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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香 第007節內宅路滑
第007節內宅路滑
手爐是很輕,不過蘋果大小,捧在手里毫不累贅,暖流沁入雪膚,在她掌心擴散,緩慢入心扉,心房亦跟著暖和。
不管老夫人如何安排,都是為她考慮……既然觀念不同,那自己應該想想,如何讓老夫人明白,進宮對于女人,就是判了死刑。
她相信人與人的交往,并不都是爾虞我詐,老夫人這些年對她的恩情,并不是處心積慮的謀劃。
念頭從心尖掠過,東瑗覺得老夫人的聲音依舊慈愛輕柔,入心定神。她笑容甜膩純凈:“很輕巧,很暖和。祖母,五姐的和寧閣比我的拾翠館遠,每次她來,捧著那么重的手爐也很累。我想送給五姐……”
老侯爺便望了她一眼,眉眼的笑意越發深濃。
姊妹之間和睦友愛,謙虛禮讓,家族才會團結,宗族才能興旺。
老夫人聽了,頓時不悅:“你是嫌捧著麻煩!這個你拿著,祖母有東西賞你姐姐!”
東瑗只得笑嘻嘻往老夫人懷里鉆:“您非要揭穿我!我想孔融讓梨,博個賢名都沒機會……”
老侯爺和老夫人聽了,都哈哈大笑起來。
笑聲未落,內室氈簾微晃,大丫鬟寶綠走了進來:“侯爺,老夫人,二夫人帶著五小姐過來請安……”然后頓住,等老夫人示下。
老夫人摟著東瑗,對寶綠擺擺手:“今日我這里清靜一天,都攔著吧。”
寶綠恭聲道是,退了出去。
片刻,外間有木屐踢踏之聲,漸行漸遠。
老侯爺問東瑗最近念什么書。
他好像對東瑗的學問很感興趣。
四書五經她就算學了亦用不上,詩詞歌賦對她的人生僅僅錦上添花,針黹女紅才是她應做的本分。
因為字不好,而將來出嫁,需要寫字的地方不少,所以她在寫字上很花功夫。這些門面上的,必須過得去才行。除此之外,就是跟著羅媽媽和橘紅橘香做針線,繡花縫衣,哪里還念書?
老侯爺眸光里帶著殷切,東瑗心中慚愧,羞赧起來:“女四書還沒有讀完……”
然后偷偷打量祖父的神色,見他眉宇噙笑,聽完她的話,沒有不虞,就調皮著說笑:“我太笨。夫子原本想著,等我把女四書都背熟,還教我幾首前朝詩詞。怎奈我不是五姐般的過目不忘,十天半個月背不熟一篇,夫子先氣餒了……詩詞就不提了,只求我趕緊把女四書背熟,好交祖母的差。他還說,幸好我是女兒身,不用考功名、習八股時文,否則就是三倍的束脩,亦不到我們府上坐館……”
老侯爺又笑起來。
相處時間越久,老侯爺越發喜歡這個孫女。有人在的時候,她溫柔嫻雅,說話曼聲絮語,舉止優雅嫻靜;單獨一處的時候,她便調皮爛漫,常有妙語逗人捧腹。
老夫人就捏她的臉:“侯爺您瞧瞧,她偷懶不用心念書,還找了這么一堆借口,也不知道像誰……小五的學問可是咱們家孩子最好的!”
小五,薛東瑗的父親薛子明,永興四十五的狀元郎。
“像我!”老侯爺大笑,“我小時候就不愛念書,總是在父親面前挑夫子的毛病!”
“哎喲,原來出處在這里!”老夫人夸張打趣老侯爺,惹得老侯爺又是一陣笑。
東瑗亦跟著笑,屋子里的沉悶一掃而盡,老侯爺的精神比東瑗剛剛來的時候還要好。
老夫人這才微微放心。
紫鳶端了茶進來,給他們續茶。
寶綠又匆匆撩簾而入,道:“侯爺,老夫人,葛大總管說有急事見侯爺。”
葛大總管是薛府的大總管葛陶祥。
老侯爺眉梢便有了幾縷煩躁,沉聲道:“讓他進來說話。”
葛大總管今年四十來歲,從前是老侯爺身邊的小廝,從小服侍老侯爺的。他穿了件天青色奈良稠裘襖,先給老侯爺行禮,再給老夫人和東瑗行禮,才道:“侯爺,乾清宮的婁公公來了,在外書房等著見侯爺。”
婁公公,是禁宮太監總管,皇上身邊服侍的。
老夫人急忙起身,要喊寶巾、寶綠、紫鳶、綠浮幾個大丫鬟進來替老侯爺更衣。
老侯爺攔住了她,對葛陶祥道:“你去回了婁公公,說我病得神志不清,在內院養著,不能出去見客。”
葛大總管眸中有了絲為難,看著老侯爺。
老侯爺眼角微挑,眸子變得鋒利。
葛陶祥忙行禮道是,轉身疾步跑了出去。
“侯爺,您何必……”老夫人語氣里有些擔憂,看了眼旁邊的薛東瑗,話咽了下去。
老侯爺一瞬間面攏寒霜,冷哼一聲。
薛東瑗心中一跳,發生了什么大事?薛老侯爺向來不會恃寵而驕的,這次是怎么了?這樣駁新帝的面子,會不會引來新帝的記恨?
