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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水主藏 第二章 桐柏險戰
大軍所歇之處,四周長滿了青檀和連香樹。
這環境與他曾經生活過的山谷很相似,李穆然這一夜睡得甚是安穩,仿佛一閉眼,就回到了自己長大的地方,那般的安穩與愜意,教人覺得這一生都沒有起伏跌宕,人死了,也便如燈滅了一般,妄自在世間來了一遭。
可是那般自在的生活,不知又是多少世上人一生向往的。
“穆然……穆然……”記憶中的那道倩影又帶著如水清澈的眼神向他望了過來,素衣烏發,站在漫天的雪花中,湮沒在一樹梅花里。
看著她的容顏漸漸模糊直到消失,他的心中忽地涌起無盡的恐懼。一伸手,再一睜眼,卻只見昏黃的帳頂,依稀透著不甚明朗的月光。四周很靜,又響著此起彼伏的鼾聲,那鼾聲高高低低,各有不同,一時間,李穆然竟是再沒了困意。
呆呆地仰面透過帳頂數星光,粗糙的織布后,透著點點滴滴,閃亮一如淚光。偶爾有那么一顆劃過天際,轉瞬消逝不見,李穆然只覺胸口一堵,不知為什么,就覺得眼中有些酸澀。他抬手擦過眼瞼,覺出有些濕,一時間甚是好笑,然而嘴角一抬,卻滿臉的酸,酸得骨頭都痛。
他本不是這般心思細膩的人,可不知怎地,這個時刻,他竟有些不像自己了。所幸這“不像”只是一晃而過的事,轉瞬間,他的心又冷了下來,心想明日還要趕路,總不能這么干熬著一整晚不閉眼,便強自閉上了眼晴,嘴中暗暗呢喃,卻是一篇《行督責書》:“夫賢主者,必且能全道而行督責之術者也。督責之,則臣不敢不竭能以徇其主矣……”
這是他自幼練的功夫,以往師父要他背書,往往背不上三四句,就要昏沉沉地睡過去,可不料此時此刻,這法子竟失了效。
從《行督責書》背到了《諫逐客書》,又背罷了《言趙高書》、《獄中上書》,秦時李斯所著背了個遍,他不但沒了困意,反而更精神了些。李穆然有些無奈,可在這個四周鼾聲,無人擾亂的時候,他的頭腦竟是空前的明白,背著背著,仿佛自己進到書中,到了李斯身畔,真切地領會著他的苦心孤詣。
不知不覺地,他的聲音大了些,睡在他右側的郝南轉了個身子,胳膊肘一頂他右脅,小聲道:“這么晚了,還不睡?”
李穆然赧然低語:“對不住。”
然而雖然嘴里不再出聲,腦海中卻密密麻麻的仿佛排著竹簡,玉筋篆一字一字,清清楚楚。他暗道怕要一夜不眠了,卻不料郝南又出了聲:“你是什么來頭?”
那聲音凝聚成線,與郝南平時的聲音大不一樣,李穆然心中一凜,睜開眼睛,只見郝南詭異地一笑,又這般重復了一回:“你是什么來頭?”
發話之時,郝南唇齒未動,聲音甚是尖銳,卻又沒驚到旁人。李穆然識出這是“傳音入密”的功夫,回想到白天郝南種種行跡,心中反倒一定,也用“傳音入密”的功夫回了一句:“你呢?”
郝南裂開嘴無聲地笑了笑,旋即密音傳聲道:“我是家傳的功夫。你呢?不知你師從何處?”
李穆然看他挑明了,便也笑笑,道:“我自幼練來的。我家中師父很多,便什么都學了些。”
郝南目中露出些艷羨,道:“怪不得,看來兄臺是文武雙全了。我本想著在新兵營中平平淡淡的,怕會悶死,這下子總算找到你,咱們可以一起闖出些功業來!”
