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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鱗開 五三三 旌旗十萬斬閻羅(19)
“殿下若是以此罪我等,恐怕天下并無無罪之人!”魏國公并不服氣,這位徐達的后人哭得脖子發紅,以演藝出來的哀傷遮掩憤怒的本質。
“沒事,我先誅首惡,再論其從,寬宥無知罪輕的庶民,這也是祖宗好生之德。”朱慈烺道:“若是國公以為高利貸還不足以讓世人心服口服,那么蓄養家丁死士,這就足夠了吧?”
大明允許奴仆的存在,但不允許家丁的存在。有時候其中界限很難劃清,因為家丁也常做奴仆的事,甚至還要擔負農業勞動。如果硬要找出個標準,那么勉強可以用軍籍來區別家丁與奴仆。
無論是地方衛所還是京營之中,服役的軍人首先都在軍籍。嘉靖以后的募兵制大行其道,正是軍籍軍人不堪用,不夠用的問題。
不堪用是因為沒有操練。這些軍人不操練又在干什么呢?答案很簡單,在為軍官干私活,當家奴。
不夠用是因為人不在了。軍戶是世襲制度,父祖在籍則子孫都在籍,以開枝散葉來說,只會人滿為患,為何會發生人數縮減的事?答案是衛所、京營的軍官將領將軍戶視作自家奴仆,直接拉跑了。
這些軍戶服從度高,地方衙門管不著,戶籍直接歸屬于衛所、都司、五軍都督府這一系統,屬于免費的人力資源。像魏國公這樣每代都有人出領督府,提督京營的人家,自然不會放著這么大一塊肥肉不吃。
即便外面的奴仆已經賣得極低賤,但總比不上免費的好。何況拉跑之后一樣要占著籍,好名正言順再領一份軍餉
這些軍戶之中,家族基因好,身胚都不錯,更有些還會家傳武藝,用來保家護院何其放心!
在這條罪名上頭,任何一個出任過五軍都督府都督職位。以及提督過南京京營的勛戚家族,都不可能洗脫。
“敗壞太祖制定的衛所根本,這罪名夠不夠?”朱慈烺朗聲問道:“更別說爾等超額蓄養奴婢,以至于引發奴變。這事怎么論?”
魏國公沒有準備,被朱慈烺連珠似的發問堵得有口難言,一時間竟只能瞪著朱慈烺。
“還瞪我?敢讓京營兵變么?”朱慈烺好整以暇問道。
“殿下這是要興大獄么?我等與國同休,只以此等小罪來陷害我等,天下何人能服!”徐文爵已經不抱希望,放聲喊道。他雖然看似氣急敗壞,但常年的身居高位,家教熏染,終究不是個會被自己情緒左右的庸人。
忻城伯趙之龍落后徐文爵半身,清楚地看到了魏國公的手勢——這是真的要造反兵變啊!
按照《皇明祖制》的明文規定:皇太子就算在外地犯法。文武百官也不能參劾,只能提請皇帝詳查。皇帝無論查到了什么,都不能派人將皇太子拘回問罪,只能召見詢問。如今國法敗壞,參劾皇太子的題奏已經出現。但拘捕冇皇太子的事終究太過駭人聽聞。
——若是真的發動南京京營嘩變,如何善了呢?若是尋常督撫,皇帝說不定殺了了事,這可是皇太子啊!
忻城伯心中暗道。
“你們真的在考慮兵變?”朱慈烺笑了:“不用糾結了,等一會兒就有結果了。”
趙之龍剛剛吐出一個“啊”字,就聽見一陣鐵甲摩擦之聲響起,年輕的將領手按佩劍。帶著三隊鐵甲戰兵進來,人人手中捧著一個托盤,上面覆蓋了紅布,紅布之下卻是圓嘟嘟一坨。
“職部近衛第一師坦克司上尉副把總王翊,奉命平定南京京營嘩變,斬嘩變軍官三十四員。首級在此,特復命!”王翊大步上前,單膝下跪,回了差事。他與馮元輝稟報金華奴變事后,回歸建制。如今正是奉命領了部下沖入京營大營,凡是阻攔將校一律就地斬首,震懾得京營再無人敢違令出帳。
適才的炮響就是信號。
眾勛戚看著一個個排列整齊的人頭,著實認出了幾個熟人,驚駭莫名。
“我用三百人平了京營,五百兵接手了皇城防御,這里大約有二百余兵。你們猜猜,我帶來的另外一萬人馬在哪里?”朱慈烺動用的都是精兵,調動起來聲音小,動作快,效果彰顯,根本吃著空餉的老弱殘兵能夠抵御的。
話說回來,現在還留在軍中的老弱也并不想抵御。他們知道誰克扣了自己的口糧,哪里還會愿意為這些貪婪的上司擔上謀反罪名?
