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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明 第一百二十四章 誰為之犧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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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臨,戰場上的喊殺聲逐漸停止,登州鎮連續兩次攻擊側翼,讓后金兵的兩翼土墻一度失守,原看熱鬧的兩黃旗不得不出兵牽制,也遭遇了火炮的打擊,后金兵付出慘重代價,才穩定了戰場態勢,站穩腳跟的后金兵用土袋建起臨時胸墻,呈弧形保護兩翼。
后金土墻后火光熊熊,成千上萬的包衣身影在盾車墻后面忙碌,挖掘著奪炮的壕溝,并把那道土墻加高,監工的后金余丁動輒斬殺,不斷有體力不支的包衣倒下,然后被余丁們斬首,腦袋被挑在高高的木桿上示眾,逼迫這些疲憊不堪的包衣們不得停止。
明軍第一線的堠臺居高臨下,不時用弗朗機和火槍射擊,攻擊那些不慎暴露的后金兵。西官山上的紅夷炮斷斷續續的發射,他們的額射程基覆蓋了西官山至旅順南城的范圍,自開戰以來,這些鐵炮各自發射了近兩百發炮彈,達到使用壽命的三成。
土墻內的登州軍大多就地休息,絡繹不絕的輔兵在運送補給,少量的小組在土墻外活動,提防后金兵夜襲。
陳新和劉破軍依然在北墻,面前建奴的土墻基成形,他們暴虐的壓迫產生很高的效率,土墻正在不斷增高,他們的土墻也不完全封閉,留有很多的缺口,以方便軍隊出擊。
“大人,看樣子他們想增加到比我們的土城還高。”
陳新淡淡道:“但他們高不過堠臺,只要堠臺完備,他們就無法取得地利。”
劉破軍也道:“周圍高點都在我們手上,西官山的威脅始終都在,無論他們如何修建土墻,也無法擋住西官山的炮擊。駐守土墻的士兵無一刻不在威脅之下,屬下已經抽調三門六磅紅夷炮加強西官山。”
“做得很好,西官山不必強調強度,保持持續的打擊,讓他們精神緊張。官會繼續向兵部要六磅炮,當年廣東福建那一批近百門小紅夷炮,應當還能調來不少。”
劉破軍答應了,他沉默了一會對陳新道:“屬下想請大人在水城總制全局。。。”
“你被建奴的決心嚇住了?”
“沒有,屬下不怕建奴。也不怕死,屬下是遼東人,天啟年遼東失陷,屬下流落登州,被楊國棟抓去當勞役。后來是大人救了小人的命,小人今日能統領上萬大軍包圍遼東最后一塊土,死亦無憾,此次建奴決心堅定,登州可以沒有屬下,但不能沒有大人。”
劉破軍說完就要跪下來,陳新一把扶住他。“軍中無跪禮,我知道你擔心建奴土墻高圍,我軍對射的傷亡會增加,不過我堅信他們打不下來旅順。因為他們是不同于建奴的軍隊,他們是為自己作戰,就如同你一樣。”
劉破軍低著頭不語,陳新知道他擔心什么。實際上他自己心中也有些顧慮,后金以土墻對土墻。完全發揮了人力的優勢,登州鎮不可能跟他們比誰的土墻高。
“破軍你記住,無論他們土墻多高,建奴終歸是要想打過來,那他們躲不過壕溝,你應該對你親自督建的防線有信心,你現在要穩住心態完善防御,而不是擔憂我的安危。比戰術更重要的是意志,將為軍膽,你以前一直做贊化的職務,要成為真正的將軍,堅定的意志比靈光一閃更重要,你唯一比朱國斌、鄭三虎他們差的,也就是這一點。”
劉破軍躬身道:“屬下受教。”
“夜間有什么其他安排?”
“戰斗工兵連突擊中路。”
“如何火力掩護?”