李穆然嘴角一挑,道:“彼此彼此。”他們還待再說些什么,忽聽帳外腳步聲近,心知是查營的人走了來,便雙雙合了眼睛假寐。帳外幾人走得不急不緩,腳步聲中偶爾帶著一兩聲咳嗽,單聽聲音,那咳嗽的人似乎已不是年輕人,李穆然只覺這聲音似乎有些熟悉,忽地眼前一亮,想起白天行軍時,也聽到過這咳嗽聲。
發聲的,竟是主將慕容垂。
他身為主將,居然查營也肯事必躬親……李穆然對這位大將軍暗自起了幾分敬意,雖知這些人多半是做戲給人看,可他肯做出來,也已難能可貴。
怪不得他會受到燕帝慕容暐的妒恨,在燕時處處不得意,被迫投靠了苻堅。他是有著雄才偉略的人,也是如今秦國難得的幾個帥才。
難怪連苻堅最為倚重的丞相王猛也要忌他三分,哪怕王猛已死,他屬下盤根錯節的勢力,依舊硬生生將慕容垂撥到了這渺渺無前程的新兵營來。
如果能在他面前獲得重視,這功業,倒也真是有幾分闖頭的。想到這兒,李穆然只覺雄心頓起,然而腦海中卻猛地浮現出那日他離谷時,她叮囑的幾句話來:“孫姨叫我告訴你,此次出谷,立功建業,只在白馬。”
白馬白馬……他離谷后,想了幾日也沒明白,直到得知新兵營的任務,才驟然明白其中所指,只可惜此刻那“白馬”就在左近,與他卻是地位懸殊,甚至可說是云泥之別。
次日天剛蒙蒙亮,大軍啟程。
依舊是無窮無盡的山路,薛平依舊不知疲憊地扯東扯西,眾人初始嫌他煩,聽了這幾日下來,倒也漸漸習慣。許是因為一日日接近長安的緣故,連和尚們臉上都有了些許放松,常武便也不再多管薛平,由著他自說自話。
一連十余日行軍不停,雖是初春天寒地凍,但整個新兵營還是彌漫著一股嗆鼻的味道。抬起手來,只聞到手心中泥土、汗水與刀柄熟鐵的味道摻在一起,李穆然不覺暗暗苦笑。
雖知行軍辛苦,但卻忽視了行旅之中無水洗漱的難題。摸著頜下已有半寸長的胡茬,他想自己現在不知成了怎樣的一副形容,怕是與她對面相見,她也難認出了。什么劍眉星目,什么面冠如玉,只怕都成了灰頭土臉,破敗不堪。
不過他還是暗自慶幸著:因為靠近和尚們,能不時聞到車帳里傳出的香風陣陣,令人神清氣爽。
檀香的氣息一直沒有斷過,一如供給和尚們沐浴的水,也從未斷過。
他曾飽含好奇地想看看孫姨口中的“白馬”,究竟是何等的奇貨,值得他以周身才學攀附,然而十余日下來,那車中人始終是神秘莫測,從未在他們面前露過臉。
最接近那車中人的時候,便是每晚休息時。那人會在兩名弟子的扶持下,踏著潔白如雪的布毯,在一眾少年僧人的簇擁下到營帳去。
人頭攢動中,根本看不到他的樣子,只能見到他初踏出馬車的鞋,也是一塵不染的,仿佛他并不是這塵世間的人,而是當之無愧的活佛圣僧。
“釋道安……你究竟有什么本事?”新兵們習慣用仰慕的眼神目送那一眾僧人,唯有李穆然目光中充滿了懷疑甚或不屑,可轉瞬間,便又轉為了深深的無奈。
無論如何,他這第一步,始終牽系在這“白馬”身上——得知任務的那一刻,他便明白白馬指的是洛陽白馬寺,在孫姨口中,便指的是這和尚了。苻堅不惜以數十萬兵力搶他一人來,足見釋道安在他心中是何等的奇才。
李穆然正在胡思亂想時,前排的兵丁忽地亂了起來,有人高聲喊道:“列陣!列陣!”又似乎有人喊道:“小心山頂!”整支隊伍登時騷動了起來,薛平墊高了腳尖往前看去,只能看到望不到邊的黑色頭顱和偶閃亮光的兵刃。他不覺看向常武,連聲問道:“怎么了?”
常武一皺眉,卻見傳令官亮起了軍旗,打出的恰是“防備”的命令,立時變了臉色,喝道:“盾牌,拿出盾牌!”
