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最后一眼

獨步仙塵 第一章 最后一眼

“嘩~”

堆滿積雪的校園，成群結隊的身影歡笑著在樓梯間穿過，一至二樓樓梯洗涮間，一道欣長的身影雙手支在水池邊，腦袋伸在水龍頭下，任由奔騰而下的溫水一遍遍沖刷著遮到耳根的長發，噗踏踏的水珠也紛亂濺射上脖頸、毛衣。

足足過了一分鐘，身影依舊保持著沉默的姿態一動不動，直到右肩猛地傳來一下拍打，還有一道響亮的笑聲，身影才向后擺手示意。

“那我先走了。”

笑聲里又有腳步聲離去，但趴在水池邊的身影還保持著之前的姿態一動不動，過了好幾分鐘，水流已沿著脖頸傾灑入身，他才從水池下縮回腦袋，伸手推起垂到鼻頭的濕漉長發，顯露出一雙泛紅的眼睛。

淚水混合著自來水靜靜流淌，郭正陽深吸一口氣，又緩緩低頭撐在水池邊沿閉目輕語，“謝謝。”

這一聲道謝，是一種只有他自己才能聽得到的柔和聲線，因為也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道謝的對象或許根本不存在。

他根本沒想到當生命走到盡頭的那一刻，一切竟然還可以重來。

就算以他的城府也足足恍惚了半天才確信他不止沒死，更詭異的回到了五十年前。

五十年前的時光，青春蕩漾。

他還不是卑微忐忑的靈域散修，而是堂堂郭家大少。

五十年前，他那個威嚴持重的父親依然健在，疼他寵溺他的母親，一樣安好。

思緒飄飛中，一陣手機鈴聲突然從郭正陽身上響起，等他在毛衣上隨便擦了下手再從口袋里拿出手機，眼中也閃過一絲奇妙的情緒，這款手機還是一款很古老的智能機。

當然，在郭正陽眼中它才能被稱之為古老，實際上這款手機在眼下可是最流行的，而且是全球最流行的手機。它去年年底才在國內上市，在這時間校園里就能用得上這手機，絕對是走在了潮流最前線，更別提這還只是一個祖國內陸偏屬落后的小縣城高中。

而這款手機，正是郭正陽母親春節前送給他的十八歲生日禮物。

上一輩子，哪怕他離開世俗進入靈域修行，踏上追求天道的茫茫大路時，這款手機依舊被他小心珍藏在身邊。

因為這是母親送給他的最后一份禮物。

記憶中身為延河縣縣高官的父親會在幾個月后榮升銘川市副市長，那段時間也剛好是郭正陽高考落榜的時刻，父親的榮升讓家里多了不少喜氣，但可惜就在父親帶著母親趕往市區時卻遭遇暴雨，暴雨中一輛過橋的卡車因為司機疲勞駕駛，雨中還保持著高速行進，當車胎突然打滑，司機連剎車都來不及，就撞著父母所在的轎車就撞破護欄，撞入大河，……

從那一天起，郭正陽開始被爺爺收養在身邊，但他卻開始自暴自棄，頹廢度日，最后氣的爺爺把他趕出了家門。

不過生活費什么的他從來不缺，每個月都會有人往他卡里打上幾千錢，那些錢不足以讓他揮霍，但足以吃飽穿暖，渾渾噩噩過了幾年，直到爺爺因病撒手離去，再然后又是幾年，南方某省時任常務高官的大伯也被政敵打壓的踉蹌入獄，郭家才徹底垮臺。

但郭家垮臺后郭正陽反而迎來了自己的機遇，他竟然巧遇一個從靈域中逃出，重傷垂危的修士，平白得了一筆遺產，有功法，有靈器，更從那修士口中得知了一片波瀾壯闊的仙神世界。

可惜那修士死的太快，雖然留下了不少東西，但郭正陽卻無從下手，為了看懂那些秘籍上的古老的文字，他就翻查了幾個月資料，而后一本修煉入門的功法秘籍足足摸索了五年才終于理解透徹，知道怎么去修煉，這五年里他無數次放棄，無數次嘗試，到最后自己都快徹底失去了信心，才稀里糊涂入了門。