陳新轉頭看著劉破軍,“詳細點。”
“午時末刻出擊,全線炮擊和佯攻牽制建奴,戰斗工兵連三百五十人,配屬三個分遣隊,輔兵一百人,共四百五十人,預備投擲瓷蒺藜六百顆,小型震天雷一百顆。快打快走,由近衛營第一司負責接應。”
“修改一點,增加三個分遣隊,如果戰斗工兵連的突襲效果不錯,就擴大攻擊范圍,務必重創敵中路,尤其爭取摧毀那幾門小銅炮。建奴八旗體制各有歸屬,兵為將有,要打就要打痛一股,余者自然膽寒,其氣勢被奪,無論何法也難以戰勝我登州鎮。”
戰事稍平,陳新回到北墻下的駐地,代正剛、朱國斌、鄭三虎都按時趕來報到,總結今日戰況,并安排夜間和明日的主要行動。
第一天的戰果讓他滿意,后金大概付出了兩千多包衣的代價,以后金的治療能力,那些傷員是無法救活的,這些人力對后金也是極為重要的,除了這個最主要的損失,大概還有數百蒙古人和四百以上的真滿洲,登州的火力優勢十分明顯。
登州的人員傷亡三百余人,陣亡的只有一百,交換比達到了十比一,皇太極堅持不了多久,后面后金兵土墻成形后,將會有一個對峙期,作戰的重心將轉換為壕溝拉鋸,從整個遼南戰場來說,還有一場交通線的破襲戰。
陳新早已做好準備,沙船將會運載小分隊登陸復州金州之間,這些分隊由山地步兵試驗連和特勤隊組成,他們會在蓋州至金州之間的廣大地域活動。這數百人將牽制后金兵數千的兵力,會讓皇太極握襟見肘。
劉破軍以軍令司司長的角色部署了夜襲行動,陳新實際希望在各營增加參謀長的職位,第五營已經有了嘗試。劉破軍以前是他的副官,學習能力比那些元老強得多,忠誠也沒有問題,是陳新重點培養的對象,這次旅順之戰也是乘機加強他的權威,讓軍令司的作用更強。
劉破軍布置完畢后,陳新叮囑道:“后金兵修筑土墻是為了獲得掩護,就近集結兵力。以后的戰斗會隨時爆發,每日任何時候都有危險,大家要調配好士兵的輪休,發揮防御優勢養精蓄銳,各位自己也要注意利用時間休息,不會休息的將軍不是好將軍。”
子時過后,后金陣線依然沒有消停,包衣們依然在忙碌,土墻上不時飛出一根根的火把。遠遠的落在坑洞區,觀察是否有明軍的夜襲。登州陣線則一片安靜,偶爾有一聲槍響,不等后金兵反擊就消失不見。
陳新根沒有睡著,雖然他也十分疲憊。但腦袋中時刻想著是否有什么遺漏,該如何跟朝廷叫苦,如何把青州得到手中,如何發展河南的基地,如何應付金州的丟失,如何保護朱國斌,如何擴展登州的土地。。。
他要應付的遠遠不是眼前的后金。但后金無疑是最重要的,雖然陳新告訴劉破軍要堅定心志,但他自己也有些擔憂,如果后金真的拼命。他們并不是沒有機會。
“等明日第一營的千總部到了,防守會更穩固。”陳新默默的想著。
這時帳外海狗子在低聲說話,“大人!”
陳新躺著回道:“是不是夜襲時間要到了。”
“是,大人是否要去城頭督陣。”
陳新立即坐起。疲憊不翼而飛,他是和衣睡覺。抓起帽子把鞓帶一捆就到了帳門,然后從門口的木架上取了匕首和短銃,插進鞓帶的對應位置就出門。
海狗子一看陳新的樣子忙道:“大人,鎧甲還沒穿。”
陳新領頭就往城頭走,“穿什么鎧甲,老子在旅順城頭,建奴弓箭火槍都射不過來,火炮又擋不住,就這樣。”
海狗子抓抓腦袋,想明白后跟在后面上了城墻。
晚上正好多云,星月無光,城墻上沒有點燈籠,借著其他各處的火光,陳新好不容易尋到劉破軍的位置,那里聚集了中軍的鼓號手,還有兩門變令炮和兩個放煙花的木具。
陳新到劉破軍旁邊問道:“攻擊的部隊到位沒有?”
“還沒有,先頭工兵在拆除地雷引火器。”劉破軍指了一下位置。
陳新用遠鏡看過去,黑沉沉的什么都看不到。
“子時初刻就有先頭工兵出發,都是當時在這個進攻區域埋設地雷炮的兵,他們要把那些燧發機取掉,剛剛才回報已經取完,現在離出發還有一刻鐘。”
陳新點點頭,“集結位置在哪里?”