朱國弼掃了一眼這些威武雄壯的戰士,卻發現沒有一個高級軍官。尤其是當日陪在皇太子身邊,號稱近衛第一將的蕭陌。這些高級軍官不在場……那是去了哪里?
朱國弼的心口沒來由一緊,閃過一個念頭:抄家!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有如此念頭的人自然不止朱國弼一個人。
“先不要哭。”朱慈烺抬了抬手:“我還不至于喪心病狂地明火執仗搶你們的家產。實際上我還是很想與諸位勛戚同甘共苦,以全祖宗君臣之義。你們乖乖將家產都寫出來,違反國法的地方,咱們商討著獻金贖罪,對吧?都是些笞杖的小罪,何必因此傷了體面呢?”
魏國公徐文爵一見皇太子打完棒子又給了棗子,心知這是皇太子耍無賴要錢,當即就坡下驢,道:“此事原無不可,既然皇太子有令,臣也就顧不得家丑了。其實我魏國公府早就入不敷出,連年來變賣家產,就是五萬兩都未必能有。”
朱慈烺取了一柄如意,往案幾處一指:“據實寫來。”
徐文爵也不再死犟,帶頭過去跪坐地上,提筆便寫。其他跟在魏國公身后的勛戚自然也過去,不甘不愿地寫下家產。其中靈璧侯寫得最快,只有四行十六字,卻是:“破屋容身,舉家慘淡。祖宗所遺,止存禮器。”
朱慈烺從王之心手中接過掃了一眼,道:“讓他落款,貼出去。”
靈璧侯置氣一般在這供書上寫下了大大的名諱爵號,讓人貼了出去。其他人見還要貼出去,更加不肯多寫。有的寫了三萬、有的寫了五萬,有寫多些的,卻要說明自己如何四節施粥,贍養孤苦,修橋鋪路,開支巨大。
朱國弼等先過來的,也等著看其他人家寫多少,自己好酌情修正,不至于迥異旁人。
王之心到底拿過朱國弼的孝敬,走過他面前時,故意負手而立,暗中露出食指交叉,比了個“十”字。
朱國弼心中暗道:這是要我報十萬兩?還是多報十萬兩?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供述,已經寫了十六七萬兩了,看來是讓我再多報十萬兩。唉,皇太子心中早存了一筆帳,此番非得割塊肉不可啊。
王之心回頭看了一眼朱國弼的供紙,心中卻是搖頭,終于不敢再有所行險,將供紙傳了過去。
朱慈烺照例看了看,道:“貼出去。”
所有寫完了家產供述的人,竟然獲準離開回家。等他們出了長安門,登時被一干文臣圍住,詢問貼出來的家產清單是真是假。那些貴戚自然不會承認自己造假欺瞞,有些人甚至還說這是刀兵之下,迫不得已多說的。
文官其實更關心的是南京撤制的事,誰知道這些勛戚進去,該說的還沒說,自己反倒成了過江的泥菩薩,死得更慘。這事看來也只有去北京那邊冇再想辦法,若是實在沒有辦法,只能看新立兩省的職司之中能否撈個好些的。
徐文爵報了五萬兩的家資,沒想到自己竟然安然從宮里出來了。只是他回到府上,卻見府門口站崗的錦衣衛換了人,都是清一色的戰兵。這讓他有些不祥的感覺,但是不回去又能怎么辦?現在恐怕整個南京城都在皇太子的掌控之下。
果不其然,徐文爵回府之后就聽得老管家來報,說整個國公府被不知哪里來的戰兵團團圍住,只準進不準出。
“那買菜買糧呢?”徐文爵本還想轉些家中金銀珠寶、古玩字畫出去,誰知道皇太子下手卻是環環相扣,滴水不漏。
“都不準去。”老管家哭道:“他們在門口畫了一條紅漆,但凡敢有邁過的,當即射殺。是真的殺了人了啊!老爺!”
徐文爵心中冷了一半,突然道:“鴿子!還有鴿子!準備一只飛鴿,我要寫信去北京。這是要翻天了!”
鴿子的確能夠飛出去,因為朱慈烺并不擔心這些勛戚傳出什么消息,他關心的只是財物。
崇禎十二年的三月初八,江南所有報紙都出了號外特刊,里面是各家勛戚呈報的家產清單。其中靈璧侯家報的最少,只有一座祖屋和若干祭祀用的禮器。撫寧侯家報得最多,竟然有三十萬兩資產。
一時間,靈璧侯的“勇悍”和撫寧侯的窩囊,在南京城里如同長了翅膀一般傳開了。
“要錢沒有,要命一條!反正是祖宗戰場廝殺掙回來的,他要就拿去!”靈璧侯如是說。
此言一時成了勛戚的壯膽藥,每日不說幾遍就像是沒有了底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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