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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清 第七百四十五章 不教而教
第七百四十五章不教而教T
“這不是討價還價,我也不是以皇帝的身份來看這事,我是天主教創教的元老,怎么料理教務,也得容我說話吧······”
江寧天廟,李肆對正凝神聚氣,一副備戰模樣的徐靈胎這么說著。
翼鳴老道病倒,教中本就醫生眾多,還有葉重樓這樣的二代神醫,李肆趕到時,病情也穩定了下來。可李肆不放心,還是派人去請葉天士來診治,同時把段老頭也押入了病房,好生護理。
兩個老頭安頓好了,見大群天主教祭祀正群聚江寧天廟,李肆干脆就找來徐靈胎和道音等總祭級別的人物,一同商討天主教的未來。
“孔圣曾言,以名具實,墨翟又言,以實具名,天主教的問題,就在名實之間。”
徐靈胎略略放松,開始談天主教中人自己的反思。
天主教最初立于天圣教,再受天主道思想的根脈,將生死事從鬼神轉到上天,將血脈凝練從宗族擴于炎黃之裔。其間又吸納了釋儒道的營養,輔之以西洋宗教的表現形式和理性邏輯,發展成一門接近于宗教,但又刻意虛化具像崇拜的信仰。
因為天主教跟英慈院關系緊密,在生死事上又發展出一套百姓“喜聞樂見”、“物美價廉”,崇尚友鄰互助的儀式,如根墻根結、公墓公祭,并且淡化攻擊性,不求與道佛并立,在這十來年里發展迅速。
此次江寧天主教聚會,來了三十多名巡行祭祀和百多名主祭,幾乎就是一次“天主教英華全國代表大會”。根據大會的初步統計,英華全境居然已有三百多座天廟和兩千多座設于鄉村偏僻之地的天閣,在天廟“扎根”的泛信徒三百多萬,職業祭祀兩十多人。
如此勢力跟佛道自然還無法相比,但天主教的發展勢頭卻令人瞠目結舌,照這個速度增長下去,十年后·天主教信徒怕要增長到兩三千萬,超越道佛,成為國中第721章天主教全國代表,準備群策群力。
可沒想到·期間白蓮教驟起,讓大會驟然轉了方向,開始考慮天主教自身的定位。
有白蓮教的鮮活例子擺在眼前·大家的憂慮非常明顯。白蓮教的教義源于當初的白蓮宗,本也算是救苦救難的修心正途,可就因為教義簡單,利于傳播,鬼神道和欺詐之事更容易攀附,才成了綿延華夏數百年的邪教。
天主教雖正在吸納舊儒,凝出理氣、圣靈和仁儒等宗,根底不觸鬼神,無具化崇拜,但變革后的形式更利于民人大眾接受·這就難保有心之人用來遮掩邪教。
徐靈胎所說的名和實,其實就是天主教現在面臨的關鍵抉擇。
“既名為教,就得立教心,拜神、神罰和神恩,這就是教心,而天主教現在沒有·要有,以天主教現有之質,在歐羅巴就如洋人之公教,而公教之血淚是非,洋人的歷史已經寫得很清楚了。在我華夏,那就要如白蓮教,盡管手段形式沒有白蓮的愚昧丑惡,但本質也就是白蓮。”
“要避開此害,那又何以成教?各宗在梳理自己的教義學問,各有自己的生死之道,沒有教門,各宗就要以各自的道,重新修正原有的教義和儀禮,然后在生死事上搞出百家爭鳴,徒亂人心。”
徐靈胎談到了天主教現在的困境,有點進退不得的感覺。進就成了一神教,一神教是封閉和戰斗之教,至少現在是這樣,天生本性就是要以生死道插手世俗。
那退呢?現在天主教的架構是總祭、巡行祭祀、天廟主祭副祭從祭,再到鄉巡祭祀。看似嚴密完整,可這僅僅只是個名義上的劃分。實際上是各天廟松散聚合起來的,總祭和巡行祭祀以威望在規范各天廟的關系,監督和修正各天廟的教義儀禮。隨著天主教繼續擴張,這種松散架構再難進行有效的管理。
一旦退,那就是天廟各自為政的局面。
