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亂清 第七十九章 怨毒之深
馬嬤嬤趕緊笑著說道:“福晉的身子骨兒見好了,公主心境好,忍不住要講兩句笑話兒——公主真真是愈來愈詼諧了!”
“見好”二字,大有講究,“見好”不是“大安”,是“雖有起色,尚在病中”之意,既如此,敦柔公主留了下來,“親侍湯藥”,就是理所當然、天經地義的了。
敦柔公主微微一笑,沒再說什么,重新悠然起步。
小熙手足無措,不曉得是不是真該如馬嬤嬤說的,把公主方才一番皮里陽秋的“吩咐”,當做“笑話兒”?
馬嬤嬤一邊兒走,一邊兒對小熙說道,“小熙,你走快兩步,先去邀月臺照應一下,看看果品、酒水什么的,都準備好了沒有?如果還沒有,催一催他們,手腳麻利著點兒!”
微微一頓,“對了,還要焚香——別忘了!”
小熙輕輕的“嗯”了一聲,偷偷的覷了公主一眼,見公主并沒有更多的表示,微微一福,直起身子,低著頭,加快腳步,匆匆的去了。
此后,再沒有人提起“給王爺遞信兒”這個話頭了。
從“邀月臺”下來,回到舊時的寢臥,已過了亥初,敦柔公主洗漱卸妝之后,習慣要看一陣子的書,才會上床安置,剛剛展卷,外邊兒就有人敲門了。
進來的是馬嬤嬤,端著一個倭漆托盤。
敦柔公主合上書卷,笑道:“好香!必是芙蓉蓮子了——大晚上的,勞嬤嬤親自下廚,生受了。”
“嗐,”馬嬤嬤笑道,“我是‘熟手’,哪兒‘生受’了?”
放下托盤,端起碗來,放到敦柔公主面前。盛在細瓷碗中的芙蓉蓮子,綿白嫩黃,甜香幽幽。
“晚膳的時候,”馬嬤嬤說道,“你說的多,吃得少;方才賞月的時候,那些點心、果品,也沒有怎么動過——”
頓了頓,“打昨兒個上午開始,你就沒有什么胃口,這樣子可不行——這碗芙蓉蓮子,一定要吃完了它。”
“是,”敦柔公主含笑說道,“我聽嬤嬤的。”
端起碗來,舀了一匙,送入口中。
“嗯……”敦柔公主眼眉舒展,“這個味道……就對了!”
馬嬤嬤笑了,“什么對呀、錯呀?多少年了,一直就是這個味道,沒有變過呀!”
“不一樣的,”敦柔公主微微的搖了搖頭,“同樣一碗芙蓉蓮子,同樣一個人來做,家里的廚下出來的,外面的廚下出來的,味道就是不一樣。”
馬嬤嬤心頭猛的一震,臉上的笑容不見了。
敦柔公主說的“家里”,自然是指恭親王府——這也罷了;可是,何至于將自己小蘇州胡同的公主府,歸入“外面”一類?
馬嬤嬤的神色異常,不曉得敦柔公主有沒有留意到?她自個兒,依舊笑盈盈的,一匙一匙,慢悠悠的,一邊兒說著閑話,一邊兒將一碗芙蓉蓮子,吃下了大半。
然后,放下了碗,微笑說道:“行了,留個底兒吧,再吃下去,我可也沒有那么大的肚量了。”
“肚量”二字,叫馬嬤嬤又是心中一動,連忙說道:“也好——吃多了,晚上睡覺,反倒沒有那么安生了。”
看著馬嬤嬤收拾了托盤、碗匙,敦柔公主說道:“嬤嬤坐吧。”
馬嬤嬤謝了,坐了下來。
“嬤嬤這么晚過來,”敦柔公主緩緩說道,“大約還有話要跟我交代的——有什么話,就請說吧。”
馬嬤嬤躊躇了一下,說道:“公主今兒個發作小熙,是不是……略略過了一點兒?”
