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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鱗開 四三零 期以忠義酬明君(四)
“袁督請朝廷且先不出兵。”果然是開門見山,傅山直截了當道明來意,呈上袁繼咸給朝廷的手書。
朱慈烺展書閱讀,見開篇既不是寫給皇帝的奏疏,也不是寫給自己的啟本,而是含糊其辭,致拜朝中當事者當聞。說是手書,又有些議論文的味道。不過跳過這段,后面卻是說自己不相信左良玉會反,愿意親入左營,勸服左良玉回兵。
“袁督說:知恩之人罕有不義之心。這話我只能同意大半。”朱慈烺放下袁繼咸的手書,道:“罕有,并非絕無,袁督為何有如此信心說左良玉必為人所誑騙呢?”
“殿下,”傅山不急不忙道,“左良玉此人,小道也曾見過。此人目不識丁,卻能統領數十萬大軍。有前后三十六營人馬,前五營親兵,后五營降兵。一個目不識丁的將帥竟能將此些英豪握在手中,可知必有些本事。”
“有本事不代表不會謀反。”
“殿下所言極是。”傅山又道:“然則,一個有本事的將帥,手下又有精兵強將,若是真有反心,為何等到如今呢?”
“因為如今北面事急。”
傅山臉上閃過一絲疑惑,這讓朱慈烺不由懷疑傅山并不知道天津之戰的事。
雖然天津之戰沒有保密,但也沒有登上報紙,剛從南邊來的人不知道也情有可原。
“殿下,即便北面事急,如今也絕非左良玉謀反的好時機。”
“何出此言?”
“左良玉自去年冬日一病不起,到今年四月間,垂垂將死矣!他將平賊將軍印給其子夢庚,惟愿其子承其意志,剿滅獻賊。若不是恰巧有名醫過境。為其開藥延命,此時他已經是冢里枯骨,還有何謀反之心?”傅山道。
朱慈烺沉吟道:“那他現在如何?”
“早已油盡燈枯。只是勉強添油續命罷了。”傅山道。
如果左良玉已經到了這個地步,那么為了個人野心而提兵作亂的可能性的確不大。
“那是左夢庚借其父之名作亂?”朱慈烺提出了另一個可能性。
“所以朝廷更無須急著用兵。”傅山胸有成竹道:“左夢庚并無乃父之能。他若是意圖作亂,就是左鎮將校也不會全跟他謀反。不等朝廷用兵,必然自敗。”
“左鎮之中,也有如此忠義之將么?”朱慈烺問道。
“左軍號稱三十六營大將,其中有副將馬士秀者,追隨左良玉多年,為人有義氣。左夢庚若是欲圖作亂。其必不從。”傅山道。
朱慈烺有些遲疑,道:“左夢庚在軍中的聲望不如馬士秀么?馬士秀即便有忠義之心,恐怕也孤掌難鳴吧。”
“只要馬士秀不從,左軍必不能渡江。”傅山言之鑿鑿。
“軍國事絕不可信口而言啊。”朱慈烺并不喜歡智謀之士只給個答案的習慣。這要在數學考試里。你最終結果即便是對的,但跳過中間步驟,寬冇容點的老師給你個一分,較真的老師一分不給。
“因為馬士秀權掌左軍舟師。”傅山道。
“哦。”
朱慈烺這下明白了。在這個時代,哪里有那么多長江大橋可以走?實際情況是整條長江都沒一座大橋。現在要想渡江。只能靠擺渡。
馬士秀既然掌握著長江舟師,自然可以保證不讓左夢庚做出傻事。
“左良玉這事吧,最麻煩的不是如何平息。”朱慈烺起身搖鈴,命人送來茶水,又端了自己的杯子喝了一口。方才道:“如何不讓他成為第二個東江鎮才是關鍵。”
毛文龍死后,原本跟著毛文龍反清的東江將領無家可歸,最終投入死對頭的懷抱。諸如孔有德、尚可喜,那都是跟滿清有不共戴天血仇的人物,后來卻成了鐵桿漢奸,這也不能不感嘆大明這邊有人逼人太甚了。
在原歷史劇本中,左良玉死后,左夢庚被黃得功擊敗,旋即投降了南下的清軍。現在沒有清軍南下,那么左夢庚若是依舊被擊敗,只有返回駐地和流竄河南、南直兩個選項。如果他去河南,那正是撞在刀口上,很快就會被追來的山地師剿滅。
如果他在淮河一帶成為流賊,乃至于他的部將各據山頭,這才是最大的禍害。
“所以殿下尤須謹慎用兵。若是將其打散,恐怕更不好收拾。”傅山道。
“我倒覺得,如果不打他們,他們說不定就散了。有個強敵在外,他們倒還能抱成一團。”朱慈烺毫不掩飾,道:“可惜現在的問題是我實在抽掉不出兵力來。”
傅山從小就是人中俊杰,相傳他六歲之前只吃黃精不吃飯,是個神仙一樣的人物。在他的人生閱歷中,與人交流只有兩種形式:他服從別人,比如師父郭真人;別人服從他,比如他接觸到的許多許多人。
此刻自己既不想屈從,卻又不得不順著那人思路走,這種情況實在是人生罕見。
關鍵的是,傅山不得不佩服這個比自己年紀還小的皇太子,絲毫沒有外界傳說的暴戾、反復、陰險……一切都如同摯友一般,坦誠布公,言辭真誠。
“殿下所慮的確有道理。”傅山道:“但此刻袁督已經去了左良玉營中,若是朝廷興兵,怕是袁督不能安然而退。”
即便是看在傅山的面子上,也不能隨便犧牲袁繼咸。何況袁繼咸可是跟文天祥、謝枋得齊名的民族英雄,出于個人感情也該保全他性命。
“兵是必須得出的,否則日后藩鎮誰還將朝廷放在眼里。”朱慈烺起身道:“不過出兵未必要狠打。如果左軍不過江東,我可以讓黃得功以守城為要。”
“那如何平息此事呢?”
