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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真劍俠錄 第一百四十三章 雨夜悟,劍通明
猶豫了許久,俞和終于深吸了一口氣,踏上了第八十一道足印。
腳底甫一落下,就看那甬道盡頭的石碑上明光大作。從那石碑周圍,滿地堆積的灰白骨骸之中,有近百柄銹蝕的長劍飛起,這些古劍仿佛重獲了靈性,它們一齊顫抖著,發出嗡嗡的輕鳴聲。黯淡的劍鋒中,漸漸開始浮現出鋒銳的光芒。
俞和心中警兆大生,前八十步雖然走得艱辛,但畢竟是與無形劍氣相斗,即便不慎中招,也就是筋骨酸痛而已。但這最后一步,竟然是實打實的真劍刺擊,眼看那些古劍一一重現鋒芒,又有石碑上溢出的凌厲劍氣加持,這若是被一劍劈中,后果難以想象。
俞和不敢怠慢,雙手左右一分,白茫茫的先天五行金炁破體而出,化作兩道三尺劍芒,隨著他雙手劍訣所指,對準了甬道盡頭的石碑。
可還不等他看個真切,就聽見“嗚”的一聲,有十幾柄古劍同時攢刺而來。每一柄古劍上的劍光,直扯出一丈多長。這十幾道劍勢襲來,其中不僅糅合了俞和已然熟悉的二百六十六道劍痕中的劍意,甚至還有俞和沒能見過的高深劍意。
俞和瞪圓了眼睛,惶然無措中,只顧把兩道金炁劍芒胡亂的揮了出去……
浮空山上的雷雨之夜,那景色是異常瑰麗的。
厚重的云層離頭頂非常近,似乎伸手就能碰得到。漫天星宿和一輪彎月,被暗紅色的雨云完全遮住,間或有閃電從云中垂向漆黑的大地,雷光就會將那一小片濃密的云,映成青藍與淺綠交混在一起的顏色。
無數的雨水并沒有方向,它們從云中凝落之后,就被高天上的風嵐卷起,肆意的沖突奔馳著。
俞和盤膝坐在一道山崖上,護身罡氣放開,讓雨水并不能染濕他的身子,就好像坐在亭子中遠望海潮。一片一片雨霧翻卷著,最終還是落向地面,可誰也猜不到,哪一滴雨水,會將哪一片樹葉打落。
渾身十幾處淤青,還在隱隱作疼。俞和該慶幸的是,在劍鋒斬破護身罡氣,刺入肉身之前,那些鋒銳的古劍竟然旋了半圈,最后砸在俞和身上的,只不過是堅硬的劍柄。可即使這樣,俞和也倒飛了幾十丈,躺在地上調息療傷,足足一個多時辰,才勉強爬了起來。
其實當俞和踏上第八十一個足印時,心里雖然有些躊躇,但讓他最終抬起腳的,是一股子心底里的驕傲。
的確,站在第八十個腳印上時,俞和很為自己驕傲。
白骨劍冢十八個月修行,自己只用了不到六個月,就走到了最后一步。走完八十一步又如何?破關而出嗎?或許鑒鋒掌門真人,宗華真人和云峰師尊,都以為自己最快也要十八個月,才能走完這八十一道足跡吧,若他們知道我俞和僅僅六個月便走到了白骨劍冢的盡頭,會有多震驚?
這消息傳開之后,同門師兄弟們,該不會再有人看不起自己了吧。宗華師伯說的對,機緣就是自己的實力,我有六角經臺這等奇寶相助,又得了南方南極長生大帝的道統,我就該比別人更強。看那承了北帝道統的衛行戈,獨斗大鎮國寺十二金身羅漢,是何等的威風豪氣!
偏殿執事也好,掌門隨侍也罷,我俞和就是有這樣的能力去擔當。
在南海,獨下天涯海眼,帶回了地火銀霜。在定陽,敢闖魔宗暗壇,助道門一統供奉閣兩支。我俞和一人一劍,就是能把事情料理得利落。那些戳指著自己背脊,冷嘲熱諷的同門,我自會讓你們知道,你們可真是嘲笑錯了人。
俞和心里念叨著這些,想給自己提起一股勁兒,可滿身的痛楚,卻仿佛在譏笑著他沒來由的驕傲。最后一齊化成了淤積在心口的一團悶氣,怎么吐也吐不出去。
最后一步,那第八十一個腳印,究竟錯在了哪里?
俞和竭力把高穹中回蕩的寒氣,和冰冷的水汽一齊吸進胸中,想一點點澆熄那灼灼的心火。兩眼透過無窮無盡的暴雨,呆呆的凝視著遙遠的云際。恍惚間,那些撲到面前的雨滴,盡變成了數不清的劍鋒,被濃云中顯化出來的,一個又一個劍客催動,朝自己刺來。
一片呼嘯的風嵐,裹著億萬點雨水,掃過俞和這處的山崖。眼前已然徹底繚亂了,雨水撞在護身罡氣上,化成一篷飛沫,可俞和卻覺得有無數把利劍,已然穿透了他的身子。他不知該如何去抵擋,但他不想放棄,他的兩只手不停的顫抖,似乎很想揮出一劍,把那萬千雨水盡數斬落,可他根本不知該如何揮出這一劍。
頹然閉上了眼睛,可雙目所觀,即成心中所念。識海中亦是一片風雨飄搖,那白衣舞劍少年,傲然立在山崖上,天上鉛云滾滾,有個赤腳道人,手持長劍,從云中化出,那劍鋒亮得好似一道閃電。
劍勢比閃電更快!
