的野戰醫院馳騁而去。

雖然現在已經是相對平靜的時期，兩軍的交戰已經基本結束，但是畢竟還是戰爭期間，俄軍的投降通告還沒有下達到每支部隊，所以他的隨從們也不敢怠慢，拼命地催動坐騎跟在夏爾的身邊，努力不讓他出現點閃失。

夜晚趕路并不容易，尤其是現在身處荒野當，到處都是坑坑洼洼，好在進入法軍的陣地之后，各支部隊的營帳所發出的燈光成為了天然的路標，才讓夏爾能夠在這片荒原當前行。

夏爾的心里很著急，因為最近爺爺直都在病危狀態當，身體狀況實在堪憂，幾次曾昏迷過去，就算是清醒的時候也只能斷斷續續地說些話而已。

原本，在他的運籌和輔助之下，帝國順利地和英國人結成了同盟，同痛擊了俄國人。并且，同樣也是在他的幫助和策應之下，別祖霍夫伯爵也成功地發動了政變，讓俄國人的樞陷入到了癱瘓當。

可以說，他成為了俄國人的夢魘。

而伴隨著俄軍的投降和新簽訂的和約，他現在已經走上了人生的個新的巔峰。此時，歐洲大陸上，個強國落到了他的手里，任他擺弄；個強國被他擊倒，已經人事不省；個強國瑟瑟發抖地站在他的面前，想盡辦法要來討好他……得到這樣的榮耀，還有什么可以奢求的呢？

然而，爺爺的病情，讓夏爾原本應有的興奮消失了大半。

他上世是個孤兒，這世才真正享受到了親情，這么多年來直和爺爺共處，從小在他的關愛和呵護當長大，而他更是在爺爺這里，學到了踏入這個19世紀社會的切竅門，爺爺教會了他怎樣應付社交界，怎樣去謀求得到自己的東西，怎樣像個特雷維爾那樣行事……可以說，對他而言爺爺又是親人又是導師，是他整個生命當最為關鍵的人之。

雖然爺爺已經到了如今的年紀了，夏爾自己也知道他肯定將會不久于人世，可是當爺爺真的躺倒在病床上的時候，他才發現自己是有多么留戀這個老人，雖然他從來沒有信過教，但是在這段時間里面，他真的幾次向冥冥的神祇祈禱過，讓他們再為這個老人延壽段時間。

在深夜時分，帶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夏爾終于來到了醫院當。

此時外面已經是寒風怒號，氣溫低得嚇人，哪怕是穿著厚厚的大衣，夏爾仍舊感覺到深入骨髓的寒冷。

來到醫院，體貼的護士馬上就給他們行人遞上了熱水，而夏爾顧不得休息，邊拿著熱水杯喝水，邊大踏步地向爺爺所在的病房走了過去。

身為法軍的統帥，即使在患病當特雷維爾元帥自然也可以享受特權，他的病房在安靜的后院，普通傷兵們必須十幾個人擠在個房間，而他直接就占用了三間。

可是即使擁有特權，死神還是會無情的走到每個人的面前，死亡終究會成為每個人的歸宿。

夏爾努力拋開自己不祥的想法，走到了后院當。

而正當他來到了病房門口的時候，門突然打開了，個白色的身影從間慢慢地踱了出來。

這是個身材瘦削的女子，在身上穿著白色裙子的映襯下，肌膚顯得煞白，在陰沉沉的燈光當顯得突兀而耀眼。她五官姣好，不過也許是因為最近過于勞累的緣故，眼袋很重，透著股筋疲力盡的憔悴，而她的腳步也很輕，簡直猶如飄蕩在半空當的幽靈樣。

當她突然出現在眼前的時候，原本心事重重的夏爾馬上怔了下，但是很快他就認出了，這就是他的妹妹。

自從帶領志愿隊來到克里米亞之后，芙蘭直都努力地和其他志愿者們起照顧傷兵，這就給她積累了許多的勞累。而在爺爺病倒之后，她更是直照顧在爺爺身邊，幾乎很少有機會休息，所以個原本鮮麗可愛的女子，現在變成了如此憔悴的樣子，看著讓夏爾心疼。

