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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官 第一百五十六章 讀史料草木皆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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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六章讀史料草木皆兵
自從曉得內閣首輔楊廷和總理朝政,世子趕路的心就沒有那么迫切。
他不在像前些日子那樣只埋頭趕路,對于沿途官員的請安,開始也見上一見。從安陸到京城這一路上,多少官員聞風而動,想要在這位新天子跟前露露臉。原先是不得其門,現下有了縫隙,自然是見縫插針的多。
幾位欽差大員見狀,怕耽擱行程,少不得過來勸諫一二。
世子很是無辜道:“孤只是想問問地方民生。都說讀萬卷書不如行千里路,孤這一路上不能只避在車里。”
世子并沒有耽擱行程,每次見地方官,不過盞茶功夫,言談之間,只是問問風土人情之類,并不涉及政務。
看在眾欽差眼中,都覺得是世子是路上無聊才如此行事,就不再攔著他。
不過如此一來,拜見世子的官員多了,卻是證實了嗣天子進京的傳言。派送消息的人馬,隨著大部隊的行進,星散開去。
等到隊伍行進到直隸,與兵部尚書帶來的京衛匯合時,皇帝大崩興獻王長子奉遺詔進京繼位的消息也終于正式上了朝廷邸報,明發天下。
地方官民,開始正式服國喪。
輅車里,世子看著朝廷邸報,松了一口氣。
陸炳不在車上,與虎頭騎馬去了。道癡坐在車里,身后是幾堆書籍。陸炳與虎頭并非貪玩,而是為了給這些書讓地方,被世子攆下去。
這些書,是使王府屬官先行一步,在沿途市鎮的書坊中買下的,名義上是給道癡這個伴讀看,實際上是兩人再尋找藩王繼皇統后尊奉生身父母的“理論根據”。
為了掩藏二人的真正意圖,開出的書單也是以四書五經居多,夾著少量的史書、律書、數書等其他類別的書籍。
幾日的功夫,運到馬車上的書就有三百多套。
不僅欽差們看著不過眼,就是王府屬員這里,都紛紛側目。
在大家眼中,世子待道癡太過親厚。而道癡也太過矯情,即便功課再要緊,還能緊過嗣天子去。他既被選為侍從,隨世子同車,就該好生侍奉世子,而不是為了讀書,攪得世子跟著不安生。
只有袁宗皋與陸松心中詫異,因為他們兩個曉得,道癡不是個不懂事的,世子也不會為體恤侍從就委屈自己。
為了道癡“讀書”,連陸炳都被趕下馬車,在這旁人眼中,都會覺得世子最看重道癡這個伴讀,超過乳兄弟;這兩個王府老人卻曉得,眾伴讀加起來,在世子心中的分量也頂不過陸炳去,這其中定有蹊蹺。
沒兩日,就有人看到世子最器重的侍從下了馬車,捧了幾本書去袁宗皋的馬車上“請教”。請假了兩、三回后,不知是不是那小侍從不耐煩,開始使人請袁宗皋上世子輅車。
袁宗皋帶了幾分無奈,登上世子輅車。
幾位欽差看在眼中,少不得將道癡的分量又看重一番。
不過對于嗣天子反而又看輕些,覺得孩子就是孩子,行事太過孩子氣。不過一個伴讀,就慣成這個模樣。
卻不知,馬車里,像袁宗皋請教的不是道癡,而是世子。
王府長吏只是正五品,可袁宗皋的品級卻是正三品。這是因他不僅是王府長吏,還是興獻王的老師,輔佐興獻王治理藩地有功,由王爺向朝廷請封。世子對于他,亦是禮遇看重,并不視為臣下。
即便曉得京城不太平,心中對可以主宰帝王廢立的閣臣與后宮都提防,世子便苦思對策。可他畢竟只有十五歲,閱歷有限;道癡即便能“引文據典”,可對于權謀之術,也只是紙上談兵。
兩人將歷代藩王繼統的史料翻看一番后,只剩下心驚膽顫。
