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冠蓋滿京華 第一百四十七章 心細如發
游士可傲公卿。
短短六個字,道盡了一小撮人心目中真正的黃金時代。只那百家爭鳴的春秋戰國早已經湮沒在了歷史的流沙中,百多年前楚朝初立時,太祖林長輝甚至以科舉只取腐儒清流,于治國大業無用為由,一度廢止了取士的科舉,而行公卿官員薦舉,但久而久之,歷經唐宋深入人心的科舉終究還是頑強地爬起身來。如今的士子們盡管做不到傲公卿那般瀟灑,可跺跺腳罵罵人這種功夫盡可做得,而一旦入了都察院,更能把背后罵人的事情光明正大搬到臺前。
只不過,明日就是殿試,今日一眾前來游潮白河邊這座桃花山的士子們誰都不想因為這一日風流功夫,而斷送了十年寒窗苦讀的前程。因而,汝寧伯府的人沒遇著什么理論的仗義者,他們匆匆離開之后,三三兩兩的士子們也紛紛忙不迭地從各條小路溜下了山,而那些來尋覓佳婿的小家碧玉們,也各自怏怏回了家,只不少人都在心中詛咒著那個不守閨訓的汝寧伯府小姐,渾然沒覺得自己也比人家好不到哪兒去。
于是,當陳瀾一行人從山頂下來的時候,桃花林中已經是空空蕩蕩,一連幾日的大晴天使得山路變得異常堅實,幾乎沒留下任何或深或淺的腳印。只有那些草亭石凳前的泥地上,萬花綻放的桃樹下,依稀可見被人踐踏的痕跡。此時此刻,那風雅的吟詠聲,放縱的說笑聲,得意的自夸聲,全都仿佛從未出現過一般,只余下人的腳步走在路上的沙沙聲和鳥啼聲,將這偌大的桃花林映襯得靜謐而又悠遠。
今次護送陳瀾陳衍姐弟出來的除了楚平他們四個伴當,還有陳瑞帶來的數十個親隨。他是老太太的心腹,昨日晚上賴媽媽就來親自傳達了老太太的吩咐,除卻老生常談的一定要牢牢跟好之外,還有就是若遇著威國公世子,盡可放這位世家公子結伴而行。面對這么一條古怪的命令,陳瑞心中大為不解,可聽命行事慣了,他也不敢有任何違逆。
只這一路上山下山,京師人原先口中那個放蕩不羈的羅旭卻異常守禮,每每和陳瀾保持著距離,也不曾私下搭過話,頂多只是和陳衍言笑甚歡。久而久之,他自然也就漸漸放松了,思忖著老太太的吩咐,又帶著人越走越慢,只跟在十幾步遠處。
羅旭也沒想到今日桃花山上桃花林竟有這么多人,之前還擔心陳瀾拂袖而去,這會兒從山上下來,竟是只余下一座空山,他頓時喜出望外。當然,最令人高興的是楚平那四個大步走在最前頭,剩余的隨從則是遠遠跟在后面,身邊除卻陳衍就只有一個丫頭一個媽媽,說話比之前便當多了。因而,他起初還說著閑話,隨即就轉到了正事上頭。
“之前淮王殿下提到令叔陽寧侯,我倒是有幾句話想說。我雖是自幼就長在京師,可父親畢竟每每打家將送信來,我也常常探問南疆軍情,所以比那些只看軍報的老大人們和想當然的家伙知道得多些。令叔陽寧侯能夠一路擢升,確實靠的是我父親的提攜,只要說功勞,他卻不在打仗,而在治事。云南多蠻夷,尤其是靠近緬甸的麓川等地,更是常常不太平,蠻部叛亂需要軟中有硬,父親是打仗,至于戰后收拾殘局的則是陽寧侯。所以,無論是將俘虜斬殺示眾,亦或是筑京觀警告那些蠻夷,亦或是收取賠償和戰利品,都是陽寧侯的事。”
這些事情陳瀾無從打探,陳衍也是第一次聽說,因而姐姐看了一眼弟弟,兩人都是異常認真地聽著。羅旭見狀自是精神大振,知道今兒個自己總算是選對了道兒,于是便接著解說了一番自己的父親威國公羅明遠和陽寧侯陳瑛在云南時如何搭檔,順帶又隱晦提了提陳瑛通過羅姨娘給上司下屬送女人的勾當,這才收住了這一茬。
陳衍聽得大皺眉頭,對三叔陳瑛更添幾分鄙視,而陳瀾則是從上司下屬這四個字中敏銳地察覺到了幾分端倪。想起三房陳汐和羅旭的婚事一直談不成,她不禁若有所思地蹙了蹙眉,往羅旭那邊瞧過去一眼的時候,正逢對方也看了過來。
盡管隔著那一層帷帽上的輕紗,羅旭很難看清陳瀾究竟是什么表情,可仍是直覺地感到,對方應是明白了自己的言下之意,心底頓時大為高興。畢竟,盡管有些話也可以通過陳衍轉達,可畢竟不如自己當面說來得痛快透徹,因而頓了一頓,他又轉到了另一個話題。
“朝堂上那些文官暫且不提。勛貴中間,陽寧侯府和韓國公府廣寧伯府,還有已經奪爵毀券的東昌侯府,一直都是同氣連枝的姻親,因而算是一撥的。如我父親威國公這等后封的勛貴,還有幾家伯爵,只畢竟是根基淺,也算一撥。至于還有一撥,則是外戚。如貴府太夫人的武陵侯朱家,也就是如今的武陵伯朱家,還有安國公王家,忠勇伯吳家,如是好幾家則是外戚。剩下的那些零零散散的,如汝寧伯楊家等等則是敗落不成氣候了。”