“因此,我們已有商議,該是朝廷介入的時候了······”
徐靈胎拿出了方案,李肆翻看著擬定的章程,沉吟不語。
“之前張天師找過我,要我給他們龍虎宗賜祿位,封他為國師。我給他們寫了牌匾,但沒有給這個國師,還告訴他,本朝有關生死道之事,都以《宗教令》為準。你們提的方案,其實跟張天師的想法一樣,還是歷朝歷代教門攀附朝廷和皇權的路子。”
許久之后,李肆出聲了,讓徐靈胎道音等人心中一抖。
仔細一想,確實是這個路子。他們的方案是將天主教納入朝廷的正式管治范圍,由朝廷賜卷給祭祀,保證天主教的教義統一,同時興利絕害。
“我對天主教有大期望,我期望它能成為華夏之人,從生至死都依賴的一種信仰,從少到老的一種習慣。由天主教,華夏之人不忘自己的祖宗,不忘先祖是如何創出這人世,以守信、守禮、仁愛、氣節、自強不息為美德。倫常不能及于國,但不能不及于人······”
“但這倫常卻再非儒家延于一國的倫常,當君君臣臣不再時,父父子子也就回歸人本,就只有愛和敬,只有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我希望在英華,不管時勢如何變幻,百業如何興旺·人心如何進取,人力如何近天,我們華夏之人,還能守住這人道倫常·不管是官僚、資本還是未來之法,都難以撼動這樣的底線。這也是由人人而上,所護住的天許之權,而非由皇帝,由朝廷而下,來衛護的天許之權。”
李肆悠悠說著,徐靈胎等人更是神往·沒想到皇帝對天主教竟然抱著這般期望······
“所以,朕這個皇帝,以及國之官府,不能太過伸手,這該是民間自起的事。”
“你剛才所言之進退,在朕看來,要得朕所期望的大功業,天主教……”
李肆說出了他的規劃:“就不能再成一教!”
徐靈胎的建言是走孔子道,以名得實,有天主教那就作成一教,是讓英華認領為國教,這是讓天主教更進一步,國家有政教合一的危險。而李肆的解決辦法,則是走墨翟道,以實具名,天主教既然本質不是個教門,就不要再叫什么教了,去跟儒家一起,砌起華夏的人心之墻吧。
徐靈胎等人如釋重負地一笑這其實也是他們的一個方案,但卻沒李肆這般想得透徹,更沒意識到,這其實要迎來更為壯闊的前景。
圣道十一年二月二十日,天主教迎來了它的歸宿,但同時也是它的新生。后世有言華夏革新的最重要一步,其實是從這一天開始的。
英華再無天主教,只剩下天廟,原本道佛兩家,正因天主教壯大而有心發言,卻悵然失去了目標。剩下的天廟,完全是將華夏歷朝歷代,官方和民間的祭祀儀禮融合在了一起。
官方只設天壇、太廟、英烈、圣武、忠義和文德祠等六座天廟,再不設立任何官方祭祀場所,全由民間自建天廟。而天廟的“經義”和儀禮,則由官方和祭祀所設的總祭會共同規范。民間天廟內部事務,官方一概不管。
新修訂的《宗教令》確立了“生死事不涉俗”的大原則,以宗教司統管全國的“香火行業”,確保天廟和道佛等家不插手世俗政治。
皇帝對天主教的處置,核心其實就一點:“絕名彰實”,而天廟就此不教而教,既無教名,自也再難爭教門之實。天廟也就此變作立足于華夏歷史、血脈和生死事的舞臺,托起了之前天主教各宗,使他們可以從各自的“經義”入手,研究自己的玄學。日后華夏所謂的“經義哲學”,就由天廟發端,廣于人世。
眼下還是圣道十一年二月,天主教的變動,還要延緩很長一段時間。徐靈胎等人在江寧如釋重負地迎來天主教的新生時,松江府監,嘉定天廟副主祭劉綸正為天主教遭人如此侮辱而咬牙切齒。
“四千六百六十五兩……”
劉綸額頭幾乎要吐血,先不說這張九麻子把天廟當成了商號來談生意,就說這銀子的數目,怎么這么詭異呢?
