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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鱗開 四三二 期以忠義酬明君(六)
陳一元身上只有一件污得分不出顏色的單衣,在十一月的寒風中瑟瑟發抖。他兩只手推著盾車,傾斜著身子,用盡全身力氣地用腳蹬地,感受著沉重的盾車緩緩朝前滾動。
這種盾車高達八尺,用榆槐木制成,形狀如同一個轎廂,下面有四個木輪。前有護板,頂上的木板也有八寸厚,能防御明軍火槍和拋箭。有些盾車還在頂上布三層牛皮,鋪上泥土和沁水棉被,水火不侵,可以護著甲兵直達城下。
雖然防護力強,但盾車也有個致命的缺陷,過于沉重,即便是十余人推動也快不起來。尤其是在這片被挖得坑坑洼洼的土地上,要想推快些簡直比登天還難。
與陳一元一起推車的都不是包衣阿哈,別看他們穿得和乞丐花子沒有不同,但卻是正兒八經的綠營兵。真正的包衣阿哈都是用來填壕溝的,就連推盾車的資格都沒有。
“哥,我推不動了,我腿軟。”陳一元身邊一個看著只有十七八歲的青年男子喘著大氣,呼哧呼哧從口沫中擠出這么一句話來。
“別說話,留力氣。”陳一元自己一開口,也是口沫四濺,精氣耗散。
在他們身后的甲兵揮動的兵器,發出警告之聲,喝令他們快些用力推。這些甲兵或是女真人,或是漢軍旗,都有權利在陣前斬殺陳一元等綠營兵。至于那些包衣阿哈,在他們眼里更是如同螻蟻一般。
在甲兵身后有一散開的一排騎馬甲兵。他們原本是各牛錄的巴牙喇,各個手持騎弓。搭著輕箭,在他們前面的人,無論是諸申甲兵還是綠營、包衣,只要敢回頭逃跑,便是一箭了結。如果逃跑的人太多,他們還會換上重劍、斬馬刀,只要斜斜一劈就能將人徹底劈開兩半。
“來人,將地上的白填掉!”身后的章京們傳達著將軍們的命令。讓包衣和綠營兵清理地上的射標。
他們的火炮手也是如此,先標好位置,然后就著之前試炮的角度和用藥量放炮。
明軍炮手雖然訓練有素,能夠現場計算炮擊諸元,但既然是自己的主場,在炮擊距離上做些標識能夠減少誤差,使炮擊更為精準。事實上這些白就算被覆蓋掉。也一樣無法影響明軍炮手發揮。
陳一元很想去討這個差事,看上去要比推盾車輕松許多。
不過很快,天空中傳來一聲巨響,轟隆聲中,只見明軍陣前騰起一股煙云,黝黑的鐵彈已經轟了過來。那些三三兩兩聚在射標邊干活的包衣。頓時被火炮轟擊得尸骨無存。
陳一元硬生生吸了口冷氣,只覺得空中有股又臭又腥的氣味,聞著就讓人想將胃腸都嘔吐出來。
轉瞬之間,他又有些慶幸自己沒有攤上那樣的工作,好歹身前還有架盾車擋槍擋箭。
不過這份慶幸很快就消散得無影無蹤。因為明軍的火炮明顯打算先干掉盾冇車。
陳一元剛剛探出頭去,只見對面黝黑的炮口中爆出一道赤焰。旋即吐出一團白煙。
“咻!”
尖銳的聲響劃破天空,一枚八斤重的炮彈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飛了過來,卻讓人根本無法興起躲避的念頭。
炮彈劃過低平的彈道,在撞到盾車前嘭然落地。
陳一元剛剛提到嗓子眼的心,總算看到了一絲希望。然而炮彈卻沒有打算就此止步,它在干硬的地上濺起一團塵土,再次向前飛起,一頭撞上陳一元右手邊的一輛盾車。
“嘭”地一聲巨響,鐵彈猛地撞擊在盾車前護板上。炮彈被厚木板抵擋,仍舊以巨大得令人難以想象的力量撕裂了護板。
那輛倒霉的盾車猛烈震動,被擊碎的護板爆射出無數的碎木。這些大大小小飛射出的碎木屑變得如同鋒利的刀刃,又如武林高手擲出的暗器,扎得盾車后面清軍滿身滿臉。
那些被射中的兵卒尖聲大叫,雙手本能地想去捂住臉龐和胸口,卻硬生生地在碎木屑外止住,以免讓這些木屑刺得更深。這種生不如死的痛苦折磨著傷兵的身體和精神,唯一能夠緩解痛楚的方式只有嘶聲力竭地慘叫。
陳一元只覺得一陣反胃,嘴角咧開,不由自主地嘶嘶吸著涼氣,渾身上下已經沒有半分力氣。
后面兩個清軍甲兵手持順刀上前一陣亂砍,將那些慘嚎的傷兵盡數砍死,不讓他們影響士氣。
陳一元渾身發冷,正要轉過頭去跟身邊的兄弟說話,一晃眼,身邊竟然沒有人!