“就在北門內,靠西側一邊。”
陳新從城樓內側探頭去看,到西側的集結點,那里原來是第四營步兵千總部的營房,現在的營房前的空地上黑壓壓站滿人,他們正在整隊。這批戰斗工兵大多是登州的礦工,大多身材強壯,礦工在這個時代是一個獨特的群體,頗為類似纖夫,有一定的組織度,又長期處于艱苦的勞動環境,他們的意志普遍十分堅強,正是最好的兵源之一。
借著營房門口的燈光,陳新能看到他們胸前掛著的喇叭槍,這種粗短的火銃一次能發射八顆鉛彈,從放射狀的槍口射出,有效殺傷距離只有十五步,最適合用于夜戰和巷戰,在登城時也是利器,除了喇叭槍以外,戰斗工兵每人帶兩個磁蒺藜,就是戚家軍用過的原始手雷,背上背著一把厚背腰刀,其中的伍長還有一把普通短槍。
他們的這副打扮讓陳新想起抗戰的大刀隊,訓導官給他們簡短動員后,士兵們低聲吼叫,然后軍官領隊從城門出發。
陳新目送著他們出城,模糊的身影逐漸消失在黑暗中。
子時末刻,兩枚紅色的煙花從旅順北墻升起,安靜的旅順土墻防線如同火山爆發,所有的火炮和弗朗機同時開始轟擊,絢爛得如同節日的焰火。旅順全線響起噼噼啪啪的火槍射擊聲,四處火光閃耀。
攻擊位置兩翼的旅順土墻后,從地面往斜上方爆出四團的宏大火焰,發出天崩地裂般的轟鳴,那是戰斗工兵連直屬的飛彪銃,原始的臼炮,由工坊按陳新買回的《兵錄西洋火攻神器說》仿制,空徑高達兩尺,炮身約八尺。發射打磨過的大型石彈,炮身半埋于土中,這種鐵炮炮壁厚重鑄造艱難,登州鎮合計就這幾門,是攻城利器,缺點是射速低下,精度同樣低下,粗糙打磨的石彈飛行極不規則,劉破軍擔心他們會飛到突擊隊頭上。也不敢用它直接支援,而是朝攻擊位置的兩翼發射,擾亂兩翼敵軍,讓他們無暇增援。
各處的后金軍都在慌張的布防,突然爆發的轟鳴讓他們無法判斷登州鎮的意圖。黑暗更讓他們不適應。
攻擊位置距離后金土墻三十步的地方,躍起成群的身影,身后亮起一串火把,陳新從遠鏡中看到戰斗工兵迅速的突進,土墻上出現一批后金弓手,后金的土墻尚不完善,他們無法在斜坡上借力射箭。只能冒險站上坡頂,后方掩護的分遣隊排槍齊射,將第一批弓手大部打翻。
手執短火炬的工兵借著這一輪火槍掩護,沖到后金的土墻下。將手中的瓷蒺藜點燃,一排排的原始手雷拋入土墻后,里面一陣驚叫,頃刻后土墻后火光連片。全身如刺猬般的磁蒺藜分裂為大大小小的磁片,橫掃土墻背面。
明軍的攻擊位置有三個缺口。工兵朝那里扔出了密集的磁蒺藜,然后是一批火把,乘著爆炸后的混亂從通道一擁而入,喇叭槍的爆響連連響起,后面的工兵一路跟著進入,往后金兵密集處投放瓷蒺藜,然后是分遣隊,中路鑲黃旗的位置一片混戰,喇叭槍在這種近距離的夜戰中大展神威,迅猛的打擊造成了土墻后后金兵和包衣的崩潰,工兵迅速順著土墻朝兩翼沖擊,喇叭槍發射完就揮舞大刀,與抵抗的建奴血戰廝殺,分遣隊則朝土墻后的縱深推進,打擊駐守那里的烏真超哈,他們攻擊勇猛,射擊完不裝填彈藥,直接用刺刀沖擊烏真超哈,這些奴隸兵在夜戰中不堪一擊,他們猝不及防下連火繩都無法點燃,短短時間就被打散,黑夜中自相踐踏死傷無數。
陳新在旅順城頭看著那邊閃動的火光,耳中聽著后金兵的慘叫,精神竟然放松下來,槍炮聲竟然如此悅耳,戰爭在此刻似乎是一種享受。
夜襲持續了一刻鐘,后金兵總算明確了方向,調動了人馬反撲中路,戰斗工兵連順利摧毀了兩門山寨野戰炮,不等后金反撲到來,就和分遣隊一起退出土墻,匆忙中還砍走近百顆腦袋,能找到的己方傷員也都帶走。
