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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鱗開 四零一 忽聞羽檄傳來急(一)
崇禎十八年七月的北直大地,干旱低熱,太陽雖然當空掛著,卻不肯放出逼人脫衣的熱氣,如同害了病一般軟綿無力。太陽之下,荒草遍地,曾經上好的田壟里,如今也看不到莊稼。只有少許耐旱的樹林以人們不起疑的速度朝外擴張,侵蝕田園。
一隊露出青色頭皮、結著小辮的滿洲兵松垮垮地騎在馬上,從地平線上走了出來。他們很快找到了一個被人荒棄的村莊,立旗休息,派出探哨。彼此之間都是滿洲話招呼,就如往素殺人如麻的滿洲兵沒有半點區別。
這隊人馬的統領身材高大,騎著馬在村莊里繞了幾圈,又找了幾處殘垣斷瓦,安排人在里面當了暗哨。等一應安置妥當,他方才回到隊伍之中,與幾個兵士用滿語說笑幾句。
等到夜幕降臨,靜謐的大地傳來一陣馬蹄聲響。另外一隊明火執仗的滿洲兵也來到此地。發現了自己人之后,這隊滿洲兵輕松愉快地卸下了包袱,像是他鄉遇故知一般,享受著先來者熱情的酒肉。
然而他們不知道,有一種東西叫做蒙汗藥。這其實也是到了大明才成熟起來的一味防方劑,并不能像小說中描繪的那樣讓人迅速昏迷,但是可以改善服用者的睡眠質量。在軍中也被大量使用,用以減輕傷病員的痛苦,使他們不至于半夜痛醒。
就在這些滿洲兵進入甜美的夢鄉之后,熱情的主人紛紛抽出清軍制式順刀,輕手輕腳地摸進營帳,輕車熟路地割斷了這些滿洲兵的脖子。
“動作快些還能再睡一覺。”一個滿兵低聲說道,卻是帶著濃濃遼東口音的漢話。
門口站著的軍官飛快地朝他瞪了一眼。輕輕用腳踢了他的屁股,沉聲道:“不會說話就少說!”他說得卻是標準的滿語,隱約中還帶著蒙古方面的口音,就算是真滿洲人聽了,也未必能分辨不出。
尸體有條不紊地送到了村后剛挖出來的壕溝里。一一清點之后,便澆上火油付之一炬。尸體上的衣甲、兵器,也被單獨剝離開來,掩埋、焚毀。三十人的隊伍分工明確,紀律嚴明,整個過程中竟然沒人大聲喧嘩。
這就是特別偵察營。簡稱特偵營。
經過大半年的甄選、訓練,特偵營終于如同一柄寶劍出鞘,寒光四射。他們以三十人為一個單位,時而冒充綠營,時而冒充蒙古游騎,時而冒稱滿洲大兵。尤其是在冒充滿洲兵方面。因為有京中的秘密戰線支援,可以說是除了人之外所有東西都是真的。
如果不是宋弘業意外被俘,說不定還能在兵部給他們安排一個編制,那時候就是真正的滿清八旗兵了。
善戰者無赫赫之功。左守義領隊以來,出入北直,在野外襲殺調動的清兵,整整一個月間干掉了六支這樣的隊伍。一般來說。人數低于兩百人的隊伍,都是他的獵冇物。
因為兩百人是一道坎,超過兩百人的隊伍往往由戰場經驗豐富的牛錄章京領隊,絕不會放心初次相見的陌生隊伍為他們站崗放哨。
雖然沒有獲得高價值的情報,但這種襲殺戰很容易讓敵軍高層發生恐慌,最后一級級蔓延下去。誰都想知道,那些一夜之間消失不見的隊伍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是明軍的夜襲?是亂軍的埋伏?但是無論怎么找都找不到打斗的痕跡,甚至連尸體、衣甲都找到不到。
“哥,咱啥時候能去燒蠻子的糧庫啊?”一個十七八歲的小戰士湊到了左守義身邊,用一口滿語問道。因為滿語里面沒有“建奴”這個詞。他便用了滿洲人對漢人的蔑稱——“蠻子”。
左守義斜視看了他一眼,道:“到時候就知道了。”