他急忙扭頭朝后看去,想看看自己那小兄弟是否摔倒在后面了。誰知觸目便是一個背影,正是自己那兄弟的身形,他在朝后跑!
“你要瘋!快回來!”陳一元忍不住大聲喊道。
他那小兄弟猛地釘在原地,旋即朝后連連倒退,仰面栽倒在地。
一支輕箭射中了他的喉嚨,將他重又射回了陳一元身邊。
他瞪大了眼睛,雙手捂著喉嚨上,嘴里呴呴吐著血沫,很快雙目間便再無生氣。
陳一元木怔怔說不出一句話來,背后卻響起風聲。
順刀的刀背看在陳一元肩膀,一個甲兵厲聲喝道:“快推!”
陳一元顧不上肩膀上火辣辣地痛,眼淚鼻涕幾乎賽得他無法呼吸,繼續用盡全力朝前推著盾車。
盾車緩緩地朝前滾動,拉出一條漫長的波浪。
此番清軍在天津之戰中投入的盾車多達三百輛,為的正是抵抗住明軍猛烈的火炮。
“我看了大清與明軍交戰文書,明軍的戰法無非就是列成刺猬陣,然后用火炮猛轟,等到近了再用火銃。只要先破了他們的火炮,再破了他們的火銃,這些明軍在諸申勇士的長刀之下就只能跪地討饒!”鰲拜騎在馬上,看著自己的盾車陣緩緩推進,果然擋住了明軍的第一輪炮火,不免得意地對左右副將炫耀。
鰲拜曾經是黃臺吉的親衛,對于黃臺吉有著最樸實的崇拜。許多人都被他的“巴圖魯”稱號所迷惑,以為他就是個沖鋒陷陣的莽夫。實際自從鰲拜開始領兵以來,總是將自己代入到那個“天縱英才”的主子的角度,用頭腦思索該如何擊敗敵人。
然而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的傳統思路并非一定能夠成功。
明軍在二百五十步上的散射只是熱身活動。當盾車在坑洼中一路挺進到二百步上,明軍的火炮真正開始爆發出了齊射的威力。
一枚枚炮彈準準地撞上盾車,將榆木板打得粉碎。
鰲拜的臉上漸漸變得難看起來,因為站在他的角度正好能夠看到盾車陣越來越稀疏,漸漸只有數十輛盾車還在堅持著往前推進。
沖在前面的包衣奴每跑一步都要撲倒在地,趴上一會,確定炮彈從頭上飛過之后,才肯爬起來繼續朝前跑。
明軍的火炮將仰角放得極低,每一發炮彈都不過人頭,打在地上還會形成跳彈,給人帶來更大的恐慌。
包衣在火炮聲中終于推進了壕溝邊,用一路背著的土袋朝溝里扔了下去。只是掃了一眼,溝里那些竹簽、尖木樁、鐵蒺藜……就嚇得他們渾身打顫。就在他們以為自己的任務完成了的時候,真正恐怖卻從他們身后襲來。
清軍甲兵弓手絲毫不憐惜這些人的性命,紛紛射出箭矢,將包衣們射入壕溝之中。戰場上有進無退,冇難道還能讓他們退回去繼續搬土包么?不用那么麻煩,就填壕溝這項工作而言,身體也是一樣。反正北直的漢人極多,用不完的。
“瞄準!”胸墻后的明軍火銃手紛紛擺出了射擊姿勢。
隨著尖銳的射擊號響起,整齊劃一的火銃聲響徹天際。
一排排包衣和甲兵平等地死在了鉛彈之下,逼得其他人尋找尚未被擊毀的盾車,尋求掩護。
整個戰場被壕溝分成了兩個世界,明軍的世界里只有號令和自己的心跳,而清軍的世界卻被業火吞噬,煎熬著從統帥到包衣的每一個人。
“新的標準炮藥果然讓精度大增,命中率高達六成。”龍福才飛快地在筆記本上寫下炮擊記錄,同時在戰場上尋找著更有價值的目標。
突然,龍福才的千里鏡中出現了一面從未見過的將旗。將旗之下有幾個身穿黃色甲衣的東虜將領,似乎正指手畫腳對著天津城發布命令。
作為一個跟滿洲人有血海深仇的遼民,龍福才意識到這是一個極好的機會。如果能夠一舉轟殺這些將領,前面的東虜兵勢必會潰逃。
“把大將軍請出來。”龍福才對副手交代一聲,報了射擊目標。
他所謂的“大將軍”并非蕭東樓,而是鄭芝龍送來的大將軍炮。這種一千六百斤的紅夷大炮,用藥將近四斤,是從澳門的葡萄牙人手里購買的英國海軍艦炮,試射時打出了最遠五里的射擊距離。因為太過貴、而且重,所以鄭芝龍只送來兩尊,被皇太子全都放在了天津。
“瞄準了就轟他!”龍福才看著兩門大將軍炮被掀去炮衣,咬牙下令,仿佛看到了害他家破人亡的兇手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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