正當夏爾打算去安慰她兩句的時候，他發現芙蘭走到了欄桿旁邊，然后扶著欄桿默然地抽泣了起來。

這梨花帶雨的樣子，讓夏爾心里頓時升起了股極為不祥的預感。

他加快了腳步，把沖到了妹妹旁邊，然后扶住了她的腰。

“沒事吧？”

突如其來的人讓芙蘭稍微驚，但是當她回頭看認出來來人之后，她的眼睛里面頓時又冒出了大股淚水，然后猛然抱住了兄長。

“他們……他們都說……他們……”邊說，芙蘭又哽咽了起來，淚水不停地從碧藍的雙眼當傾瀉而下，猶如是瀑布樣在潔白的臉上滑落，滴滴地落在了地上。

她說了幾個字，又順不住氣，斷斷續續地抽噎著，直到最后，她說出了幾個讓夏爾如遭雷擊的詞。

“他們……他們都說，過不了今夜了。”

“過不了今夜？”夏爾喃喃自語。

雖然字義明確，但是此時他的腦已經是片空白，根本無法把字眼變成明確的意義，只是下意識地重復了幾次。

雖然本來就有這種預感，但是他之前還曾經抱有些期待，希望能夠發生什么奇跡，讓這個老人可以繼續延命，回到法國，享受他應得的凱旋和榮華。然而現實確實如此的殘酷，讓他毫無辦法。

天哪……他今晚就過不了呢？

怎么可能？個陪伴了我二十幾年的人，就會在這樣個平淡無奇的晚上離開？這怎么可以？！

夏爾瞬間心亂如麻，手的杯子也不知不覺當砸落到了地上。

“是的，他們是這么說的。”芙蘭邊哭，邊泣不成聲地說，“我不敢在里面哭，只好出來哭下了，先生……我……我的心好疼啊！”

夏爾沒有回答，他的心此刻也是樣的疼，但是他沒有哭出來，他知道，如果他哭出來的話，妹妹會更加傷透心。

他只是伸出手來，輕輕撫弄著對方的背，讓她能夠暢快地哭下去。

片刻之后，芙蘭終于稍稍止住了淚水。

“我們起進去吧，他需要我們兩個在身邊。”夏爾以種異乎尋常的冷靜語氣說，“他終究是愛我們的。”

“嗯。”芙蘭順從地點了點頭，跟著哥哥重新走了進去。

房間里面的燭光很亮，有群人圍在張病床的旁邊，而特雷維爾元帥此刻就躺在病床之上，他正閉著眼睛沉眠著，呼吸十分均勻，而表情近乎于莊嚴肅穆。

這個老人，原本就長得儀表堂堂，而在多年的從軍生涯當，早已經積累股威風，等到成為了說不二的元帥和統帥之后，那種威風更是變成了種不怒自威的氣勢，讓人看了心里都發慌。

哪怕現在他在沉睡，也能讓人感到，這是個了不得的大人物。所有人在他身邊屏聲靜氣，生怕驚擾了這位元帥閣下。

夏爾拉著芙蘭走到了爺爺的旁邊，靜靜地打量著這個老人。

不知道哪來的精力，他的臉色紅潤得就像個孩子樣，眼睛也變得炯炯有神，而這卻讓夏爾看得心里發慌。

“他……他怎么樣了？”夏爾忍不住再問次。

“抱歉，大臣閣下，我們……我們已經盡力了。”位醫生小聲說。

“是嗎……”