她又看了眼老夫人。
老夫人欲言又止。大約是自己在場,有些話不方便說。
“祖父,祖母,昨日羅媽媽說教我蘇繡的盤針,我再不回去,該嘮叨我偷懶了!”她笑著起身,給老夫人和老侯爺行禮,便要退出去。
老夫人沒有挽留她,只是叫了橘紅進來,囑咐她好生服侍九小姐,又叮囑東瑗回去的路上慢慢走。
這幾天化雪,小徑濕漉漉的,很容易摔跤。
東瑗應了是,跟著橘紅出了內室。
下了幾天雪,今天終于放晴,地面、樹梢的積雪融化在金色光芒里,地面露出泥土的暗黃,樹梢則悄然有綠意萌生。
璀璨金芒照在屋檐下,雀兒嘰嘰喳喳,風里帶著料峭寒意,陰冷襲面而來。東瑗裹著雪狐坎肩,仍覺脖子面頰被風吹得生疼。
手里的暖爐就顯得更加溫暖了。
她緊緊捧著,只差折斷了修長玉指蓋。
朝廷到底發生了何事,老侯爺為何不去上朝?
回去的小徑冰凍初解,泥濘濕滑,橘紅和一個粗使小丫鬟左右攙扶著東瑗。
出了老夫人的榮德閣,是一片左右種滿湘竹的青石小徑。竹葉翠綠,若翡玉般光潤在日照下流轉。
竹林對面,是一條通往老夫人后廚房的青石寬徑,幾個粗使的丫鬟、婆子提著從外院拿進來的食材,快步往廚房去。
她們走路習慣了,這樣的天氣亦不會打滑,只聞木屐聲聲,清脆又繁忙。
東瑗駐足不前。
她的心根本就安靜不了。
朝廷到底怎么了?
祖母是怎么想進宮這件事的?不是定了五姐薛東蓉嗎?怎么她從老夫人的神態里,看到了一些不明的東西?
“小姐,這里風寒,咱們回去吧……”橘紅在耳邊輕輕勸著。
東瑗足下沒有動,眼神游離了半天。等她回過神,眸光穿過竹影,剛剛那批婆子丫鬟走不見了,只有一個穿著蔥綠色綾襖、紫紅色棉褲、腳上厚重木屐的小丫鬟拎著半桶水,飛快往老夫人的后廚去了。
家里的粗使丫鬟都是這樣紅綠相配的衣衫,原本沒什么的,可那個丫鬟單獨走路,讓東瑗覺得她的衣裳很滑稽。
她失笑。
橘紅不明所以,順著她的目光望過去。看到了那個小丫鬟,就笑道:“那是老夫人屋里粗使的,叫玖薇,前年才買進來的。她說話有些結巴,力氣卻很大,廚房的重活都是她做,從來不多話,管老夫人廚房的刑媽媽可喜歡她了……”
玖薇……
東瑗覺得有些不對勁,可又想不起哪里不對勁,復又看了那丫鬟一眼,直到她的背影淹沒在屋檐下,才由橘紅攙扶著回拾翠館。
剛剛走了兩步,她遽然想起哪里不對勁了,不由啊的輕嘆一聲。
橘紅忙問怎么了?