他們這十人中,薛平、郝南等四人是盾兵,李穆然與后排的仙莫問、鐘宗言則用刀,另有三人用弓箭。這時郝南不用吩咐,早撐起了獸面鐵盾擋在頭頂,薛平與其他兩名盾兵卻反應不及,被常武喝了幾聲,才顫顫巍巍地舉出了盾牌,其中一人腳下發軟,盾牌也沒有拿穩,甫撐在頭頂,手一歪那盾便砸了下來,把仙莫問頭頂砸出了個大包。
李穆然手中刀柄一歪,抵住了鐵盾,那盾兵赧然道了聲謝,才勉強舉穩了,又對仙莫問報以歉意一笑,卻見仙莫問面上神情淡淡地,抽出了刀,順著盾縫向山頂看去。
山頂兩旁草高過頂,巨石怪木參差而立,果然是設埋伏的好地方。
眾人正驚訝于四周并無異樣,卻聽山頂忽地響起了號角聲,碩大的旗幟亮起,旗上隱約寫的是“燕”字,有人居高臨下,高喝道:“慕容垂,你已經被團團包圍!還不投降嗎?”那喊聲后,兩側山頭上三三兩兩地冒出了人頭,早有準備般,搭弓射箭,抑或推下檑木巨石。
山路仄,一時間,整條路被堵得寸步難行。雖有將官下令,但軍旗擺動中,新兵卻未能按照平日習練及時地整隊,兩側執盾的兵都愣了神,被中間的伙伴互擠互踩,推推搡搡間,如一盤散沙,一下子亂了起來。
而從沒有接觸過實戰的新兵們聽說被包圍,登時著起急來,有人喊著,有人叫著,更有人直接跪了下來,對這頭頂的敵人磕頭求饒。
箭如密雨般射下,盾兵不及支盾,瞬間前兵死傷一片。看著身邊同伴一個個倒下,前軍的新兵們嚇破了膽,誰也無暇去顧軍命,反而在慘呼聲中,翻轉身子,沖入了中軍中。
李穆然見狀,不禁暗暗叫苦:慕容垂警覺在先,中軍未入山谷便已叫出了埋伏,倘若眾人齊心,本不該有如此傷亡。
更何況所謂團團包圍,不過是對方虛張聲勢。山頂上最多只有上千人,就算占著地勢之利,只要全軍齊心頂盾往外退,也不會有什么傷亡。
看樣子,對方早就知道這是一支新兵。
慕容垂身邊的親兵倒是機敏,一早已備好了盾牌,卻被慕容垂下命全圍到了僧人旁,而那些少年僧人竟是神態如常,在盾牌之下,兀自輕吟佛經,整齊劃一。
“救命!救命!”薛平只剩下高聲尖叫,渾身抖著,想都未想,便躲到了常武身后。
常武手中刀出鞘,雖也亂了陣腳,但這時卻現出了什長本色來,振臂一呼,高聲道:“薛平莫慌,舉盾擋在頭頂!郝南,你擋在更前點!李穆然……”回頭看向李穆然,才發覺那男子早抽出了腰刀,不慌不忙地一拍郝南肩膀,道:“我們沖上去!”
郝南一笑,道:“你莫叫我失望!”語罷,便以盾開路,邁開步子向山上登去。
常武大怒,喝道:“你敢違軍令!”
李穆然恍若未覺,與郝南甩開步子,三兩步便上了山。山上敵人尚顧著前軍,沒有多少箭羽攻向中軍,為此郝南甚是輕松,走上幾步,索性放下了舉著盾牌的手,加大了步幅。
兩人武功均極高強,翻山越嶺如履平地。他二人自入伍來韜光隱晦,直到此時見了彼此矯健的身手,才覺惺惺相惜,二人有意比試,不知不覺間,都用出了十分功夫,山頂燕兵只見眼前一花,再定睛看時,才發覺這兩名苻秦新兵距離自己已不過十幾步。
刀光閃過,幾個人頭滾落到山谷之中,然而檑木巨石之中,少有人發覺山頂異樣。
“哥,你看!”慕容德在盾牌后看出了端倪,一扯慕容垂的馬韁,伸手上指。
慕容垂仰頭上視,嘴角露出了笑意:“死幾個新兵,并不是大事。沙里淘金,才最緊要!”語罷,他舉金刀撥開數支箭,又道,“護好了道安大師。傳命下去,讓后軍帶兵上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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