這個明確無疑的判決，讓夏爾瞬間呆住了，哪怕他極力想要表現得鎮定，眼角的淚水卻不自覺地滾落了下來。

接著，個權勢赫赫的大臣，個讓整個歐洲都戰栗的野心家，驀然就在這群醫生們的面前哭了出來。

“先生……”看到哥哥如此傷心的樣子，芙蘭忍不住捂住了自己的嘴，也痛哭了起來。

兄妹兩個人泫然淚下的樣子，感染到了這些醫生，盡管他們每個人都已經見夠了生離死別，但是在那種人類發自內心的悲痛面前，仍舊會心生惻隱。

“對不起，閣下……對不起……”這位醫生連連致歉。

“不，這不是……這不是您的錯。”夏爾邊垂淚，邊輕輕地打了個手勢，“你們都出去吧，其他人也需要照顧，謝謝你們直以來的辛勞。”

既然這些醫生們已經是無能無力了，夏爾也不想他們留在身邊，他想要和妹妹起靜靜地陪著爺爺走完最后的時刻。

“對不起。”醫生們又低聲致歉了次，然后轉身紛紛離去。

房間頓時就陷入到了沉寂當。

夏爾什么話也說不出口了，也什么都不想說，只是抓住爺爺的手，不住地痛哭著。兩個人默默地在床邊哭泣，而他們的淚水，也順著面龐和衣角，慢慢地滴落到了病床之上，帶出了點點水跡。

而就在這時，沉眠當的老人，仿佛聽到了什么召喚樣，慢慢地睜開了眼睛。他的手上不斷傳來的冰涼觸感，提醒他，他的孫子孫女們就在他的身邊，而這已經是最后的時日了，

他努力想要睜大眼睛，但是眼光依舊模糊，只能看到兩個孩子模糊的輪廓，這種焦躁，讓他忍不住抬起手來，無力而又固執地揮舞了起來，想要驅趕走面前的迷霧——他是多么想要再看清他的孩子們啊，哪怕就多那么瞬！

“爺爺！”兩個孩子都大喊了出來，然后個人抓住了老人的只手。

粗糙的雙手，手拉住個，就這樣緊緊握著，感受著兩只手傳過來的溫度，感受著和孩子們血脈的共鳴。

這是他的孩子，也是他留存在人間的遺物。

他這生，經歷太多磨難，也享受過太多榮華，面臨過斷頭臺的威脅，也曾被拿破侖青眼有加，而在晚年當，隨著次最成功的政治投機，他從困頓當躍成為了法軍的元帥，成為了軍隊當最為耀眼的元老之，也成為了帝國的權貴。

那個1804年才鼓起勇氣從流亡地跑回法國，依靠過去的家族名望和對拿破侖畢恭畢敬的奉承而得以成為軍官的年輕人，曾經親眼見過繆拉，達武，內伊，蘇爾特……這些拿破侖麾下璀璨耀眼的星辰，他怎么可能想得到，某天他居然也會站在他們的位置上，成為帝隊遠征軍的統帥，成為軍隊最頂尖的元老？