“剛剛那個丫鬟,她提著大半桶水,穿著木屐,走路卻沒有腳步聲……”東瑗側耳跟橘紅小聲道。
橘紅不免沖著玖薇消失的方向再看了一眼。她們在竹林這邊,看那邊比較清晰。而她們站在竹蔭處,玖薇又是急忙趕路,沒有看到她們。
剛剛,好像真的沒有什么聲音。
“小姐……”橘紅臉色微變,“她怎么……”
“賊步最輕!”東瑗若有所思望著后廚的方向,“你跟紫鳶要好,下次說給她聽,讓她留意這個玖薇……兩年前買進來的,她只怕有些功夫在身。”
橘紅忙道是。
她們話音剛落,小徑前方便有急促又沉重的腳步聲傳來,應該是數名男子。
東瑗有些吃驚,讓橘紅攙扶著她退到路旁。
卻見一個穿著宮服的四旬太監,手里提著拂塵,匆匆往榮德閣趕去。他身后,跟著三名小太監,皆是一樣的裝扮,只有其中一個小太監步子穩重,后背筆挺,深處比幾位公公都要高大挺拔,很扎眼。
他雖然走在后面,卻顯得氣勢咄咄。
葛大總管面帶憂色跟在最后面。
遇到了薛東瑗,這群人同樣一愣。
那個與眾不同的太監眸光就驚艷落在東瑗身上,再也不挪眼。
他身量高大,肌膚白皙,一雙眸子深邃似潑墨般濃郁,眼眸深深落在東瑗臉上,好似一瞬間就掉了魂。
東瑗忙低頭,心中既狐惑又惱怒。
她憎惡這個小太監的目光,直勾勾的叫人難堪。
葛大總管臉色一瞬間慘白,他疾步上前,跟東瑗道:“九小姐,這幾位是乾清宮的公公,代陛下來看望老侯爺。”
領頭的公公聽到葛大總管叫這位秾麗少女為九小姐,便知道她是主子,沖她頷首。
東瑗心中大驚,什么急事要闖侯府的內宅啊!表面上卻不動聲色,恭恭敬敬給幾位公公福了福身子。
那位高大的太監微愣,身邊的另外一個太監拉他的袖子,他才回神。
“九小姐先請……”葛大總管臉色越來越難看。
幾位太監便停在一旁,讓薛東瑗先行。
東瑗心中亦震驚,卻不敢停留,笑著便由丫鬟攙扶著,從幾位太監身邊走過。
她的余光,感覺那位鶴立雞群的公公一直在瞧她。她隱約明白幾分,腳步不由加快。可快走過幾人身邊時,左邊攙扶著東瑗的丫鬟突然滑了一跤,摔得四腳朝天。
東瑗也足下一空,身子不由前傾,她大驚失色。
怎么越想快點走,越出事?
橘紅啊的驚呼。
一雙手緊緊攥住了她的胳膊,和橘紅一起架住了她的身子,她才堪堪穩住,腦袋里空了一瞬。
抬眸望去,那似墨色瑪瑙的眸子里能看清她自己的倒影。
那人快速放手,然后后退幾步,依舊站在領頭太監身后,規規矩矩的。可是他的眼神,叫人心頭直跳。
葛大總管忙過來看怎么回事。
那個小丫鬟一身泥土,亦面若死灰爬起來,快要哭了:“九小姐……”
“沒事!”東瑗聲音不禁有些厲,然后胡亂跟葛大總管點頭,由橘紅單獨攙扶著,一步步慢慢走出了這條竹林小徑。
她長長的透了口氣,不敢回望。
幾位公公亦錯身往榮德閣去。
走在最后面的男子腳步放緩,回頭看了一眼舉步優雅的青石羽緞背影,唇角挑了一抹笑意。他掌心多了一塊系著紅色惠子的湖水綠岫巖玉佩,玉質溫潤。男子握緊了拳,將這玉佩收在袖子里。
到了拾翠館門口,一向待人親切的橘紅就罵那個小丫鬟:“你怎么這樣沒用?好好的走路,偏偏在外人面前就摔了!”
那丫鬟蒼白臉色還沒有緩過來,哽咽著道:“我膝蓋突然好酸,不知道怎么回事……現在還疼……”
“你還狡辯!”橘紅臉色越發陰冷,“你害小姐出這么大的丑,回頭告訴老夫人,把你賣出去!”
“好了好了!”東瑗勸橘紅,然后對那個小丫鬟笑了笑,“路不好走,你又不不是故意…….去吧,叫羅媽媽來。”
那小丫鬟摸著眼淚去了。
橘紅不安叫了聲小姐。
東瑗回眸,臉色同樣陰沉。
那個扶她的人,絕對不是太監!他手上很有力氣,是個御前侍衛嗎?
進了屋,橘香見東瑗和橘紅臉色都不好,頻頻給橘紅使眼色。橘紅不理她,只顧替東瑗更衣。
脫了披風,正要換褙子時,橘紅再也忍不住,大驚失色:“玉佩呢,玉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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