年輕的戰士頗有不甘,道:“哥,當初你們三個人就敢去干。如今咱們有三個十個人……”他一時忘了“三十”如何表述,舌頭一轉倒是沒有犯錯。
特偵營的滿語都是建奴俘虜和遼東渡海的漢民教的。口音各異,正好適合他們扮演不同的旗佐。
左守義將這顆光溜溜地腦袋推開,沒有理他。正是當日在山西接連放的兩把火,促成了左守義一舉成為少校,也讓特偵營這頭猛獸出現在了北直地界。雖然出于保密,左守義三人的戰功沒有大肆宣揚,不過特偵營內部卻給這位營官封了個“霹靂火”的諢號,不言而喻是從《忠義水滸傳》里搶了人家秦明的名號。
別人看不清,左守義卻是看得十分透徹。山西的局勢和北直完全不同。山西有滿洲兵,有蒙古兵,還有剛剛編成的大同綠營兵,正適合渾水摸魚瞞天過海。然而北直這邊軍制簡單,不是滿大旗就是漢八旗,布防明確,盡管左守義知道清軍囤積糧食、兵械、乃至火藥的確切地點,要想混進去卻沒那么簡單。
再等等吧。
左守義把玩著從滿清軍官身上收繳來的銅印,收斂氣息,仿佛整個人都融進了黑夜之中。
左守義并不知道,這隊看似普通調防的正白旗甲兵,其實是多爾袞派去“護送”洪承疇母親前往北京的護衛。正是因為洪承疇動輒以母親舟車勞頓、不堪遠行為借口,才刺激得多爾袞親自派人來“接”。
這么一支人馬憑空消失之后,多爾袞首先懷疑的就是洪承疇為了不讓母親入京為人質,神不知鬼不覺地讓這些清兵葬身某處。
多爾袞很快就想到了一個人。此人能力強,夠忠心,與軍中大佬沒有半點關系,尤其是跟洪承疇毫無瓜葛。而他偏偏又在兵部任職,只要找個由頭將他發往前線,暗中調查,正是再好不過的人選。
此人正是宋弘業!
宋弘業出獄不過三天,就找到了投毒“兇犯”,鐵證鑿鑿。而且從那以后,滿城水井中的投毒事件銷聲匿跡,這讓多爾袞頗感欣慰。在獲得了賞賜之后,宋弘業有了新宅子和新老婆,不過他撲在工作上的時間卻更長了,甚至在內務府單獨開了一間職房,連帶被褥都搬了過去。
這種態度讓多爾袞更加滿意,相比龔鼎孳那些上了朝就幾乎不見人的文官,宋弘業足堪為漢官表率。
唔,差點忘了,他早已經是旗人了。
多爾袞暗中提醒自己。
崇禎十八年七月中,宋弘業帶著五六個家丁,騎著馬騾,趕到真定府拜見阿巴泰和洪承疇。他名義是代表兵部前來核查軍械儲備的,是個不可能得罪人的肥差。
有哪個前線將領不希望多領點軍資?就算自己用不掉還可以賣嘛。
宋弘業磕頭叫阿巴泰主子,見了洪承疇也是畢恭畢敬,更博得了兩人的好感,痛快地給了手書,允許宋弘業帶人出入各處嚴密防守的庫房,清點軍資。
宋弘業自己帶來的人是鐵定沒有問題的,關鍵就在于阿巴泰和洪承疇派去保護宋弘業的護衛。這些人一方面要保護侍郎大人不出意外,同時也要監督這個包衣不會暗地里動手腳,讓主子陷入被動。
然而他們千算萬算,卻沒想到宋弘業本人就是明軍最大的眼睛,只要通過幾個不起眼的小記號,就有一支三十人的精銳隨時策應他進行動作。其中最簡單粗暴的方法就是讓特偵營干掉那些護衛,然后冒名頂替。
冇不過如此一來,宋弘業也就沒法再回到北京當眼睛了。
兩廂權衡之間,宋弘業舉頭望明月,一副思鄉情深的模樣,心中卻尋求著兩全其美的辦法。
他的這番做作,全都落在了角落里的一雙眼睛里。
那是洪承疇派來端茶倒水暖床伺候的婢女。平日看似清純無知的小婢女,而此刻的雙眸中卻閃現出狡黠冷酷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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