赤腳道人一抬手,寒光奪目的劍尖,已遞到了舞劍少年的胸前。
俞和見過這一勢,出自第九道足印旁邊的劍痕,這一劍看似是刺,可刺到極處,劍意綿綿不盡,猶能演化出數十種小巧的后招,可橫掃,可直劈,可翻挑。
舞劍少年并沒有依著破解這招的定式去揮劍,他等劍尖到了胸前一寸,才循著第十七道足印到第十八道足印的法子,輕輕挪了一下身體,而手中的劍,卻使得是自第六十九柄殘劍劍念,傳來的一招。
三尺長劍一撩,好似用劍尖去撥開頭頂的樹枝尋覓花果,不等那赤足道人化刺為抹,一片寒光已絞碎了道人的手臂。赤足道人和那柄寒光四射的利劍,復變作一片雨霧,與舞劍少年擦身而過。
少年輕輕一甩劍鋒,數點水珠若寒星飛散。
俞和的神念中,炸響一聲驚天的雷鳴。他似乎在這舞劍少年的一擊中,領悟到了什么,可伸手去抓那明悟,卻又捉不到。
六角經臺好似皓月一般的光影,即使是識海中的重重云霾也遮不住。一道一道的青光,繞著舞劍少年緩緩回旋。
有一大片云煙挾著雨水飛來,一晃,化出了幾十個赤腳道人的身影。每人每劍,使出的招數都全不相同,有的是地上劍痕中的劍勢,有的是殘劍劍念中的劍招,那繚亂的劍影,正好似撲面而來的疾風亂雨。
舞劍少年在山巔信步而行,腳下踩的,正是那八十一道足印步法。但他卻是斷章取義,一會兒從第六步走到第九步,一會兒從第五十一步走到第六十二步。一趨一退之間,有時還倒踩步法,竟從四十四步一連退到三十七步。
似士子游賞花廊,每一步抬起落下,都是如此的從容。他的身子在如雨的劍光中穿行,宛如一條在水草之間自在游曳的魚。手中的劍,更是如同揮灑的畫筆,把一道又一道的寒光,刻印在了虛空之中。
他似乎洞徹了赤腳道人每一劍的軌跡,但他卻不像俞和那樣使劍。
俞和這五個月來,只懂得苦心鉆研破拆每一道劍痕劍勢的定法,老老實實的把殘劍劍念傳來的招式,依樣使出,出一招便硬破一招,循規蹈矩。一切只為了盡快的踩踏下一道足跡。
俞和是“破”劍,可舞劍少年卻是在“解”劍。
每一道劍勢映入他的眼中,便成了一道軌跡,這軌跡既然存在,便像是一根打成了結的繩子,總有解開繩結的辦法,而舞劍少年的三尺長劍,就是解開繩結的巧手。
腳下步伐一錯,舞劍少便閃過了劍鋒,把自己放到了一個旁觀者的位置上,等把劍勢看得真切了,將諸般變化后手推讀通徹了,這才運劍輕輕一指,剛好點在解劍的關竅上。一道看似凌厲高深的劍勢,便輕輕巧巧的化成了云淡風輕。
這過程似乎極慢,又似乎電光火石般的迅捷。
俞和癡了,舞劍少年的每一劍揮出,他的識海中,便亮起一道明悟的閃光。
數不清的劍,從云中飛射出來,正好像俞和踏上第八十一道足印時,所見的那樣。每一劍都展現出迥然不同的玄奧劍勢,劍光飛來亦真亦幻,似乎含著數不盡的變數,讓人難以捉摸亦無法抵擋,從心底生出畏懼。
可舞劍少年大袖飄飄,那身子好像暴雨中的搖曳的垂柳,任憑雨勢滂沱,打得枝條翩然,可就是扎在岸邊上不傾不倒。
天上的雨云中,突然垂下了一道刺目的雷光,不偏不倚,正落向俞和的頭頂。一團朦朧的長生白蓮法相,在他身外閃過,將這雷光震散。
“轟隆”的一聲,震耳欲聾的轟鳴聲接踵而來,俞和驟然睜開了眼睛。
“我錯了。白骨劍冢,其表相是學步法,學劍勢。但若走到最后一步,考較的卻是劍心。”俞和喃喃的說道,“縱然學盡了萬千套路,卻也不可能拆盡天下劍招,唯有劍心通明,才能一劍破萬法。”
“風無形,云無相,劍亦不可求其定勢。”俞和站了起來,周身護體罡氣一收,登時便有一片風雨撲面。他輕輕點出右手食中二指,“嗤”的一聲,白茫茫的劍氣沖出,只一閃,竟把一小片亂雨盡數斬落。
可更多的雨水,依舊打濕了他的衣衫,俞和低頭看了看,嘴笑含笑:“師傅教我識字的時候,說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看來一劍揮出,要想如有神助,那也得讀劍經破萬卷才成。”
習劍時,把萬千劍勢收入胸中,斗劍時,自然讀得懂那刺來的一劍。俞和一甩袍袖,輕輕松松的走下了山崖,懵懂的少年卻不知道,他這雷雨夜中的坐悟,已然堪堪摸到了“劍心通明”之境的門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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