這切，足以讓任何擁有雄心壯志的人為之所迷醉。哪怕是特雷維爾元帥本人，也曾經為此感到驕傲和自豪。

然而，當面臨著人生的最后時刻，傾聽到死神在門外徘徊的腳步時，這份驕傲，這份光輝，突然又是那樣黯淡。

等自己離去之后，什么元老，什么權勢，什么榮譽，還有什么意義呢？又有什么值得牽掛的呢？

唯值得牽掛的，只有這兩個延續了血脈的孩子而已。

哪怕自己成為黃土，他們也將繼承自己的事業，將這個家族延續下去，讓自己可以在追憶當成為天國的魂靈。

“夏爾……夏爾……”他用盡了最后的力氣，握緊了孫子的手。

這是他的繼承人，是他托付了生的期待的人，也是他在這個世界上最為割舍不下的人。

“爺爺，我在這里！”夏爾帶著哭腔回答。

老人想要搜索自己的腦海，再給孫子點交代，可是他的腦子已經十分迷糊了，整個世界都好像變成了片空白，以至于什么都想不出來。

是啊，想不到，對這個孫子，還有什么不能滿意的呢？

上帝已經足夠眷顧自己了，在走了半生的霉運之后，終于將這個孫子交給了自己……老人深信，只要他繼續沿著這條路走下去，那么就肯定能夠走到最后的光輝彼岸。

而自己，只需要滿懷欣慰地在天上看好就行了……

淚水還是在不停地滾落，打到他的手上，猶如天空落下的雨滴樣。

他們的淚水是如此真摯，在父子、兄弟、夫妻常常反目的貴族家庭里面，這種真摯的感情又是何等罕見？

能夠得到這樣的送別，這生還有什么遺憾可言呢？

在自己十年的生涯當，見過了多少慘事？

國王，王后，父親，姨父，丹東，羅伯斯庇爾……數不清認識的人上了斷頭臺；拿破侖，身陷囹圄，死于孤島；內伊，繆拉，被人槍決；查理十世，路易菲利普國王，客死異鄉……這可怕的十年，讓那么多人不得善終，自己能夠在這個可怕的年代里面活了過去，在子孫的環繞當善終，還有什么可以奢求的？

不……上帝，我感謝您。

孩子們……我只求你們未來平平安安，像我樣離開。

老人努力睜大眼睛，在迷霧當打量孫子和孫女，但是令他遺憾的是，迷霧似乎越來越濃，什么都看不清了。

上帝，求您了，再給我點時間吧。

請您寬恕我吧，我竟然在跟這么愛我的孩子們慪氣，我竟然詛咒過他們！

我還有……還有什么可以生氣的呢？還有什么不能原諒的呢？

我……我怎么能夠去詛咒他們？

陣令人心悸的急迫感突然涌上了老人的心頭，他突然害怕了，害怕自己曾經說過的狠話變成孩子們生的負累。

到了現在這個時候，他已經沒有任何惱怒了，他只想讓自己的孩子們能夠幸福地生活下去。

他努力搖晃了下他們兩個人的手，然后艱難地張開口，突出了模糊不清的話。

“孩子們，我原諒你們了。”

芙蘭和夏爾驚訝地抬起頭來注視著老人，這個執拗的老人，曾經那么固執，但是在最后的時刻，卻突然說出了這樣的話。

“我……原諒……你們……”因為身體越來越輕，所以老人感覺張口竟然是如此艱難，但是他卻還是鼓起力氣說出了這句話。

“爺爺！”芙蘭這下再也忍耐不住了，她的淚水奔涌而出，伏下了身體貼到了老人的胸膛，就宛如她小時候那樣。

那時候，她是多么可愛啊。

帶著這樣的想法，老人重新睜大眼睛。

他已經沒有什么負累，是時候離去了。

迷霧當突然出現了些彩色的光線，然后幻化成了各種景物，最后，卻變成了個模糊的人影。

這是個盛裝打扮的貴婦人，她穿著舊式夸張的宮廷長裙，身材高挑，面孔傲慢當又帶著點嫵媚。

王后……王后陛下？

老人原本遲鈍的頭腦突然靈光閃。

這是他腦海當最為深刻的畫面之。

瞬間，他回想起了自己少年時代，十二歲的他，第次被父親帶到了凡爾賽的盛大舞會當，見到了王后陛下。

在那個懵懂少年的注視下，盛裝打扮的王后陛下，在侍從們的簇擁之下，以優雅的姿態走到了這個少年的面前，輕輕地伸出手來。

特雷維爾公爵的次子，對自己得到的殊榮心潮澎湃，激動得不能自已，他以近乎于崇拜的態度伸出雙手抱住了這只手，然后如同親吻圣物樣親吻了它。

那個懵懂的少年，就是以這種方式，投入到了五光十色的世界當。

而今天，王后陛下又出來了，她依舊是那么美麗，猶如是接引他前去個光輝世界的精靈眼。

老人輕輕地抬起手來，動作幅度之小以至于孩子們都無法覺察到。

但是對他來說這就夠了，在幻象的光線當，那個少年再次抱住了那只手，然后虔誠地吻了下去。

整個世界被金色的光輝所籠罩。

“那時候，我們多歡快啊……”以幾乎所有人都聽不清的音量，老人低聲感嘆，然后永遠地陷入到了沉眠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