入門之后的修煉同樣不輕松。

他足足用了四年，才從入門修煉到聚靈初期巔峰。

修士凝聚天地靈氣入體，為自身逆天改命，邁出去的第一步就是聚靈，聚靈期分為四個階段，聚靈初期、中期、后期、大圓滿。

持續聚靈入體，不斷洗滌沾染無數凡塵俗氣的肉體凡胎，洗滌到通透明凈地步既為圓滿，到了聚靈大圓滿境界之后再有所突破，那就已經是超脫凡俗，可以隨意做到飛天遁地，行云布雨的陸地仙神，被稱之為真人境。

上一世郭正陽雖然偶得機緣，可那死去的修士也只是一個聚靈中期的小菜鳥，留下的東西并不寶貴，還因為無人教導只能自己摸索，入門用了五年，四年修煉至聚靈初期巔峰，一個瓶頸困了他一年，再修練至聚靈中期巔峰更是用了七八年。

七八年后，他才終于又靠著機緣得知靈域究竟在哪。

進入靈域后那里雖然靈氣濃郁，要比外界的修煉效率強出十倍不止，但他一個孤魂野鬼，還只是聚靈中期巔峰，沒有多少太多和強敵戰斗的經驗，一開始那些年基本就是整天躲躲藏藏，為了尋覓一處安身之地費盡了心機，等他終于適應了那個殘酷的世界，也在濃郁的靈氣環境中連續突破，一路到了聚靈大圓滿境界，才勉強有了尋一處洞府安身的資本。

聚靈大圓滿，可以在靈域立足了，但也只是勉強，尤其是對于散修來說，這種勉強依舊還存在極大的兇險性。

郭正陽在大圓滿境界又被困了幾年，依舊是經常遭遇各種危機兇險，直到幾年后，才終于迎來自己的契機，突破成為真人。

那一刻，郭正陽信心前所未有的強大，以他的出身機遇，能走到那一步，真的足以在靈域較為輕松的生存了。

多年廝殺拼搏，終于拼出了一條血路，算是散修群體里一方小高手。

郭正陽的確是意氣風華，哪怕當時已經年近七旬，但一旦成為真人壽元就會翻倍，六七十歲的真人還算正當青壯。

可意氣風發中郭正陽卻突遭橫禍，還沒來得及在靈域展開拳腳揚眉吐氣，就遇到兩個強者在他洞府附近廝殺，稀里糊涂就慘死了過去。

那一生細細回想起來，哪怕他早已經在各種危險磨難中把神經鍛煉的堅韌無比，可他還是悲嗆的想落淚。

臨死前，他心中真是充滿了不甘，充滿了憤怒。

對這老天的憤怒，他辛辛苦苦拼搏一生，好不容易在靈域趟出一條血路，剛看到出頭之日，就這么突遭大禍，那種憤怒和不甘也真是猶如滔天怒波，但更讓人無奈的是，他連憤怒和不甘的機會都沒有了，因為就在那一瞬間，他已經灰飛煙滅。

可誰想到。

不久前還在為這命運的不公而怒火滔天，不久后，他竟然回到了五十年前？

這，難道是命運給他的補償？

還是冥冥中有誰看他一生太過悲嗆凄涼，才施舍給了他一個轉機？

但不管如何，徹底明白自己不止沒死，還回到了五十年前，父母遭遇那場橫禍，郭家巨變幾個月前，郭正陽真是興奮激動的想大哭一場。

那一生巨變就是幾個月后的暑假，高考放榜之后那幾天開始。

如果沒有那一場車禍，父親不會在他最燦爛的年歲倉促而去，他也不會自暴自棄，爺爺也不會因為晚年喪子，為最疼愛的小兒子先走一步而長期悲傷，導致身體一路垮了下去，如果爺爺健在，大伯那些政敵……也未必敢做那么出格的事。

歸根結底，上一世他的命運突然間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就是幾個月后那一場車禍所致。

默默看著手中的手機，等手機鈴聲一遍遍炸響，響的洗涮間外偶爾路過的身影都有好幾個駐足觀看時，郭正陽才深吸一口氣，把手機放在了耳邊。

“小正。”

手機對面響起一道溫柔關切的話音，簡單兩個字，郭正陽直接轉身背對著洗涮間外，淚如泉涌。

“小正？”