自古以來,皇室斷嗣,藩王繼統的,并不罕見。成功的有漢文帝,開創一代盛世;同樣是漢朝,另外一個繼皇統的藩王昌邑王劉賀則沒有那么好運氣,只做了二十七天皇帝,就被權臣以“荒淫無行,失帝王禮宜,亂漢制度”廢黜,成為歷史上的“廢帝”之一。
根據史書記載,文帝往長安出發時小心行事,先派舅舅去長安探聽虛實,等到距離長安五十里的地方,又派屬下先進城探路。再三確認不是圈套后,才小心翼翼入了長安,平安繼承皇位。
雖說隨他入長安的藩王官員只有六人,可在他入未央宮的當天夜里,就命兩個心腹接手長安與宮中兵權。
對于擁戴他為皇帝位的朝臣們,文王封賞安撫。對于行事驕橫的權臣,則更加禮遇,直到真正掌握朝政才加以處置。
同在呂后下隱忍度日數十年的文帝相比,昌邑王劉賀繼皇位后的行為則的有些傻缺。
他帶了兩百多人進京,登上龍椅,沒等權利到手,就想要說了算,并不甘心做傀儡。結果被上官太后與權臣霍光聯手廢黜。
都是藩王繼統,結局卻不相同,世子自然不想為后者。可偏生他的處境與后者更相似,那就是京城不僅有一手把持朝政的權臣,還有個有資格下詔廢立皇帝的太后在上頭。
史書上記載劉賀荒淫無道,在位二十七日,做出的荒唐事有一千一百七十件。早先看到這里只覺得劉賀荒唐,現下再看,卻是只覺得凄涼可笑。一日四十件荒唐事,這個劉賀得忙成什么樣。他被迎接長安為帝時,不過十九歲。就算偶爾有幾件事不和權臣與太后的規矩,也不會一日四十件那么多。
不過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世子有世子的驕傲,他自覺做不到漢文帝的隱忍,可也不想落得昌邑王的下場。藩王還能碌碌無為平安一世,“廢帝”哪里見得善終的。
為此,世子便借著道癡之名,請袁宗皋上車商量應對之策。
對于世子入繼皇統這塊“大餡餅”,袁宗皋心中也存忐忑,只是沒有像世子想的這么糟糕。
待上車后,聽世子沉著臉提及此事,袁宗皋心中大驚。
世子的態度,儼然將閣臣與太后都視為仇人般防備。
不說旁人曉得會如何看,就是他這個興王府長吏見狀,都有些心寒。畢竟提出立世子為嗣天子是楊廷和,做主的是太后。在天下人看來,這兩人都是世子繼位的恩人。
若是日后世子真對那二人有所不敬,落在世人眼中,就是“忘恩負義”、“過河拆橋”。
袁宗皋是看著世子長大的,曉得他雖傲氣些,可性格還算寬厚,短短數日有這般變化,使得他不由不生疑。
因此,他帶了幾分狐疑望向道癡。
道癡坐在世子下首,只能做無辜狀。
他以為世子查閱史書,是想要名正言順地禮敬生身父母,畢竟“大禮儀”之爭在歷史上記載深刻。誰會曉得世子查詢了一圈后,偏移了重點,從如何禮敬生身父母成了如何坐穩皇位上。
說起來也不怨世子偏轉重心,實在是這繼統皇子能尊奉生身父母的少,見著史書的更罕有。
若是“兄終弟及”,本身為皇子出身的,尊奉生母為太后還有先例。若是外藩宗親入嗣皇統,多是要換爹娘,本身父母不再是父母,也就談不單尊封問題。
只能說道癡平素給人的印象頗佳,袁宗皋雖有些疑心他攛掇世子,可見他眼神清明,面帶隱憂,就曉得他也不贊成世子如此行事。
實際上,世子的疑心都被欽差們勾出來的。
京中來迎嗣天子的欽差人數多,分朝臣、勛貴、外戚與內官。
能接了這優差的都是各方面的重臣,自然有自個立場。朝臣在世子面前稱贊楊廷和的能干與忠心,勛貴與外戚則是宣揚太后的慈愛與對嗣天子的看重,話里話外都是賣好與拉攏,可因失與恭敬,在世子看來就是“恩威并施”。
內官的權勢,完全依附與帝王,自然不愿嗣天子傾向閣臣與太后,雖也在世子面前稱贊楊廷和的“勤政”與張太后的“慈愛”,可里面卻透著這二人只手遮天,隱含挑撥之意。
世子并不是耳朵根軟的人,相反還很聰敏,從三方不同的說辭中,他看出隱藏的意思。可惜的是,他并不打算倒向哪一方。前兩者的拉攏也好,內官的挑撥也好,都讓他生厭。
因為那些人心中,只是將他看成一個沒行成童禮的孩子,并沒有真正視為帝王,以為他必須要依靠一方。