敦柔公主淡淡一笑,沒有說話。
“其實,”馬嬤嬤繼續說道,“小熙說的,并不能算錯,是該給王爺遞個信兒的——莫說她,我一般的也有些著急呢。”
“那不同——”敦柔公主平靜的說道,“嬤嬤是為了我著急,小熙呢,是為了她的王爺著急。”
馬嬤嬤張了張嘴,沒說出什么來。
“我這么說,”敦柔公主說道,“嬤嬤會說,是不是冤枉了小熙啊?”
笑了一笑,“有些事兒,那個小蹄子,自個兒不覺得,別人——譬如嬤嬤,大約是看在眼里的。”
呃……哪些事兒是我看在眼里的呀?
敦柔公主沒有明指,馬嬤嬤只好沉默不語。
“眉眼高低,話里話外……”敦柔公主又是輕輕一笑,“動不動的,就魂不守舍……總之,目下,小熙的那顆心,全都系在她家王爺的身上啦。”
她家王爺?
呃,這個王爺,難道不是“您家”的嗎?
“我這位夫君,”敦柔公主臉上,依舊掛著笑容,“在這種事情上頭——我是說,他對年輕的女孩子,還真是有辦法呢!這一層,咱們真不能不服氣。”
馬嬤嬤大為尷尬,極勉強的笑了一笑。
“你看看她昨兒個的那個得意勁兒!”敦柔公主的語氣,開始有所變化了,嘴角隱約帶出了一絲譏嘲,“小浪蹄子大約想著,‘南邊兒’……嗯,這個‘高升’了,她家王爺,‘夫以妻貴’,她自個兒呢,自然也跟著……‘水漲船高’了!”
拿“高升”一詞,來形狀榮安公主被立為嗣皇帝,還是馬嬤嬤第一次聽見——這也罷了,關鍵是,敦柔公主語氣中的那股隱約的深刻的怨氣——
敦柔公主的語氣,雖然還算平靜,可是,已經開始變冷了,“她自個兒歡天喜地,也不曉得替她的本主想一想——”
小熙的本主——自然是敦柔公主自指。
頓了頓,敦柔公主微微的咬著牙,“也不想一想,這個水,漲的太高了,會不會……先嗆著了她的本主?甚至……淹死了她的本主?”
馬嬤嬤大駭,連聲說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公主……”
“怎么不可能?!”
敦柔公主打斷了馬嬤嬤的話,美麗的面龐微微的扭曲了,眼睛中泛出了淚花,“嬤嬤,你說,我現在算是什么?我……我什么都不是了!”
微微一頓,“我就是個妾!”
馬嬤嬤魂飛魄散,雙腿顫抖,也不曉得,該站了起來,還是該跪了下去?她兩手亂搖,顫聲說道:“公主!公主!……您哪兒能這么說呢?哪兒能這么說呢?不是這么回事兒!不是這么回事兒的呀!”
“那是怎么一回事兒?!”
敦柔公主的話中,已經帶出了哭音,“從今往后,我見到‘南邊兒’,要下跪,要磕頭!——我和‘南邊兒’,都是他的老婆,那……我不是個妾,是什么?!”
馬嬤嬤張口結舌,答不上來。
“她是我姐姐,沒有關系!她做皇帝,也沒有關系!我向她下跪、向她磕頭,都沒有關系!可是,她不該也是他的老婆呀!或者說——我不該也是他的老婆!”
說著,淚水已如斷線的珍珠,簌簌而下。
馬嬤嬤腦子里“嗡嗡”的,扎煞著手,張了張嘴,卻是口干舌燥的,不曉得該如何勸慰?
“嬤嬤,”敦柔公主掏出手帕,拭了拭眼淚,“你是看著我長大的,我什么脾性,你比我阿瑪、額娘,還要清楚些!我嫁給他,說是什么‘釐降’,其實,只不過做了人家半個‘正妻’!半個!我……還固倫公主呢!還事事要強呢!我——”
說不下去了。
“公主……”
敦柔公主微微搖了搖頭,喘了口氣,繼續說道,“這也罷了,我也忍了,認了!只盼著,往后……”
又說不下去了。
“公主,公主……”
敦柔公主沒有搭理馬嬤嬤,再喘了口氣,咬了咬牙,“沒成想,忍啊、認啊,竟然把自個兒忍成了、認成了……妾!我……我現在,倒寧肯他休了我!還要好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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