手機對面或許因為久久聽不到回音，話音里也多出了一絲疑惑，“是不是還在生你爸的氣？哎，父子倆哪有隔夜仇的，乖，別氣了，快下來，媽給你帶了好吃的。”

郭正陽眼眶中的淚水依舊在洶涌滑落，但他腦海中卻閃出了一絲疑惑，生父親的氣？

早已經快被遺忘在腦海深處的記憶又被他翻查了幾遍，郭正陽才終于找到了源頭。

現在還是春節剛過去不久，高三開學沒幾天。

春節前的期末考試，郭正陽所在的高三年級五班共計九十一人，郭正陽很光榮的拿了全班倒數第十，如果放在總共六個班的高三文科班，他的名次根本不需要去找了。

這一個春節他是被一路罵著走過來的，但當時的他卻正處于叛逆期，父親罵的越兇，他的反叛情緒也越嚴重，開學前幾天還和父親狠狠吵了一架，大半夜跑出去夜不歸宿，害的母親冒著大雪找了他好久，第二天就重感冒住院了。

等他接到消息去醫院看母親時，被站在病房外的父親當著幾個醫生護士的面狠狠抽了他好幾個大耳光。

他貌似好多天都沒接過家里電話，甚至一度產生離家出走放棄學業的心思，如果不是在這個校園還有他當年很舍不得、甚至為其魂牽夢繞的女生，他或許真就一個人離家出走了。

翻找出幾乎要被遺忘的記憶，郭正陽的淚水卻越涌越烈，等放下手機深吸一口氣，讓自己冷靜下來后他才又抓著手機道，“我洗頭呢，等我下。”

“好，你慢慢洗，記得洗過頭之后吹干，……”

手機對面的聲音越發溫柔，郭正陽卻沒有聽完，聽了一半就放下手機收進了口袋。

上一世隨著父母的離去，他自暴自棄多年，不管爺爺或者大伯是勸是罵，都無力振作，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他的父母都是帶著失望走的。

對他的失望。

高考成績出爐，郭正陽距離專科線都差了一二百分，知道成績太差，所以他拿了成績單根本就沒回家，直到父母要搬家去市里，他才無奈走了回去，家門口外已經上了車的父母招呼他一起上車，郭正陽卻很干脆的拒絕，說要在同學家玩幾天，晚幾天再去市里。

拿著成績單他都沒有回家，而是一直在外面廝混度日，直到聽到父親榮升為副市長，他們要搬家了，他這才不得不回去拿一些自己當年比較看重的東西。

回去的時候，父母已經搬著行禮準備上車，母親親切的招呼郭正陽上車一起走，他卻干脆的拒絕，說是還要在同學家玩幾天，晚幾天再去市里。

父親原本不答應，對他冷眼相向，但母親卻在一旁勸解，說讓他散散心什么的也好，然后過來塞給他一筆錢，才招呼父親上車。

而父親站在車門外看他最后一眼時，眼里全是失望。就是母親上車時，眼神雖然更多是寵溺，但郭正陽一樣看出了一些失落。

那也是他看到父母的最后一眼。

當時他沒有太在意，但等父母突然在去市里的途中遭遇橫禍，真的走了，就這么突兀的離開人世，他才哭的撕心裂肺，長久無法從無邊的愧疚中掙脫。

少年時不懂事，叛逆張揚，和老一輩的思想往往有極大反差，可他又怎么會一直不懂事下去？等父母走了，回想起以往種種，郭正陽才追悔莫及。

至死，他都沒忘記父母看他的最后一眼，父親眼中全是失望，甚至憤怒，母親眼中多有溺愛，但同樣有隱藏的失落。

他這個兒子，就讓父母帶著對他的失望和失落離世，那一眼，也正是他從此自暴自棄的根本。

哪怕后來有不少人勸解，想試著解開他的心結，他都一直無法從其中掙脫。

收好手機，郭正陽才再次把腦袋伸在水龍頭下，讓奔騰的溫水狠狠沖刷著一頭長發。

他真的想好好大哭一場。

因為現在的他已經不是經常游走在死神邊緣，整日提心吊膽，時刻防止各種兇殺危機的靈域散修。

現在他竟然有機會改過，有機會去抹掉那一個讓他致死難忘的失望眼神，有機會重新體驗母親的寵溺，他真的很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