可是他不是一個普通的孩子,他是興獻王手把手教導出來、十三歲就暫領王府事的世子。
王府內雖趕不上朝廷那樣兇險,可平衡之道與御下之道,是他打小耳濡目染就學會的。
閣臣、太后、內官,他不管倒像哪一方,都會破壞朝堂平衡,而且得利的還不是他自己。
他又不是無知小兒,怎么會行那樣費力不討好的事。
見袁宗皋不說話,世子有些心急道:“到底進京后當如何行事,還請袁大人教孤,孤有母妃與姊妹在,榮華興衰都系于孤一身,孤怕為昌邑王。”
聽到這里,袁宗皋的心中一軟。
世子即便對京中百般防范,可到底是愛惜己身、孝道所致。
袁宗皋將勸誡的話咽了回去,臉上也帶了鄭重。
根據最近得來的消息,朝堂上已經成一言堂,世子的擔心,即便只是萬一,可并非沒有那個可能。
他想了想,道:“不管殿下心里如何想,在正式登基前,還是做小兒狀為好。等到殿下登基,成為天下之主,內官可為犬馬,文武以利趨之,外戚權貴分而化之。”
即便現下張家一門兩侯,權勢赫赫,可只要世子登基后大婚,有了新的后族,自然就能抗衡張家。
文武是臣,內官是奴,唯一忌憚的是太后。可太后畢竟在內廷,只要世子真正手握權柄,就不會受制內廷婦人。
世子聽了,沉思片刻,道:“父王生前,最遺憾之事就是不能接祖母盡孝。孤不想像父王一樣心有遺憾。袁大人,孤會迎母妃入宮贍養……孤不要過繼到太后名下。”
“殿下!”袁宗皋大驚失色:“殿下繼的是先皇皇統,理當奉太后為母!”
世子神色堅定道:“孤有母,為何要奉伯母為母?遺詔上只讓孤繼皇位,并未讓孤去做太后之子。”
袁宗皋看著世子如此固執,只覺得頭疼道:“殿下還請慎言。”
世子盯著袁宗皋道:“孤會孝順太后,可孤還想要孝順母妃。就是尋常人家,兒子得了功名,還不忘為父母請封;難道孤就是不孝之人,為了皇位,連生身父母都舍棄?若是如此,天下人會如何看孤?”
袁宗皋只覺得嘴里發苦,看著世子說不出話來。
世子孝順,眾所周知。可到了眼下,談孝順卻是不合時宜。
袁宗皋又說不出反對的話,因為他曉得世子年歲不大,卻是個主意正的。他只能安撫道:“這都是以后的事,只要殿下順利登基,總會總要解決辦法……”說到這里,頓了頓,道:“登基之前,殿下不必急著提及此事。”
世子的神色緩和許多,點點頭道:“好,就聽袁大人的。孤年紀尚幼,從王府出來前,母妃曾吩咐孤有事尋袁大人商議。以后孤有不足之處,還要勞煩大人。大人受累了,孤定不負大人。”
袁宗皋動容道:“臣只盼著殿下好,臣定全力輔佐殿下。”
袁宗皋心中的驚詫去了不少,因為他代表者潛邸舊臣,世子越忌憚朝中舊臣,就會越倚重他們這些王府舊屬。
袁宗皋進士出身,在朝中不得志才被指派為王府長吏,有發配的性質。只是他沒有自暴自棄,輔佐興獻王將藩地治理的井井有條。
如今世子得承皇統,雖帶了王府扈從一百多人,可品官有數,真正能有的沒有幾個。畢竟,就算殿下有心提拔王府老人,也不能將白身直接提拔成高品級官。
只有袁宗皋身上是正三品,提拔一下就是部堂,能在朝堂上說話。
倒不是他貪戀權勢,而是身為讀書人,胸中都曾有治國抱負。正德一朝,權閹干政,政治黑暗,若是他用著年邁之軀,為世子蕩清這黑暗政局,也不算白出仕一遭。
老爺子這么一想,身上也有了干勁,從車上下去時,眉眼間都帶了幾分歡喜。
落在旁人眼中,不免猜測一番,莫非那個王二郎是個天才少年,入了袁宗皋的眼?
馬車里,世子在沉思,道癡手中翻書,心中卻叫苦。
莫非皇家人狐疑是本性,世子現下明顯是“草木皆兵”。
現下還罷,懷疑的都是外人,身邊人還相信。要是繼續下去,身邊人也信不著,真要成孤家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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