“此人敗壞我天廟聲名,已被開革!還望法司秉公執法,還我天廟清譽。”
劉綸丟下這句話,揮揮袖子走了,法警獰笑著將已經呆傻的張九麻子和鐘上位圍住。
“還敢借天廟名頭欺詐!罪上加罪!”
蓬蓬……
“有銀子就能枉法!?做夢!”
啪啪……
張九麻子和鐘上位被打得半死,獄中相擁而泣。
“老天爺啊,你怎么就這么不公啊!?”
一邊是板子,一邊是供證,鐘上位心中呼號,手里卻顫巍巍地要在供證上簽名畫押,認了也許還能留條小命,不認,這二百來斤就得交代在這里了。
筆頭落下,鐘上位就要坐實了白蓮幫兇的罪名,一人闖入班房,喊道:“且慢!”
江南行營按察使因涉嫌受賄枉法案被停職調查,法司使史貽直急赴松江主持審理,壓著杭世駿為首的幾位巡按重新梳理案情,將這波以白蓮教案為起點的迫害風潮猛然剎住。
皇帝剛在國中推動人心浪潮,凝江南和嶺南為一體,江南本地官員卻借白蓮教案大肆攀咬,一逞私怨,這讓皇帝很生氣,甚至有風聲傳出,皇帝接下來的工作重點是梳理法司。史貽直當然再坐不住,親自出馬,要把這亂刮的風頭按下來。
基于皇帝在淮揚學院的講話精神,法司重新調整了白蓮教案處置方針,那就是南北有別,內外有別。
從北面過來的白蓮教眾才是主要的處置對象,以邪教群案對待,而南面的江南民人,乃至其他國民,都細細甄別,具案處理。
原則清楚了,候安等鐘上位的熟人們也有了動作,紛紛為鐘上位作保。
“我一定要好好活著,一定要好好行善,報答老天爺的恩情,報答皇上的仁德……”
鐘上位出了獄,仰望蒼天,淚流滿面地立下了誓言。
“是誰在背后施絆子要害我的!?離火堂?東升號?還是安南煤業其他司董!?查!查出來老爺我要把他剝皮抽筋!”
接著他朝著來接他的掌柜伙計咆哮著,眼中怒焰熊熊。
鐘上位僥幸逃過一劫,而張九麻子也沾了福氣。
他和黃家村的村人因已是英華國民,案情都再被細細審過,行兇殺人和只是受裹挾的人區分開了。張九麻子既未親自殺人,又對米五娘在黃家村活動的來龍去脈交代得最清楚,因此免了死罪。
許三等二十七名村人,連同一百六十多名北方教眾,被明正典刑。在松江城外的處刑場上,許三還引頸高喊“無生老母護佑”,然后被排槍聲打斷。
六百多名北方的白蓮教眾被發配到瓊州、呂宋和勃泥等地,一百多黃家村人被判若干年不等的勞役之刑。而在幾乎已空無人煙的黃家村,一座公墳立了起來,位置就在村外的小林里,公墳之外,是一座小天廟,張九麻子如愿以償地當回了祭祀,但卻一輩子再不能出黃家村。他要一輩子守著那些死者,一輩子守著這塊被邪教污穢了的土地。
官府和嘉定天廟為了讓世人不忘這樁白蓮教案,下了大力氣修這座公墳,陰森林子被修葺得幽靜閑雅,棺木都深埋地下,只在地面豎起一塊石碑,上書死者姓名、事跡和死因。
讓觀者稱奇的是,這里不僅埋了黃家村的受害死者,更多的是施害的白蓮教眾,這自然跟天主教所倡的罪不及死之義相合。在白蓮教眾的墳碑中,有一塊不起眼的石碑上,赫然刻著“米五娘”這個名字。
三月間,公墳剛修好沒多久,張九麻子就迎來了一行尊貴祭客。
“不知道她在下面,是尋著了無生老母,還是老天······”
三娘立在米五娘的墓碑前,放下了一束白蓮,在春光下顯得圣潔無暇。
“我倒覺得,她更有可能領著鬼魂們,在造閻王的反。”
李肆隨口打趣著,遭了三娘一個白眼。
“造反……我們也還在造反啊。”
三娘看向北面,滿清還在那邊。
“沒錯,我們一直得造反,造那根辮子的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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