“左氏敢此時行險,不過是自以為有內應罷了。只要除了他在南京的內應,他未必敢輕舉妄動。”朱慈烺再次將目光放到了江南。只要江南偃旗息鼓,對左良玉或是左夢庚而言,都不啻于釜底抽薪。
“原來殿下早有計較。”傅山不由欽佩道。
“我原來的計較是派黃得功駐兵九江、安慶,只要一時擋住左軍,等北事平定再調大軍南下。”朱慈烺嘆了口氣道:“而且我也不想這么早就動江南。”
“這是何故?”傅山所站的位置局限了他的眼界,不能看到全天下的大局。
現在江南雖然形同外域,但好歹每年糧稅還是能收一部分上來的。朱慈烺此刻又在安排市舶司的事,正是建立信任基礎的時候。這些勢家大族在分吞利益的時候如狼如虎,在沒吃到肉之前卻都謹慎得如兔如鼠。
若是力量大了,可能嚇到他們;若是力量小了,他們不以為然。
這輕重分寸實在不好把握。
朱慈烺此刻才深刻體驗到“治大國若烹小鮮”這句話。
傅山當然還不足以介入如此頂端的國家戰略層面,所以朱慈烺只說了四個字:“不是時候。”
現在不得不變一變了。
朱慈烺讓傅山先行南下,收羅江南地方的各種報刊。同時傳令給田存善,讓他聯絡各報,集中宣講江南有人散播皇帝遭人挾持的謠言。
南京鎮守太監王之心也得到了明旨,要他與南京兵部尚書史可法一道徹查散播謠言、離間天家骨肉的罪魁禍首。
“罪魁禍首就是兩個,一個盧九德,一個高起潛。”朱慈烺在傳令的同時就冇已經定好了基調,甚至連絞殺這兩個太監的明旨也一同送到王之心手上。
太監不同于文官,看似權大,卻可以被皇帝一言抹殺。
看看魏忠賢就知道了。
盧九德和高起潛充其量就是暗中聯絡一番,不可能是主事之人,殺之可以斷其臂膀,也能加以威懾宵小。至于高起潛嘛,用他的人頭還能振奮一下第二師的軍心。想來蕭東樓看到之后會心情激蕩。
十一月,正好是盧象升的忌辰,送上這樣的祭品再合適不過了。
“至于錢謙益,先軟禁詢問,不要用刑。”朱慈烺道。
錢謙益在江南是本鄉本土,根底盡在,若是貿然捉拿下獄,未必不會激起“蘇州民變”那樣的事。先軟禁詢問,試探一下他的態度,也試一下民間士林的反應,可進可退,還可以賴皮不認賬,這個力度應該合適。
傅山從濟南出來,將信將疑地趕到南京,一直在擔心買不到足夠的報紙,也不知道書坊是否有售。誰知到了南京地界,卻意外地發現報紙這種新生事物,竟然已經普及到了令人難以置信的程度。
無論是在酒肆茶樓,都能看到拿著報紙的人,或是獨自精讀,或是三三兩兩的相互討論。
這些人手中大多拿著《曲苑雜譚》和《留都通報》,桌上放一份《皇明通報》,一看便知道是個雅俗通吃的雜家。只有那些戴著方巾,有功名在身的儒學士才會拿一份《江南士林報》,清高孤傲地夾雜其中。
傅山挑了個人多店闊的茶樓,在角落里尋了個占角的位置坐了,打量著滿店茶客,讓自己接受江南口音的官話和土話。
“這位道爺,您吃什么茶。”茶博士快步走到傅山身邊,一張口便是一連串的茶名。
“茉莉陳茶。”傅山隨口挑了個南北皆有的大路貨,反正眼下這個季節喝不到真正的好茶。
“那道爺讀什么報紙?我們這里也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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