知道陳家姐弟往日雖能打聽這些,卻未必如自己這個一直在外頭廝混的知道地清楚,羅旭又大略解說了一番,至于那些最容易打聽的宮中妃嬪出身,因為貿然提起也不好,他則是一概不論。此時走走停停,已經到了半山腰,一氣說了許久話的他定了定神,正打算一鼓作氣把話說完的時候,旁邊卻傳來了陳瀾的聲音。
“羅世子,那天我知道你和四弟有些交往,也顧不得你才出貢院,就貿貿然讓四弟去請你引見韓翰林,實在是因為那時無計可施,虧得世子還送了他回來,解了那時候老大的疑難。今天你又為我和四弟解說這些,我們又可免去錯料了局勢走了彎路,我實在是感激不盡。雖說一聲謝謝只是俗套,可我們也只能說一聲謝字了。”
看到陳瀾停下來,肅然襝衽施禮,羅旭不禁著忙,可偏生這時候陳衍也一塊對他躬身長揖,他頓時更有些招架不住,伸出手去的一剎那總算反應過來,一把先拽起了陳衍,隨即慌忙長揖還禮道:“三小姐你別和我客氣,我最怕的就是這一套……哎,我不是為了你謝我的,那真的不算什么……”
剛剛頭頭是道的羅旭一下子變得語無倫次,心中大樂的不但是陳衍,就連后頭的紅螺和田氏亦是不禁莞爾。至于更遠處的陳瑞看到他們來回行禮,心想這是怎么鬧的,可想著陳衍如今和羅旭算是同門,陳瀾這當是道謝,他也就止住了要上前去的人。
那邊陳瀾也沒想到羅旭竟會是這么個反應,一愣之后見陳衍上前和人笑成一團,也就不知不覺笑了起來。當初借重人家解決了一部分危機,如今總算是道過了謝,雖說微不足道,但她心里總算是釋懷了些。
等到了山腳下,見羅旭留在山下的小廝滿臉苦色地牽馬過來,她想起他明日就要殿試,臨上馬車前便笑道:“明日就是殿試了,希望世子屆時在金殿上妙筆生花,名列前茅。”
“羅師兄,今天這要緊的日子溜出來玩,明天可千萬著緊些。先生可是說了,要是你在殿試上進不了二甲,他可饒不了你!”
原本并沒有把殿試當做一回事,只想著盡力便罷,可聽到陳瀾祝他名列前茅,陳衍又這么說了一句,羅旭不禁哈哈大笑道:“好好,那就承你們吉言了!一甲前三我是不指望了,若真能躋身二甲,三月十八游園那天,我一定請你們喝狀元樓的狀元紅!”
兩邊告辭之后便分道揚鑣,陳瀾帶陳衍徑直先回了安園,就只見張莊頭已經把人手騾車都安排好了。陳瀾滿意之余,因陳衍興致勃勃地說要再選幾個伴當隨著練武讀書,她便讓田氏陪著他和楚四等老家將去挑人,自己則是帶著紅螺跟張莊頭來到了帳房。
陳瀾并不是單純的好奇,她總覺得此前早上那一回正好遇上楊進周還能說得過去,可后頭卻遇上這么一樁,實在不是巧合兩個字就能夠解釋的,因而之前選好人之后就對張莊頭暗自吩咐了一下。此時此刻,她便直截了當地問道:“萬家村那邊已經去打探過了?”
莊頭應了一聲,便一五一十地說,“派去的那個莊丁正好在那兒有親戚,打聽得清清楚楚。嚴家老大今天回去又是好一陣鬧騰,結果那家里的閨女才十六,平日看起來柔柔弱弱的,可這次卻拿著搟面杖,追著那個五毒俱全的老大暴打了一通,緊跟著村民們被那位楊大人一番話說得激昂了起來,齊齊將人以忤逆不孝的罪名,送通州知州衙門去了。據說那邊一頓板子之后,要把人天壽山種樹。萬家村的人說,嚴家這個老大要是不死,到時候死的就是他家里頭老娘和一雙弟妹,此次是活該。”
陳瀾若有所思地沉吟片刻,正要問的時候,張莊頭卻突然一拍腦袋說:“看我這記性,還有一件事忘記說了。那莊丁還打聽到,那嚴家老大之前已經剁了一根手指戒賭,這一次不知怎的被人拖下水,那邊好像是京師的人,來頭似乎大得很,嚴家老大欠了錢之后就常常回家找老娘,想讓家里人去尋那位楊大人。話說回來,那位楊大人辦完了事情就帶著隨從急匆匆走了,嚴家小弟問他什么時候還來,他說至少得過十天半個月。”
十天半個月?陳瀾點了點頭,心中卻有些起疑,以楊進周的脾氣,常常到萬家村特意轉一圈探望死難袍澤遺屬并不奇怪,可這至少十天半個月卻有些不同尋常了。他如今已經不是錦衣衛,人在天策衛,還需要辦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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