這次攻擊如疾風暴雨一般,充分利用后金軍土墻防御不完善的缺點,給與阿巴泰的鑲黃旗人馬致命一擊,駐守的后金兵被驚擾了一夜,精神高度緊張,第二日都沒有發動有效攻勢。
陳新看完攻擊后,莫名的壓力頓消,劉破軍也突然感覺信心無比堅定,似乎連登州鎮自己也是剛剛認清自己的戰力。陳新連夜巡視負傷的士兵,一直興奮到天亮,然后神態從容的接見了昨晚夜襲的戰斗工兵和分遣隊,這些淳樸的士兵滿身血污泥土,但士氣如虹。一次夜襲或許只殺傷了數百人,但帶來的精神鼓舞遠遠超過那些殺傷。
陳新折騰了半個上午才回帳休息,倒床上就入睡,待陳新被副官叫醒時,登州調來的第一營第一總已經到達,隨隊來的還有黃思德和聶洪。他紅著眼睛起床,先叫來黃思德,布置旅順戰役的宣傳。
黃思德照例一通不著邊際的馬屁,然后遞過來一份書,“大人,這是訓導司和宣教局的旅順會戰宣傳方案,已在執行。”
陳新疲倦的接過來,“思德你簡要說說。”
“這次宣傳,在內用評書、演出隊、宣教官鼓動,軍報為輔,對外則軍報為主,軍報中加了不少演義小說連載,在各處頗受歡迎,屬下在登萊各處免費派送,各處港口亦是,各個港口進貨商家甚多,那些水手伙計不識字,卻可免費領走,拿去各處卻能售賣賺錢,如此傳播很廣,定能將我登州鎮獨抗建奴的功績傳遍大明,振奮天下百姓的軍心民心,建立我登州鎮無敵之形象。”
“做得很好,這是另外一條戰線,一點印刷費不會虧,如今登州各地如何?”
“群情激奮,職業校的學生都要求參軍來旅順效力,連那些屯堡識字班的人也是如此。唯有。。。唯有那登大學堂,還有各種其他聲音。”
“哦,什么聲音?”
“有人說制器亦是為大軍出力,不能人人去打仗,總要有人來做軍備,這也算有些道理,偏生還有人說武夫便該打仗,除此別無它用。”
陳新搖搖頭,“哪個派別的?”
“理學系的。”
“陳廷棟說的?”
“不是,陳廷棟還與那些人打起來,他說那些人是斯敗類。”
陳新點點頭,“所以學理學的人里面,不見得人人都糊涂,同一書,能學出來百樣人,除書身之外,如何解讀那些模棱兩可的字,才是根。”
“屬下覺得,應該把那些人驅逐出大學堂。”
“不必,有點不同聲音無妨,只要他們不上街攛掇百姓,在學堂中鬧鬧影響更小,那里面的學生都有知識,辨別能力遠遠超過百姓。”
黃思德掏出一份軍報,“大人,這是最新一期軍報,內容尚不完整,屬下這次來,也是要收集一些英勇事跡,另外便是,還缺一個頭條。”
此時外邊的軍歌唱響,陳新突然道:“我來寫。”
黃思德大喜過望,陳新很少自己動筆,因為他采實在一般。
陳新提著筆,眼前閃過一個個曾經熟悉又陌生的淳樸面孔,大概是他每次戰后巡視軍營時所見的士兵,陳新不記得他們的名字,見到他們之時,很多都在彌留之際,心中依然保留著某種最質樸的愿望。“陳大人一定會光復遼東。”是袁谷生說的。
陳新臉上突然出現一點笑容,自己此刻,就該只是一個軍人,不是政客,心中的那個結,似乎也解開了,他用毛筆飛快的寫起來。
“國土,祖宗留于我輩之土地,生民斯土。遼東淪陷十載,人民為建奴之奴婢,任之斬殺如豬狗,慘絕人寰。建奴猶覬覦于藩籬之外,懷狼子之心南望神州,至今遼東只存旅順一塊土,故奴酋雖十萬之眾,新不敢言退。我登州鎮,以堂堂威武之師,守我祖宗之土,護我同胞之民,此天下煌煌正義,何敢惜命。山河破碎家國危亡之際,我輩軍人不為之犧牲,誰為之犧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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